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燮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嘴上还说:“有什么好送的,又不是将来见不到了。”
霖铃简直无语:“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王燮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平时惯会说话,但此时此刻嘴却突然变笨了。
这时子骏从常安背的包袱里拿出一个长条形瓜绿色盒子来递给王燮,说道:“文召,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王燮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套精美的文房四宝。笔是兔毫纹斑竹宝相枝,墨是麝香松煤远烟墨,纸为吴地越竹春膏纸,砚为一方端砚。还有些镇纸、水滴、砚匣之类的物件,也都整整齐齐地放着。
子骏温和地笑道:“文召,我知道你不喜念书写字,但是我实在想不出该送你些什么。金银盘缠之类的你也不缺。这些东西权当做我的心意,你以后要是得空想写信给我,这些也用得着。”
王燮听了这些话,眼泪差点没掉下来。他本来心里有些自卑,觉得自己做出这样的事肯定会被人看不起。谁知道子骏他们竟然完全没嫌弃他。
一时间他心里又愧又喜,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一会他才对子骏说:“子骏,你要好好应考。我们这些人里,也就只有你有希望考上。将来若是我走投无路了,我便来投奔你,你可不要嫌弃我。”
子骏笑了笑,把一只手搭在王燮的肩膀上,直视着他双眼说道:“文召,苟富贵,莫相忘。苟穷厄,更莫相忘!”
王燮心里泛起剧烈的浪花,含着眼泪道:“不错!子骏,你我是兄弟。以后你有任何用得着我的地方,我都会为你奔走,在所不辞!”
子骏笑了笑,又把另一份礼物送给左廷,大家说了些离别的话。
霖铃这时也走上来对王燮和左廷说:“子期,文召,我也没什么可送你们的。只有一句话送给你们: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保重自己是第一位的!其余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好好保重身体,吃饱喝足,遇事别慌,将来总有转机!”
王燮和左廷同时下拜道:“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这时王老爹走过来向众人告别。大家知道这是来催了,便一起簇拥着王燮和左廷往船上走去。
王燮和左廷走上甲板,立在船头向霖铃等人挥手。船工解开缆绳,装载着各种货物的大船慢悠悠地向海中央驶去。
刚开出去一点点,站在船头的左廷忽然倾身抓住栏杆,对着霖铃子骏等人大喊道:“先生!各位同窗!我虽非宋人,却由此地抚养长大!在我心里,大宋即是我的故乡!将来无论我是否有幸找到亲人,我何时何地都不会忘记你们待我的恩情!”
说着,他匍匐在地,对岸上的人深深行大礼。
子骏等人也立刻还礼。左廷在地上伏了很久,才由王燮搀扶起来。两人并肩站在船头,一直向岸上的方向张望着。
霖铃等人一直看着大船的方向,直到王燮和左廷的身影越来越小,变成两个模糊的黑点。
最后被碧海蓝天彻底吞没。
第118章 世外高人
王燮和左廷走后,霖铃的心情一直不好。
最主要的原因是,岑观跑路后,他的职位空了出来。书院一时半会又招不到合适的人,就让孔寅暂时代课。
这就意味着现在霖铃和孔寅两个人同时管理一个斋舍。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时候还要沟通工作事宜。
霖铃浑身上下都难受到不行。虽然她一再劝自己不要把个人恩怨带到工作中来,但她发现真正要做到这一点非常困难。
只要她一看到孔寅那张欠揍的老脸,一想到他逼走了子期和王燮,她就恨不得把孔寅拍成蒜末扔到抽水马桶去抽掉。
不过古代没有抽水马桶,她也只能继续跟孔寅当同事。
唉...
**
有一天下午,霖铃去书院找祝山长聊天。路过闻鹊斋时,她碰巧看见孔寅正在斋门口训斥朱勉和张德龙。
两人可怜兮兮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孔寅则背着手在他两身边走来走去,时不时呵斥几声。
霖铃一看到这个画面就大脑缺氧,火气蹭蹭地冒上来,比煤气热得还快。
她大步走到朱勉他们旁边,对孔寅大声喝道:“你干嘛让他们跪着?!”
孔寅冷冰冰地看她一眼,拖长了音调说:“他们背书一直背不出,我便施以小惩。李先生有何意见?”
