鹅毛斋门口站着两个人,都身穿布衣,其中那个男的拄着一根拐杖。
是胡文柔和李之仪。
第64章 辞职
一刻钟后。
李之仪和胡文柔坐在鹅毛斋主屋的桌子旁。李之仪黑着脸,胡文柔有些心神不宁地坐在他旁边,时不时朝他睃一眼。
当霖铃端着茶汤从里屋走出来的时候。李之仪在喉咙口重重地“哼”一声,故意不去看她。
霖铃嘟嘟嘴,把茶汤先递给胡文柔。
胡文柔对她笑笑,又朝李之仪方向努个嘴儿。
霖铃这才把茶递给李之仪,说:“舅舅,你先喝杯茶吧。”
李之仪又“哼”一声,不肯接她的茶。霖铃一赌气,直接把茶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李之仪板着脸看看她,说道:“你这衣服哪儿来的?”
“买的。”
“你平时就穿成这样给他们上课?”
“嗯。”
“也没人发现?”
“嗯。”
李之仪咕哝一声,表情看起来很不满。
胡文柔看两人僵着,连忙打圆场说:“官人,铃儿她也是为了筹钱给你治病,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糊涂!”李之仪对胡文柔怒道:“筹钱就可以用这么卑劣的骗术?你还帮着她?我问你,前些日子苏兄寄给我的扇子,被你们弄到哪儿去了?”
胡文柔被他噎得说不出话。霖铃看舅舅这么凶,一时急火攻心,对李之仪大声道:“扇子是我劝舅母卖的!舅舅,你怎么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是我和舅母给你想办法,你哪还能坐在这里这么中气十足地训我们。到底是命重要还是诚实重要?”
“当然是诚实重要!”李之仪一拍桌子:“言无信不实,人无信不立!没有诚信之人,就如猪狗一般,不配生存在天地之间!”
霖铃气得大吼:“所以你觉得我是猪狗是吗!”
李之仪被她吼得说不出话,一张脸白得跟冬瓜似的。
胡文柔也有点着急了,站起来对霖铃劝道:“铃儿,你舅舅也是替你担心,怕你假冒身份若是被人揭穿,他没法子给你关照。这些天他老是在家里絮叨,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在一群男人中间厮混,实在太危险了。若是有人欺负你,谁能替你出头?他话虽说得难听些,可本意都是为了你好啊。”
霖铃还是很不高兴,但是气却消了一点。
她在现代社会没有得到过太多来自父母的爱,所以尽管她对李之仪的爹味很不适应,她还是被李之仪隐隐表现出来的慈爱之情给感动了。
不过心软归心软,她还是不打算向李之仪低头,免得他爹味过剩。
李之仪独自生了一会气,见外甥女不向自己认错,只好气哼哼地说:“行了,我现在身子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你向祝山长知会一声,跟我和你舅母回去吧。”
霖铃心里一紧,脱口而出:“我不去。”
李之仪眼珠子瞪起来:“你不去便我去对他说!”
霖铃又气又烦,干脆发起疯来:“我就不去我就不去就不去!”
李之仪当场石化了。胡文柔一看这两人要闹僵,赶紧对霖铃说:“铃儿,你舅舅已经收到了朝廷的起复告身,不日就要起程赶往原州了。你不跟我们去,难道要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吗?铃儿听话,去找祝山长说明原委,料想他也不会不通情理,硬把你留在此地的。”
霖铃一愣:“舅舅要去当官了?”
李之仪瞅瞅她,硬邦邦地“嗯”一声。
霖铃心里又开心又烦。她当然知道祝山长不会硬挽留她,并不是书院离不开她,而是她...不想离开书院。
唉。
理智告诉她,现在确实是辞职最好的时机,至少好过将来被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然后全面社死来的好。
目前这样激流勇退,她至少能在学生心目中留个好印象,也不至于太下不来台。
想到这里,她终于不情不愿地说:“好吧,但是你要给我几天时间,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停当再回去。”
李之仪黑着脸问她:“你要多少时间?”
