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好装束后,张公子独自来到关押戚忠和其部下的大理寺牢狱。
狱卒看到张公子,急忙为他开门,又护送他到关押戚忠的地方。
张公子在狱中一路行走时,又看到两边的牢房中关押着很多士兵,都是和戚忠一样从永乐城九死一生逃回来的。
这些人一个个看上去都脸色惨白,奄奄一息,蜷缩在牢里不知是死是活。
张公子看了有点不悦,就问狱卒说:“这些人都给他们饭食吗?”
狱卒连忙道:“相公明鉴,小人每日都按时给他们饭食,从没短了他们一粒米一块肉。”
张公子见对方为人圆滑,只淡声说道:“除了给他们饭食,也要检视他们身子可有异样。毕竟此案干系重大,要是死了人,官家那里怪罪下来,你们也逃不了干系。”
对方连忙小心应是。张公子跟来人走到戚忠的牢房前。一般其他的士兵都是五到十人一间,但戚忠因为职位较高,所以是一人一间。
戚忠这时正坐在地上。张公子对狱子说:“开门吧。”
戚忠听到人声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张御史来,也没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只淡淡瞥一眼就把头转回去。
张公子走进牢房,挥手让狱卒出去。狱子出去后,张公子对戚忠说:“戚将军,你站起来说话吧。”
戚忠还是坐在地上不理他。张公子笑笑说:“这牢房地上如此潮湿,对戚将军身上箭伤恢复不利。”
戚忠有点不耐烦,问张公子说:“你来做什么?”
张公子道:“今日在公堂上你不肯说。而今我一个人过来,你说吧。”
“说什么?”
“说你们在永乐的际遇,为何会遭如此惨败?”
戚忠嗤笑道:“行军打仗,胜败乃是兵家常事,这有何稀奇的?”
张公子闻言皱眉。他当然知道戚忠说的不完全对。朝廷的兵力虽然一直不强,但与西夏相抗一向是有胜有负,像这次这样一下子折损这么多人,那是很少发生的事。
也正是因为这样,官家才会如此的惊怒,百姓才会这样的愤慨——因为他们原本对这次战役抱有很大的期望,甚至做好了大面积收复失地的准备。
没想到,结局竟然会是这样…
张公子吸口气,对戚忠严肃说道:“戚将军,行军打仗虽然有很多意外,但以我大宋的兵力,断然不至于惨败成这样,伤了几十万条人命。你作为副将,亦要担起相应的责任。这也是朝廷派我来审你的原因,因为官家不能让这么多儿郎白白死去!”
戚忠脸上露出不耐烦之色,道:“你不用再说这些假惺惺的话。你们这些朝廷的相公们无非想让我担责想我死,我心里清楚得很。自我从永乐逃出来返回大宋那一天起,我就料到有这么一天。我也不怕死,反正这么多兄弟已经死在夏贼手上。与他们相比,我也算是幸运…”
他说到这里,声音里有点小小的悲凉。不过他很快克制住自己,对张公子冷声道:“我反正难逃一死,你也不必花心思试探我,浪费彼此时间。大丈夫敢作敢当,一切罪名我都认,只与我这些兄弟无关。”
他说完这番话后,旁边几个牢房中的将士们听到,已经有抽泣的声音传进张公子的耳朵。
张公子皱眉问道:“什么罪名?”
“什么罪名都可,贻误军机,劝谏不力,带兵失误,甚至私通夏贼,我都认…”
张公子见他如此糊涂,不由恼怒道:“戚忠,你可知你自己在说什么?这些罪名的后果,你承担得起么?”
戚忠哈哈一笑道:“有什么承担不起的,无非是一死罢了。张御史不必再多言,我意已决,你找官家交差去吧。”
张公子直直看着戚忠的眼睛,沉默片刻才道:“戚将军,你确定是你与夏贼私通?”
“不错!”