“滚开!”霖铃整个暴走,新仇旧恨之下,捡起地上一根树枝就朝孔寅身上抽。
孔寅一下子没准备,被她抽得嗷嗷直叫,一边用手挡一边抗议道:“你...你凭什么打我!”
“你能打我学生我为什么不能打你!老子打得就是你这个伪君子!”
“哎哟,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有辱斯文!哎哟...哎哟...”
跪在一边的朱勉和张德龙简直惊呆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教习火并的场面,一时间都长大了嘴巴不知该如何反应。
还是朱勉稍微机灵一点,看他两打得厉害就劝道:“李先生,孔先生,你们不要打了!”
孔寅和霖铃搏斗了一会。虽然他躲得快,但还是被霖铃的树枝抽了几下,下巴边缘都流血了。
他气得火冒三丈,指着霖铃骂道:“你...你竟然打我,我去告诉祝山长!”
霖铃觉得好笑,叉着双手说:“你去啊,你去啊,我还怕你不去。姓孔的我告诉你,你再敢欺负我学生,我就端了你的老巢!你再敢打他们试试!”
孔寅气得话都说不出,一拂袖子便转身走了。
霖铃在和孔寅的斗争中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心情终于稍微好过一点。
她一回头看见朱勉和张德龙还跪着,赶紧把他两拉起来道:“你们别跪了,快起来。”
朱张二人傻呵呵地站起来。霖铃叹口气说:“以后孔寅再打你们,你们就揍回去,知道么?”
朱勉和张德龙互相看一眼,都不敢吱声。霖铃也在心里感叹,这些个学生虽然平时调皮,但关键时候还是挺乖的。
被四书五经给训乖的。
唉...
**
一连好几天,霖铃都在为这件事烦恼。自己不可能一直护着这些学生,而孔寅看上去就像是书院的钉子户,应该会一直教下去了。
当然她也可以不用管太多,但这不是她的性格。虽然她一直想当条咸鱼,但实际上她比游得最勤快的鲨鱼还要鲨鱼,她实在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这些学生羊入虎口。
其实霖铃也想到过一个非常完美的对策,就是请何净出山教书。在她看来,何净是一个完美到不能再完美的老师,不仅人品好,而且满腹学问。
但是这个方案操作起来难度很大。因为何净一直不肯教书,祝山长游说了他这么过年都没有成功,自己怎么可能说得动他?
不过经过一番思量后,她还是决定试一试——就算是为了让自己死心吧!
这天她正好没事,便带着一瓶梅子酒晃悠到何园——自从她重回桃源精舍教课到现在,还没怎么见过何净,所以竟然有一点小小的紧张。
不过今天何园门开着。霖铃一去就看见三姐正在门口扫地。霖铃连忙喊她:“三姐。”
三姐抬头看见霖铃,立刻笑着说:“李先生来了。”
霖铃笑问道:“何兄呢?”
三姐说:“他在漱雪堂。李先生直接去找他就行。”
“好的,多谢。”
霖铃熟门熟路地走进何园。再次来到这个地方,霖铃发现春天的何园实在是太美——满目不是绿就是红,地上铺着厚厚的落英,空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花香。
霖铃心说,要是自己也能有这么一间小屋子养老,那也不用穿回现代去了。
毕竟在现代也买不起房子。
她来到漱雪堂,却惊讶地发现何净正在房间里独酌。他应该喝了有一段时间,所以脸色有些微红。
一看见霖铃,他脸上立刻露出欣喜之色,站起来迎接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何兄聊聊天,”霖铃笑着说:“唉不巧,我也给你带了酒,谁知道你一个人就喝上了。”
何净笑呵呵地说:“无妨,我喝完这瓶再喝你的。”
不知道为什么,霖铃觉得何净今天有点怪,和他平时克己复礼的样子不太一样,可能是喝多了的缘故。
不过她今天别有目的,所以说话什么的反而不如平时那么自在。
何净也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倾身问她:“端叔,你可是有心事?”
霖铃笑着道:“我还觉得何兄今日有心事。”
何净呵呵一笑:“我个山野闲人,能有什么心事。”
霖铃听这话里似乎有话,正要问个究竟,忽然感觉脚边痒痒的。
她低头一看,竟然是肉圆在蹭自己!
