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净点点头,缓缓说道:“我这个友人姓张,姑且称他为张公子。我认识他之时,他正在汴京任御史中丞,官居三品,不大不小的职位。”
平日里他坚守职位,监察百官,向官家进言,因为为人公平,倒也颇得官家的信任。”
第119章 豆蔻少女
“有一日,他从朝廷接到一桩案子。当时我朝与西夏开战,正得了一场小小的胜利。先帝很高兴,打算乘胜追击,便委派给事中徐禧、鄜延路兵马都总管种谔带兵攻夏。
当时徐禧等三人商量过后,决定在夏、银、宥三州界筑永乐城,屯数十万戍守。夏人听闻后,便带兵三十万前来攻打我军。
本来这场战役是我方占有上方,再加上人马齐全,刚夺得胜利后士气又旺盛,从官家对百姓都对取胜抱有很大的信心。
然而兵发出去后,多日不见探报。朝廷上下等得焦急万分。正当官家准备再派人去前线打探消息时,探子却突然回来了,还带回来一则惊人的消息。
原来我方与夏贼激战后被夏贼击溃,围困在一座孤城永乐之中。士兵们没水没粮,坚持数旬后,终被夏贼攻破城池。
我方军士仓皇逃生,又被夏军掩杀,最后主帅徐禧和身边将领尽皆殉国,只有少数将领得以逃脱。
最后钦点兵马,这一仗共折损我方军士役夫二十余万人。先帝知道这一消息也痛心疾首,从此再不敢轻易与夏人言战。”
霖铃听得心惊肉跳:打一场仗要死二十多万人?她这辈子也没见过二十多万人。
只能说战争年代的惨烈是和平时期的人所无法想象的。
何净喝一口酒,又继续说道:“张公子接到的这桩案子便和永乐之战有关。当时逃回来的将领中有一人唤做戚忠,乃是中军主帅曲珍的一员副将。
当时曲珍生死未卜,而另一员副将高永能战死,其他人也多半身死。官家知道战役大概经过后十分恼怒,派人将戚忠逮捕,又让张公子调查该场战事的始末。
接到圣旨的几天后,那位友人到樊楼去喝酒。因他虽然娶了妻,但还没有孩子,所以多少还有些空闲时间。而且彼时正是春日,他也正好忙里偷闲,欣赏一番都城的春色。
到了樊楼,他捡个位子坐下来,一个人慢慢地喝酒吃果子。
那日樊楼的人不多,周围只有几桌有客。他正在喝酒,忽然有一张纸飘到他的脚边。
他捡起来一看,只见上面用小楷密密麻麻抄着一篇文章。他只读了开头几句,便知道是司马迁写的《史记》中的一篇《李将军传》。
这篇文字上面的字写得还很稚嫩,像是个稚子写的。
他也没在意,正想把纸放到一边时,突然有个小姑娘奔到他身边,指着那幅字说:“阿叔,那是我写的。”
张公子见对方是个身量不足的小女孩,不由有些好奇,便问那个小姑娘道:“你为何要抄这篇文章?”
小姑娘说:“是我爹让我抄的。他整日对我与哥哥讲李将军的故事,还说每十日要抄写一遍李将军的列传。”
那张公子听了更是惊异。这小女孩倒也不怕生,问张公子道:“阿叔,你知道李将军么?”
张公子哑然失笑道:“我当然知道。”
小姑娘便说:“那我考考你,但使龙城飞将在,下一句是什么?”
张公子正要回答,楼梯上忽然走上来一个老仆,对那小姑娘说:“豆豆,你怎么在这里?娘子正到处找你,快跟我回去!”
那小女孩一看到老仆,就躲到张公子身后说:“我不回去!”
那老仆急得直跺脚,不停说道:“我的祖宗,现在外面不安全,你怎么还到处乱跑!”
张公子这时忍不住说:“我与小娘子只是说几句话,怎么不安全了?”
那个叫豆豆的小娘子也帮腔道:“就是,我与阿叔说几句话,为何便要拽我回家?”
那仆妇急得团团转。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似是有人在叫喊。
张公子和豆豆都被声音吸引,走到床边俯身去看。只见楼下人山人海地聚着一大波人,都在往街头的方向看,就像过年时候看花灯的阵仗似的。
豆豆好奇,抬头对张公子说:他们在看什么?”
