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铃有点着急了,站起来道:“话也不是这样说啊。这世上本来就有好官和贪官,明君和昏君。如果你不向朝廷输送好的人才,那将来朝廷里必然充塞着碌碌无为之辈啊。”
何净摇头道:“再好的人才,一旦去了庙堂就要变质。若是坚守本心,那便难以善终。难道端叔忍心看着他们大半辈子寒窗苦读,最后却落得和我一个下场?”
霖铃忍不住想起了子骏。如果他考上进士当了官,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官?
很显然,以子骏的心性,很有可能会成为和何净一样的人,甚至比他更甚。这对子骏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不过她挣扎片刻还是说道:“何兄,不管怎么讲,特别是对家境贫寒的生员来说,科考也是一条助他们跨越阶层的路不是么?”
何净皱眉道:“什么叫跨越阶层?”
霖铃:“呃就是…就是…助他们摆脱贫困,变为人上人。”
何净冷笑一声,似乎在嘲笑霖铃太过天真。
霖铃对何净说:“何兄,你不能以自己的经历踹度别人不是么。将来的世道怎么变化谁也不知道。也许这个皇上不行,下个皇帝就特别给力呢?”
何净愣愣地看着霖铃,似乎对她很是困惑。
霖铃道:“何兄,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是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你就算为了你自己也要找点事做,不然你总沉浸在过去的事情,对你身体也不利啊。教书好歹可以调剂下心情不是么?”
何净想了想,漠然道:“端叔,报歉,这件事恕难从命。”说着就要往外走。
霖铃一下子急了,拉住何净的手臂道:“何兄,我…哎我跟你说实话吧。现在岑东山走了,孔寅接替他的位子教我斋里的学生。但这个人脑子不正常,总是打我学生。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何兄,算我求求你,你去顶替教一阵好不好?大不了等找到新的人你再回来。我实在不想看见我的学生被人揍了。何兄我求你了!”
她说到心急处,忍不住要给何净行大礼。何净心里一颤,连忙扶住她道:“端叔,你别这样,你快起来。”
他看着霖铃被烛光染亮的脸庞,一双大眼睛清澈如镜,又透着无比的真诚。
这一刻,何净的心突然跳得咚咚作响,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端叔,”何净忍着剧烈的心跳,强装镇定道:“你对这些学生的心意,实在叫人感动。不过…哎,你给我几天时间考虑可以么?”
霖铃看他松动,赶紧点头道:“当然可以,你好好考虑,随便考虑!”
何净见霖铃的眼睛因为惊喜闪闪发亮,毫无保留地看着自己,心中又是滚过一阵颤栗。
他将微微发抖的手指藏到背后,对霖铃羞赧一笑,也不知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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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祝山长喜滋滋地跑来告诉霖铃,何净已经同意在书院任教了。
“是吗?”霖铃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他怎么突然想通了?”
“我也不知道,”祝山长满面笑容:“可能是我常常游说他,他被我说烦了也未可知,哈哈。”
霖铃心里想笑,嘴上只是恭喜祝山长。
这天正好是她上课的日子。她一走进斋舍,子骏便带着学生们站起来向她行礼。
霖铃看看大家。这次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他们坐下,而是对众人道:“有件事我跟大家说一下。我和祝山长为大家请了一位新的经义课教习。大家也都认识,就是何净先生。
何先生无论才学还是人品都是万中挑一的人物。希望大家对何先生尊重一点,别把何先生气走了!不然你们也只能跟着孔寅混了。”
说到这里,她朝子骏的方向看了一眼。子骏接收到霖铃的目光,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头。
霖铃又说:“明天开始何先生就要为大家上课了,大家有什么不懂的尽可以请教他。何先生学问胜我百倍千倍,希望大家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生员们齐声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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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霖铃赶到闻鹊斋的门口迎接何净。虽然她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热情了,但她还是决定来一趟。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给何净面子,让他觉得舒服受尊重,进而套牢这位大牛。
没过多久,何净翩翩而来。霖铃看见他穿了一件白色直裰,头戴青色逍遥巾,整个人看起来儒雅至极,儒雅中又带有一点风流。
霖铃主动对他拱手行礼:“何先生早!”