“肉圆!”霖铃惊喜万分地把它抱起来:“你怎么这么胖了?”
肉圆确实肉眼可见胖了好几圈。何净在旁边呵呵笑道:“三姐喂它喂的太多了,我让她少喂几顿她也不肯。”
霖铃撸着肉圆的头,一边问何净:“你平时给他吃什么?”
何净兴致勃勃地说:“早上给她喝鱼汤和肉粥,中午吃一顿拌肉松饭,晚上吃些碎鸡肉鱼肉之类的。”
霖铃心说乖乖,这吃的比我好多了。
她由衷地说:“肉圆找到何兄这样的主人,真是它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要是我下辈子能做选择,我也来做何兄的猫。”
何净眼神一动,盯着霖铃的眼睛轻声道:“我随时恭候。”
霖铃的心有点微微紧张,因为何净的眼神突然变得有点倾略性。
她只能干咳一声,与何净搭话道:“何兄最近在忙什么呢?”
何净淡淡一笑道:“我有什么可忙的,不过是看看书,写写字,做个废物罢了。”
霖铃一看,机会来了。
她凑近何净说:“何兄,你何不考虑做点事呢?一来可以安放你的满腹才华;二来可以打发时间,省掉些胡思乱想;三来么也可以赚点小钱,虽然我知道你也不缺钱。”
何净看着她说:“做什么事?”
“比如到我们书院来教书啊。最近岑东山走了,留下一个空缺的职位,何兄你来做是再合适不过了。何况你与祝山长交情深厚,平日里还可以多见面,何乐而不为?”
何净微微一笑,盯着霖铃的眼睛道:“端叔,是祝山长派你来游说我的?”
霖铃一下子被人戳穿有点抹不开面子,嘴硬道:“不是祝山长派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何净笑着摆摆手道:“我不适合当教习。”
“为什么?”霖铃不解。
何净淡淡道:“我没什么可教他们的。”
霖铃着急道:“你还没东西教?我都在滥竽充数地教呢。你读了这么多书,随便说两句话就是经典。有你点拨,岂不比他们坑哧吭哧埋头苦读来的好?”
何净哑然失笑道:“端叔,你太抬举我了。我虽然看了几本书,但也没到能教书育人的程度。更何况,我也没这个志向。”
霖铃不肯放弃,继续忽悠道:“为什么没这个志向呢?人家孔子有这么多学生。还有孟子也说,君子有三乐,第三乐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他们两个都能从教育中得到乐趣,为何何兄却不能呢?”
何净听了哈哈大笑说:“端叔你太抬举我了。我是什么人,怎能和孔孟比肩?再说孟子说的三乐,前两乐是‘父母俱在,兄弟无故’和‘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两乐我现在统统都没了,还执着于这第三乐做什么呢?”
霖铃心里越来越烦。她发现这个何净看起来和蔼,但其实思想很固执,油盐不进的。
她皱皱眉头说:“何兄,有些事没法避免的,但我们生而为人,总要有些追求。你看了这么多书,如果没人继承你的思想,那百年之后你双脚一蹬,一切也都化为尘烟了不是?”
何净沉默不语地喝了几口酒,过了一会他说:“端叔,你真的认为应举对这些学生是件好事?”
霖铃说:“那当然了。应举成功可以当官,拿好多好多薪水。多好!”
何净笑笑道:“官员的薪钱随比普通人好些,但低级官员的薪资依然微薄,远不如经商者收入可观。再说了,做官的人常常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越是官位高的人越是如此,因为稍有不慎就可能声败名裂,甚至还有性命之忧。君不闻李斯在死前有黄犬之叹,这就是过来人之语。一个人经商,教学,多少还有些可自控之处,而行走宦海则如行舟大海,风浪全不由人控制,你说如此这般,还要让这些年轻人拼生尽死地去科考吗?”
霖铃一时无话可反驳,半晌才说:“话也不是这样说啊,做官也不是人人都危险,你要是行的正坐的直,怎么会有危险呢?”
何净哑然失笑,一边喝酒一边摇头。
喝了一会,他忽然放下酒杯对霖铃说:“端叔,你若是不信,我有一个朋友就是做官的,我可以把他的事告诉你,你便知道做官是好还是不好。”
霖铃眼神一动,对何净道:“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