张公子说:“我也不知道,我准备下楼去看看,你想不想去?”
豆豆立刻道:“去!”
旁边的仆妇一听就急了,拉着豆豆不让她去。张公子有点恼怒,对那老妇说:“你若不放心,跟着我们就是了,何必硬要阻止她?”
那仆妇想要争口,怎奈豆豆态度坚决,没奈何只能随着两人走到楼下,跟着他们往一群乌泱泱的人群中间挤。
等他们好不容易挤到人群的最里面,却发现原来只是一条大街。大街两边站着乌泱泱的人,都在翘首以待不知道什么人。
张公子和豆豆又等了一会。豆豆见没什么东西可看,便有点不耐烦。那老仆就乘机劝她快点回家。
豆豆本来有些动摇,但一看张公子还在等,便也耐心地继续等下去。
过了一会,他们突然听到大街另一头传来一阵马蹄声。没过多久,远处城门口走过来一队军兵,目测大概有百来人左右。
豆豆踮起脚朝队伍前面望了一会,忽然兴奋地对仆妇说:“是不是我爹来了?”
那仆妇看上去紧张得要命,赶紧用手捂住豆豆的嘴。
豆豆一边挣扎一边喊:“真的是我爹,真的是我..”
第二个爹字她没说出口,因为又被仆妇捂住了。
张公子这时更加好奇了,他朝那队前来的队伍张望。只见这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将军。
这人大概四十岁上下,满脸都是伤痕,身上穿了一件破旧的铠甲,脚上两只战靴全都烂了,露出尚在滚脓的脚趾。
这队人走到街口时,这个将军在马上迟疑片刻,然后率先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往前走。他后面的士兵也都低着头,肃穆地跟在他后面。”
何净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霖铃一下子适应不过来,感觉就像看剧看到一半突然被撤档一样,抓心挠肺地问道:“接下来呢?”
何净苦笑一下,说:“我以为你不想听呢。”
霖铃无语说:“我怎么不想听,你快说。”
何净淡淡一笑,继续道:“这个将军刚开始走来时,周围的人都默不作声,整条街上寂静一片。
这时,突然有一个苍老激昂的声音打破平静,颤颤巍巍地叫道:“戚忠!”
张公子大吃一惊。原来这个破衣烂衫的将军就是自己要审的被论人戚忠。更让他惊讶的是,自己竟然还误打误撞认识了她的女儿豆豆!
他立刻留心观看。只见刚才喊他名字的那个老妇人突然冲过去,抓着戚忠的衣领哭喊道:“戚忠,你不是号称百胜将军么?为何会让夏贼杀成这样?!可怜我那刚十四岁的孩儿啊,儿啊,儿啊,儿啊…”
她哭了三声,忽然一口气喘不上来,跌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戚忠看到这个情景,想要蹲下去查看老妇的情况。这时又有个年轻女子奔上来推开戚忠,一边推一边尖声骂道:“戚贼你还想做什么,害死了二十万儿郎不够,还要来害我们!戚贼,我恨不能啖你的肉,饮你的血,为死去的儿郎们报仇!”
她边骂边哭,一边去搀扶昏倒老妇人。这时戚忠旁边有个亲兵实在忍不住,忽然说道:“娘子你好不晓事,二十万兵士是夏贼害死的,又不是戚将军害死的!
这句话惹怒了那个少女,她叉着手骂道:“就是我一妇人也知道领兵打仗全是靠大将指挥。戚贼,你带了这么多士兵去延州,却让他们都死在夏贼的手上。如今还推卸责任,其心可诛!我们应该去敲登闻鼓,让官家杀了这个恶贼替将士们偿命!”
她这一煽动,街上的人都咆哮起来。“戚贼”,“戚贼”的骂声此起彼伏。
骂了一会儿,又不知是谁带头,大家开始把各种各样的东西朝戚忠和后面的士兵扔过去。有的人扔石头,有的扔篮里的菜,有的就干脆抓地上的泥土乱扔一气。
这些路人扔东西骂人时,戚忠只是面无表情地朝前面走,好像这些辱骂都与他无关似的。甚至有些大胆的人冲上来打他,他也任他们打骂。
等戚忠走到张公子附近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朝豆豆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张公子看见豆豆的眼圈一红,想要挣脱老仆妇去找她爹爹,但仆妇死死拉着她不让她走。豆豆只能一边哭,一边发出奇怪的“冶冶”声。
只有张公子知道,她是想叫爹,但是嘴被捂着叫不出,只能发出类似“爹”的音节。
戚忠站在原地朝女儿看了片刻,后来不知是怕连累她还是如何,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豆豆一直望着她爹背影的方向哭,等周围人都散了她还在哭。张公子心里一软,对豆豆说:“小娘子,你快回家去吧,别让你娘担心。至于你爹,只要他确实无罪,谁又能拿他如何呢?”