何净笑道:“端叔你怎么来了?”
霖铃笑着说:“何兄今日第一天执教,我来替何兄庆贺。”
何净看她调皮的样子,忍不住道:“你不是来为我庆贺,是来监督我,怕我教一半跑路吧?”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霖铃说:“我知道何兄不是这样的人。”
何净微微一笑说:“端叔,我先进去了。”
霖铃笑着做个“请”的动作。
何净迈步走进闻鹊斋。
他一进斋舍,便听见后排一位生员叫一声“起”。
随着话音落下,所有学生齐刷刷站起来,对何净躬身行礼道:“拜见何先生!”
何净的目光掠过这些年轻学子的脸庞。迎着他们清澈又恭敬的目光,他好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怀念,又令人惆怅。
他收拾心神,对大家微微一笑说:“各位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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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铃在斋舍外面站了一会。没过多久,屋里传出何净温和清朗的声音。
“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
霖铃长舒一口气,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第124章 严师高徒
何净来书院教书后,霖铃和他的交集更多了。两人总是一起吃饭,一起交流,一起找祝山长聊天,甚至一起在射圃里散步。
这些天已经步入春日。书院里萼软花香,桃红柳绿,一派春光明媚的模样。霖铃时常看见燕子成双结对地飞来飞去,还有两只喜鹊在闻鹊斋门口的树上结巢。
霖铃上课时,经常听见它们叽叽喳喳地叫,把斋舍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闻鹊斋”。
这些日子她发现何净的气色也好了很多,果然人就是应该找点事做。他原来一直嚷嚷着不肯教书,可一旦教起来比谁都认真。
而且他天生就是教书的料,因为他既温和又威严,学生们对他都敬畏至极。就连子骏这种傲气十足的人,在何净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不敢有半点造次。
霖铃心里挺开心的。她觉得自己真是做了件好事,不管是对何净还是对学生们。
有一天,祝山长突然派吕清风来找霖铃。霖铃过去后,祝山长说道:“端叔,再过几日我就要带学生去杭州参加春光诗会了。我想着,你是不是与我们一同去?”
霖铃愣了一下。祝山长忙说:“端叔别误会,我只是问一句,你若不想去就罢了。”
霖铃知道书院这次对春光诗会很重视,派出去的也都是最厉害的学生,子骏当然也在其列。
霖铃这些天对子骏很避嫌,尽量不跟他说话,也不多见面。这样虽然她心里不大好受,但终究还在忍受范围之内。
但是去春光诗会一来一去这么多天,又没几个人,她势必要经常见到子骏。这样又会控制不住胡思乱想,这些天的克制就白费了。
但话虽这样说,霖铃只要一想到能跟子骏一起去杭州这么多天,她心里就充斥着一种压制不住的喜悦和期盼,甚至一点淡淡的紧张,就像胃痉挛一样。
一面是理智,一面是感情。她纠结片刻后,最终还是对祝山长说:“好啊,祝兄,我跟你们一起去。”
她在心里鄙视自己,但是…
哎没办法。
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
从洗心斋出来,她心情不算好。这时她看见何净提着一个小水桶往书院门口走,连忙叫住他。
“何兄,你干嘛去呢?”
何净看见她,笑着说:“我去外面小溪里舀点螺蛳。”
原来何净最近迷上了养宠物,除了肉圆之外还养了两只乌龟,经常到山上给他们找吃的。
霖铃抿嘴笑道:“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边说边笑地往外走。霖铃很喜欢跟何净在一起,因为跟他相处心情很放松,从里到外都是那么敞亮,而跟子骏在一起她就很容易东想西想,情绪波动个不停。
到了溪边,何净蹲下来用一个小网在溪边的石头上舀螺狮。这个季节正是螺狮泛滥的时候,何净不费吹灰之力就弄到了一小桶。
霖铃看了一会,又往上游走了一段路。她发现有一块石头旁边螺狮特别多,就对何净呼唤道:“何兄,这里有很多螺狮!”