“起码七日吧。”
李之仪看上去又很不高兴,但他最终还是妥协了,对霖铃说道:“那就七日吧,七日后我和你舅母再来接你。到时你不要再磨磨蹭蹭了。”
霖铃勉强“嗯”一声,连回怼的力气都没了。
**
霖铃陪李之仪和我胡文柔在家里吃了饭,然后去洗心斋找祝山长辞职。
她走到洗心斋外面时,就听到祝山长在里面训孔寅。霖铃顿感心情愉悦,站在外面偷听了一会。
过了会,可能是孔寅被训得急了,他也向祝山长反击道:“人生在世,谁不需要找些乐趣!圣人不也说,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况且鹤翁你不也和那个谁...”
祝山长急得跳起来打断他道:“孝仁!你这人总是这样,出了事只会怪别人,一会怪我,一会怪圣人,唯独不会怪你自己!你和窦三娘那能叫男女居室么,你们那叫韩寿偷香,无媒苟合!还把这档子事闹到书院里来,当着学生的面大吵大闹,你对得起你平日读的那些圣人经典吗!”
霖铃在外面听得痛快,心说再骂得狠点,会骂你就多骂点。
不过这下孔寅被祝山长骂得没声了。祝山长顿一顿又说道:“既然你喜欢那个妇人,她又有身孕了,不若你就干脆娶了她,也好平息了闲话。”
孔寅立刻叫起来:“这个不行!她年纪这么大,又生过两个孩子,我如何能娶她!”
祝山长急道:“你不想娶她为何要招惹她,还连累书院的名声!”
孔寅道:“罢了罢了,如若你实在嫌我丢了书院的脸,我离开便是。”
祝山长的语气立刻软下来,对孔寅道:“我不是要你走,只是想和你商量,如何平息这件事。如若你实在不想娶她,便使些银两打发她,总之不要让她再闹下去才好!”
霖铃听到这儿有点丧气。很明显,祝山长内心还是不想让孔寅走。
她也觉得听得差不多了,便信步走进斋舍。孔寅一看见她,脸色顿时一变。
“祝山长,”她憋着笑对祝同道:“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孔先生。所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孔先生虽在小德上有些瑕疵,终究不影响他对书院的贡献,孔先生,小弟说得对不对?”
孔寅脸色铁青地看着霖铃,那眼神就好像要把他吞下去一样。过了片刻,他喉咙里发出“哼”的一声,从洗心斋里面走出去了。
霖铃又想笑出鸡叫,因为祝山长在旁边,只能勉强忍住。
祝山长和孔寅斗嘴这么长时间也有点累,勉强支撑着问霖铃:“端叔找我有什么事?”
霖铃这才想起正事来,但一想起来,刚才胸腔间那种轻盈快乐的情绪立刻荡然无存了。
她深吸一口气,对祝山长拱手道:“祝兄,小弟此来是向祝兄辞行的。”
祝山长一愣:“辞行?端叔要往哪里去?
霖铃叹口气道:“我家中有事,不能在此地待下去了。”
祝山长忙道:“家中有事不要紧。端叔尽管放心去处理,待处理完后再回来便是。”
霖铃摇头道:“此事非同一般,非三五年不能解决,我也不想耽误了祝兄的事业。”
祝山长看她心意已决,忍不住叹息道:“端叔,我好不容易把你请来,却没想这么快就要分别。我心里着实舍不得你。唉。”
霖铃看祝山长一味唉声叹气,不由心头一酸,想到这些日子来祝山长对自己的照顾,她忍不住朝祝山长深深一揖道:“祝兄,这些日子承蒙祝兄对我的照顾,让小弟有片瓦遮身,小弟实在是感激不尽!”
祝山长连忙上前扶起她,叹道:“这些日子事务堆冗,也没有好好与端叔煮酒论诗,真是憾事。端叔准备何日离开书院?”