豆豆还在一抽一抽地哭,一边抽一边断断续续道:“我爹他是好人,他不是贼,是好人…”
张公子叹一口气,让那个仆妇把豆豆送回家。他自己站在街边回想刚才那一幕,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第120章 监狱来客
何净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那晚张公子回到家中,整晚都不能入睡。他意识到这桩案子干系重大,对戚忠的处置已经不是寻常的案宗,而是关系到朝廷在百姓心中的声望。一个处理不好,自己的名声尽毁不好说,连带着朝廷也要名声受累。
基于此,他也在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小心办理此案,务必求公平公正。
第二日,张公子去大理寺宣审戚忠。本来这桩案子应该是大理寺官员主办,但因为官家钦点了张公子主审,其他大理寺官员就只是陪同。
张公子到大理寺后,即刻宣告将戚忠过堂。
这戚忠上堂以后,就像个门神那样站在堂上,脸上毫无愧惧之色。
张公子心里不悦,冷声问他:‘戚忠,当日主帅订下的作战策略,你可有参与谋画?’
戚忠大声说:“我又不是主帅,如何称得上谋画?”
张公子又问他:“那主帅订下迎敌的方案后,你可知不妥?”
戚忠不语。张公子又说:“你既然知道不妥,为何不劝谏主帅?”
戚忠听了呵呵一笑,脸上尽是鄙夷之色。张公子心里便有恼怒之意,厉声喝道:“戚忠你笑什么,我在问你话,你从实回答!”
戚忠笑着晃晃脑袋说:“我无话可答,夏虫不可语冰!”
张御史闻言大怒,立刻吩咐旁边的武官将戚忠褪去衣裳,按在地上拷打。
旁边的武士听了,就走过去剥下戚忠背上的衣服,把他按在地上准备仗击他的背部。
张公子这时坐在堂上,正好可以俯瞰堂下的情景。当戚忠的背部袒露出来时,他看见戚忠背上露着密密麻麻的疮痕,有的是箭伤,有的是刀伤,有的还在滚脓流血,红一块紫一块的看上去非常恐怖。
张公子心里一惊,就对武官们说:“不要打他的背,把他裤子褪下来仗他的腿。”
武士们连忙遵命,又把戚忠的裤子褪下来,一开始褪到大腿处,后来又褪到膝盖,再一路往下褪。
张公子见他们迟迟不动手,就亲自站起来看。但他看了一眼就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戚忠从背到腰,从腰到臀再到大腿,膝盖,小腿,或青或紫,竟然没有一块肉是完好无损的!
这一刻张公子是彻底震惊了。那一年他还年轻,平时又总和一些文人打交道,和武将接触得很少。
但在那一刻他才体会到,习武之人所面对的,和他们完完全全就是两处世界。
这时戚忠也看出张公子的震惊。他冷笑一声说:“张观察,你也不必多此一举。你要安什么罪名在我身上,你就直接下令就可以了,不必再做这些像生儿。”
张公子见这戚忠脾气如此臭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方向撬开他的嘴,只能让下面的人先把他带回大牢另待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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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子审完案件后回到家中,心中却久久不能释怀。他既为如何断案烦恼,又不知该用什么方法让戚忠吐露真相。
更紧要的是,方才堂上戚忠的那身伤痕也令他触目惊心。他本可以像其他断案者那样对戚忠和其手下严刑拷打,或者干脆就像其中说的那样,随意安个罪名了事。
但不知为何,当他眼前浮现出戚忠那身满目苍夷的皮肉,他的心就无法安宁。
他在屋里徘徊到夜深时分,终于还是受不了内心的煎熬,决定亲自去一趟牢狱。
他要再一次会会戚忠,但不是以御史的身份。
下定决心后,张公子换上一身平时的便服,又拿了一柄宝剑防身——虽然他不觉得戚忠会伤害他,但对方毕竟是待罪之身,又是个武将,防人之心不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