他回答得毫无犹豫,气宇轩昂。张公子心中怒火丛生,他看着戚忠的双眼,一字一字道:“那请你告知我,为何一个私通夏贼的人,会将李广的事迹铭刻在心,连他年幼的女儿都会背诵‘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戚忠听后脸色大变,“蹭”地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张公子道:“你…你怎么会…”
张公子说:“戚将军,你太未免太看低在下了。我虽不事武,但也听说过军中前些年流转着一句话,叫做宁做小李,莫为大李。这小李是诈降匈奴的李陵,大李便是不得封赏的李广。”
我想军将们这么说,也是对朝廷不满。他们觉得辛苦杀敌还没有封赏,还不如投降敌营处,起码还有个安身的去处。
戚忠皱眉打断说:“将士们只是发发牢骚,并不是…”
张公子摆摆手说:“戚将军不必解释,我想说的是,当世人都觉得战时投敌是一件无可指摘之事,戚将军却依然坚持要仿效李广之辈,即使受了朝廷的委屈也绝不背叛军民。这样一个人,你让我如何相信他会犯下你方才说的罪名,又如何让我相信他会置如此低级的军事错误于不顾,眼睁睁看着这么多士兵去送死?”
戚忠闻言沉默不语,只是看着张公子的双眼。盯了一会,他忽然开口道:“张观察,你腰间的这柄宝剑不错。”
第121章 跳脚将军
张公子一愣,不知戚忠为何突然转移话题。
不过他还是说:“戚将军果然有眼力,这是我在街市上向一位武师买来的。他自称是韩信之后,我花了三百贯才买下这柄剑。”
戚忠笑道:“没想到张观察也喜爱刀剑。”
张公子道:“我平日不舞刀剑,只是不希望宝剑落俗尘罢了。”
“好!好!”戚忠眼里露出欣赏的光芒道:“朝廷的相公里,难得有张观察这样的人物。观察,敢问能否让在下亲自见识一下这口宝剑?”
张公子一愣,心里不免有些犹豫。但他见戚忠的目光牢牢盯在那口宝剑上,眼神中痴迷至极,就拿下宝剑递给他道:“请戚将军品鉴。”
戚忠小心翼翼地接过宝剑,褪下剑套在手掌里抚玩一番,嘴里喃喃赞叹道:”不愧是宝剑!好剑!好剑!”
他把宝剑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地翻看。
看着看着,他忽然大叫一声:“好!”然后提起剑往脖子方向刺去。
周围牢房传来一片惊呼。张公子魂飞魄散,立刻扑过去抓戚忠的手臂。幸好他多少有点准备,所以抢在戚忠自刎之前拉住了他的手。
但是戚忠的力气太大,两人争抢过程中一不留神,宝剑反弹出去划破张公子的手臂,鲜血直流。
戚忠见状也面现惊慌之色。张公子气得脸色煞白,指着戚忠骂道:“戚雨臣,你好大的胆子!”
戚忠也吓得不轻,连忙冲上来给张公子止血包扎。
张公子厉声责备道:“戚忠,你个无知武夫,满脑子只知道一个死。既如此,你还千里迢迢回汴京做什么!还不如死在永乐城,至少也能给自己,给家人博个好名声。你如今一死,正好坐实了畏罪自尽的罪名。你是一了百了了,但可曾想过你的妻子,想过你女儿?你女儿一直崇敬你,将你视为楷模。如你一死,千万民众都视你为罪人,你的族人也会因你而获罪。我若是你,就算拼尽一切也会证明自己的清白以保全家人!你倒好,遇事便退却,这样算什么英雄豪杰!”
戚忠被张公子训得脸色惨白,哑口无言。张公子趁他慌乱之时又问道:“到底永乐发生了什么,你快告诉我!”
戚忠垂头不语片刻,终于开口说道:
“前些日子官家下令,派徐相公和李相公去探查筑城一事,又派曲将军和高将军率中军前往屯兵戍守。
彼时鄜延路兵马都总管种相公也在米脂。我与高将军,曲将军刚到那里不久,便听闻军中有传言,说种相公和徐相公因为建城地址一事意见不合,经常发生争吵。”
张公子打断道:“徐相公,就是徐禧?”
“不错。”
张公子点点头。他知道此人是康州太守黄庶的女婿,起居舍人黄庭坚的姐夫,又是王安石变法的支持者,在文官群体中很有声望。
但这样的人带兵打仗,尤其和狡猾凶悍的夏贼开战,张公子也替他捏一把汗。
戚忠又继续说道:“有一日,曲将军从账外回来。我见他愁眉不展,便上前询问他。曲将军跟我说:‘徐相公想在永乐扎营筑城。’
“我当时听了大惊失色。立刻对曲将军道:‘永乐地势孤僻,四面无山无水,离其他城池又远。如果一旦我们被夏贼围困在此,援兵难至,可如何是好'"?