霖铃在现代社会上过班,知道一般离职后还要在原公司待上一个月。
在古代当然不用恪守这些规则,但是她也想给自己留足宽裕的时间为新生活做准备,再加上书院的薪钱都是月末发,她便对祝山长道:“祝兄,我到月末再走,祝兄也可以多些时间找新的教习。”
祝山长点头,又叹口气道:“端叔,到时我送你下山。”
**
辞职后,霖铃回鹅毛斋把结果告诉了李之仪夫妇。李之仪还是不大高兴,嫌她在书院拖的时间过久,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外甥女这脾气,所以也不敢数落她,只能叮嘱她快点做准备,然后和胡文柔两个人先回曹娥镇去了。
两人走后,霖铃在空无一人的宅子里坐了半天,脑子里纷纷扬扬的全是这几个月来的事。
对她而言,桃源精舍确实像个世外桃源,但如今梦醒,一切也该结束了。
现在只剩下几件事情,打头一件就是跟学生告别。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上课时提一嘴就行了。但是霖铃却拖了好几天,心里一直乱乱的,不知应当怎么开口。
几天后,她终于没法再拖了。一次讲完课后,她对学生说:“我有一件事,要向各位说。”
学生们都安安静静地看着她。霖铃忽然觉得这个时刻有点艰难,这是她刚来书院混日子时完全没有想到的。
“各位,我已经向祝山长提交辞呈,不日就要从书院离开了。你们从下月起就会有一个新的教习。”
闻雀斋一片骚动。
第65章 散伙饭
她连忙说:“大家先不要急,听我说完。”
她定定神,继续说道:“这些日子为各位讲学,让我觉得非常快乐。我从你们身上学到许多东西,也希望我教的东西能带给你们一些裨益,或多或少。”
“明年你们就要去应举了,从此各奔东西,将来再聚的机会应也不会再多。希望你们多珍惜彼此在一起读书的岁月,就算你们中有些人觉得人家家境不够优越,父辈不够显贵,但平心而论,别人的优点你们未必也赶得上。回头想想,你们看低的人真的一无所取吗?只是你们被自己的偏见给蒙蔽住双眼罢了。”
下面的人听了她的话都默默无声。
子骏咀嚼着霖铃的话,心中百感交集,却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滋味。
霖铃喘口气,又对大家说:“我不久就要离开了,没法陪大家走完应举的路,向大家说声抱歉。希望大家明年都能蟾宫折桂,考个功名出来。
但是有句话我还是要说,科考是一条华山险道,你们中的大部分人,明年能考上的几率还是不大。如若这样,大家千万不要自暴自弃,一条路不行还有另一条,没必要把任何一条生计之路看得过于重要了。人生贵在多尝试,尝试了就有路,有路就有前程,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找到自己的路。”
斋舍里依然是鸦雀无声。霖铃看着这些年轻的脸庞,忽然想到了也同样年轻的自己。
短短几个月时间,她已经切换了几次赛道,从现代回到古代,从女生变成男生,从学渣变成老师。每次的变化都大得让她不敢想象,所幸结果还不算太差。
如今她又要面临全新的生活。未来命运如何?她也不知道。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永远无法停留,无法猜测。
她心里涌起一股伤感之情,对台下的学生说道:“我就说这么多了,谢谢大家这些日子来支持我。我的缺点也请各位包涵,祝大家前程锦绣!”
说完,她深深弯下腰,向学生们致以一礼。
斋舍里先是安静了片刻。接着,所有学生都齐刷刷地站起来,向霖铃回礼,并异口同声喊道:“谢先生教诲!”
霖铃直起身时,感觉眼角有一点湿湿的。她拼命忍住让自己不要哭,哭就太丢人了,而且她也不喜欢那种凄凄惨惨的告别。
只是,忍起来有点难啊,唉唉...
**
上完课后,霖铃又回到鹅毛斋收拾行李。其实她也没有什么行李,除去现代带过来的各种生活必备品,剩下的都是一些带不走的动什,被褥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
她环顾着这个自己住了半年左右的屋子。想当初半年前她刚搬进来时,这屋子里还没什么东西,如今却像个正儿八经的租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