何净朝她摆手,意思说不要了。霖铃却不甘心,干脆自己卷起裤腿走到那块石头边上,用手一颗一颗地剥螺狮。
过了一会何净转头一看,发现霖铃竟然站在水里。他心里一惊,赶紧跑过来说:“端叔你在做什么。”
霖铃笑着说:“我在帮你抠螺狮。这里的螺狮好,个头大。”
何净有些哭笑不得,因为他不喜欢个头大的螺狮,乌龟吃不进去。他赶紧说:“端叔你快上来,河水太凉了。”
霖铃依言走上岸,两只手各自抓着一大捧螺狮。她把螺狮倒进何净的小桶,笑着说:“应该够你家乌龟吃了。”
何净有些愣愣地看着霖铃。只见她裤管挽着,露出两截白嫩嫩的小腿,光光的脚背上挂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刚刚下过水的脚趾看起来亮晶晶的,还因为被冷风吹过,微微有一点发红。
何净突然觉得喉咙有点紧,小腹有一阵阵热流涌过。
他赶紧把目光移开,假装弯下腰拿水桶,一面对霖铃说:“端叔,你把鞋子穿上,小心别着凉。”
霖铃大大咧咧地说:“这里没毛巾,脚湿了不好穿。我回家去穿吧。”
何净有点无语,但也没法说什么,只能在心里翻江倒海。
他陪着霖铃回到家中。霖铃把脚丫子擦干,重新换了鞋袜出来。何净给霖铃点了杯茶水,两人对坐着吃茶聊天。
聊了一会,霖铃突然看见子骏从外面走进来,心里没来由一颤。
子骏走进屋子。他看见何净也在,不由微微一愣,然后赶紧给两人行礼道:“李先生,何先生。”
何净“嗯”一声,问他:“子骏,你来做什么?”
子骏说:“我给李先生送生员的笔记。”
何净转头看看霖铃。霖铃不想和他多说话,就对旁边的几案一指,淡声说道:“知道了,你放那儿吧。”
霖铃冷淡的表情完全落入子骏的眼中。这些天先生对自己和以前大不一样,连说话语气都是冷若冰霜的,他怎么感觉不出来?
子骏心里其实非常难受。他不知道先生为什么突然对他冷淡。是因为他做错了事,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这些天他在脑中反反复复地想,连觉也睡不好,但想来想去还是不知所以然。
本来他今天鼓起勇气想找霖铃问清楚。但何净在这里,他的话又说不出口。
子骏把大家的笔记放在桌上,依然磨蹭在原地没有走。何净打量他说:“你还有事么?”
子骏小心翼翼地对霖铃说:“前日先生布置了一道试题,学生昨日又做了一首诗,想请先生指点。”
说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纸,双手交给霖铃。
霖铃接过来一看。她前几天布置过一道应举诗题,叫《庆丰年》。之前子骏已经交过作业,不知为何又交上来一首。
她读了一遍子骏的诗,犹豫着说:“这首诗…呃…”
何净见她支支吾吾的,便说:“给我看看。”
霖铃把子骏写的诗递给何净。他接过后读了一遍,脸上微微一笑,对子骏说:“子骏,你这首诗写得不错。”
子骏连忙道:“多谢先生鼓励。”
何净又说:“不过你用的一些字词有所不妥。比如这一句:顿忆饥馑苦。这‘饥馑’二字就不大合适。”
子骏有点不解,道:“可是…”
“你等我把话说完,”何净微笑着摆手打断他:“若是平日里作诗,做成什么样都可以。但这是应举诗,犯了皇家忌讳是大忌。纵然你有再好的才华也难入官家青眼。像饥馑之类的字眼,若被有心之人安上一个诽谤夸大的罪名,反而对你不利了。”
子骏点点头,但表情还有点困惑。何净笑道:“不仅如此,你在做应举诗时要多用些歌功颂德的典故,写出花团锦簇的意境来,官家最是喜欢。你这首诗好是好,毕竟调子还是清冷了一些,你回去再琢磨琢磨,然后另写一首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