曲将军道:“老种也是这个意思,但徐相公不肯,我有什么办法?”
这时高将军也来到营中。他听说徐相公的作战方案后,也急得跳脚道:“这不是要把我们如蟋蟀般活活困死在城中么?”
曲将军只是一味叹气。我和高将军私下商量后,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无论如何要劝谏徐相公,不能由着他性子乱来。”
戚忠顿了顿又说道:“我和高将军来到徐相公帐门口时,只见已经有三五个主将和偏将聚集在门口,一个个脸上都焦灼万分。我问了一圈,原来他们都是来劝谏徐相公的。有的人已经在账外等了两三个时辰,当然也有人等不及已经走了。
我和高将军在门口等了多时,见徐相公还是不出来。高将军也是个急脾气,拉着我便冲进徐相公的大帐,准备当面直谏。
我们进去时,徐相公正在和另一位观察下棋。他一见我和高将军二人就须眉倒竖,厉声喝道:“你们没有通报如何进入我的大帐!去外面等着!”
我见他脸色严峻,想说出口的劝谏也缩了回去。
高将军却是直性子,当着徐相公面说道:“徐相公,永乐地处孤绝,水源稀少,不适宜扎城,请徐相公明鉴!”
徐相公怒目而视地骂道:‘你个武夫懂得什么!永乐地势险厄,易守难攻。夏贼若来,我方占据地理优势,何愁对方不败!再说永乐和米脂呈掎角之势,若一方被围,另一方即去救援,有什么难的?”
我见他话说得这么轻易,忍不住劝他:“永乐米脂之间相隔并不近,且此处水源欠缺。万一夏贼将我们围困在城中,救兵一时半会又赶不到,将士们岂非是白白送死?”
谁知这句话一说,徐相公忽然暴怒道:“有谁还没打仗前就说送死?你想扰乱军心吗?再说即使一死又如何,武将当以马革裹尸为荣,我都不怕死,你还怕么!”
我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只能低头不语。
高将军看不下去,和徐相公争吵道:‘我不是怕死,是怕死得不值得!若是死了就能换来一方安宁,那死也值得!但不是像现在这样死得不明不白,白白给敌方助长士气!’”
徐相公听了大怒,大声喝道:“你身为下属竟然藐视上官,胡言乱语以图祸乱军心。来人,将高永亨拖出去立刻斩首!”
戚忠道:“当时军帐里一片大乱。我和另外几个人都跪下来为高将军求情,再加上另外一位相公也出言阻止,最后徐相公才罢手,把两人各自打了一顿。高将军被投入大牢,我也被降级后轰了出去。”
第122章 雨中的告别
霖铃这时也气得脑壳儿疼,忍不住骂道:“这个徐相公怎么这么可恶。”
何净无奈笑笑,继续说道:“戚忠道,那件事后,便没有人再敢去找徐相公献策了。”
“他道:‘这之后不久,夏兵果然前来进犯。本来夏兵远道而来,有人献策徐相公,趁夏兵渡永定河到一半时我方突击,应该可以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谁知那徐相公又说:‘王师不鼓不成列。’你想想看,对方没有准备好时你攻打他,尚且未必有胜利的机会。等夏兵整装待备,一切准备就绪,取胜岂不更加艰难呢?如此简单的道理,这徐相公就是不知,也不信!真是个老天的。
就这样,夏兵与我方交战。夏贼本就悍勇,再加上他们有铁鹞子助阵,愈发所向披靡。”
霖铃插嘴说:“铁鹞子是什么?”
何净解释道:“铁鹞子是西夏王师骑兵,据传说能百里而走,千里而期,最能倏往忽来,若电击云飞。而且他们身披重甲,作战时配以良马,平原作战时常作为先锋军队,在敌营阵脚处横冲直撞,一般人很难抵挡。”
霖铃听得入迷,又接着道:“那然后呢?”
何净叹息一声道:“然后自然是我方大败,众人被迫退回永乐守城。
接下来的事就如高将军预料的那般,永乐城中几无水源,外面援军又被截断,几十万将军们犹如瓮中之鳖。而且夏贼以逸待劳,也不强攻城池,就把城牢牢围住,等城里面的人饿死渴死。
可怜我方几十万将士,不是战死,而是被渴死饿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