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净脸上现出痛心疾首的神情,连连叹息。
霖铃虽然没有何净这么悲愤,但心里也很火大。俗话说将熊熊一窝,这个什么徐相公就是熊得很,简直堪比《熊出没》里的两只蠢货。
何净平复一下心情,继续说道:“戚忠又对张公子说,将士们在永乐城被困了一段时间后已经濒临崩溃。每日都有许多人死去,但即便如此,大家也是每天按时巡逻守城,没有丝毫懈怠。
戚忠道:“终于有一日天降大雨,城东的一角城墙坍塌,夏贼乘机掩杀进来。当时大家都慌了神,被夏贼杀得人仰马翻,纷纷择路逃命。
那时我和百来个兄弟从城北杀开一条血路,和曲将军一起逃出永乐城。不久后我们又遇上夏贼,我和曲将军分兵抵挡,我侥幸得脱,曲将军却至今下落不明。
一路上我们水宿风餐,相互扶持,终于逃到银州。我点了一下人马,刚从永乐出来时尚有百来人,到银州却不足五十人了。
这时又有另一位偏将也逃回银州,身边也带了几十个人。我们两队便合做一处,带足干粮水源后一起回来。
我一路上都在想,这次永乐惨败,大批军士阵亡,连同徐相公在内的几个主将尽皆战死,官家决计是不能轻饶的了。
我活到这把岁数已是知足,妻儿也早已拜托族人照料。如果以我一死能换来兄弟和家人们的平安,我也是死得值得。”
说到这里,戚忠又抬头看着张公子道:“张观察,事已至此,我别的诉求没有,只求你代我向官家求情,饶了这些弟兄们的性命。他们虽然吃了败仗,但都拼生尽死地与夏贼血战过,能在几十万将士中存活下来回到故土,已是上天眷顾。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尚未娶妻,家中也无族人依靠。若是赐死了,他们的父母也无人赡养。求官家打开天恩,让他们一条生路,所有的罪责我愿一人承担!”
说完,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张公子面前,涕泪四流。
周围牢房里的将士们也都纷纷下跪,哭着求张公子保全戚忠。一时间牢房里到处都是悲戚的哭声。
此时张公子内心如地震山摇一般,眼眶也不自禁地发热。
他上前一步扶起戚忠,搭着他的手臂对他说道:“戚将军,请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天在这个位子上,我便不会让你受任何冤屈。将士们我自然要保住,你我也要保住!”
戚忠感动得眼泪直流,连话也说不出来。”
何净喘一口气,又继续说道:“那天张公子从牢房回来一夜未睡。从第二日起他又多方问询亲自查探,以确定戚忠说得都是真的。
收集好证据后,他将调查结果写好奏折递给官家,要将戚忠和一干将士无罪释放,并给他们发放一定的补偿。
奏折上去后并无音讯。张公子不肯气馁,又继续上了五六个奏折。其中一封奏折是他在朝会上亲自递上去的。”
霖铃急着追问:“那官家怎么说呢?”
何净摇头叹息道:“官家没有明确的指示。倒是朝中的一班人,突然开始群起攻击张公子,有的说他身为御史中丞,竟然轻信罪犯的话;有的说徐禧教训下属并没有错;还有的更加可笑,竟然说张公子和戚忠是姻亲,他是在借机包庇。”
何净一边摇头一边冷笑:“这些人实在是可笑至极。张公子和那个戚忠在这件事之前根本连面也没见过,何来姻亲一说?
也有些与张公子交好的文官私下劝他,说官家也未必不知道戚忠是清白的,只是现在民怨太大,总要推一个人出来祭旗。不杀戚忠就难以平民愤。既然如此,张公子又何必逆着官家的心思行事呢?
这些话或好或坏,张公子都置之不理。朝中的非议他不在乎,因为他作为御史,每日就是与这些流言蜚语打交道。
但唯一让他害怕的就是官家的态度。因为他看出来官家确实犹豫不决。也许就如那些人说的这样,官家内心不想杀戚忠,却也不得不杀。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心情越来越焦灼,上的折子也越来越多,有时甚至一天就要上好几本,求官家给戚忠和将士们一个公道。
有一天,宫里的人来传旨,说官家要见他。张公子知道此事要有一个结果了,心中也紧张至极。
见到官家后,张公子叩头行礼。官家让他起来赐茶,又对他说道:‘我听闻说,张卿的夫人这几日身子不好?’
张公子不知道官家为何突然问这个,便说道:‘多谢皇上关心。拙荆这几日是有些咳嗽,已经遣大夫看过了,料想应无大碍。’
官家点点头道:‘张卿这几日审案辛苦了。我与几位宰执商量过,张卿平日公务繁忙,还要操心戚忠这件案子,未免辛劳太过。我已让别人接手这件案子,张卿先休整几日再行公务。’
张公子一听心就凉了。他知道官家已经在朝中大臣们的压力下产生动摇,再不争取就来不及了。
他立刻躬身说道:‘皇上,臣并不辛劳,真正辛劳的是在前线拼生尽死的将士们。臣以为对这些将士们最好的酬劳,便是待他们公正,切不可因为非议就轻率判断,以免伤了其他将士们的心。’
官家听完后沉默不语,脸色有些不悦。过了片刻他对张公子叹气道:‘张卿,你不懂朕的心。’
张公子到这一刻已经濒临绝望。他跪下来叩头求道:‘皇上,臣无法替皇上分忧,罪孽至深!臣只求皇上念在将士们困战多日,死里逃生,饶恕他们的性命,给他们日后将功赎罪的机会!”
官家听到后突然站起来,对张公子严厉道:“张卿,你口口声声将士们将士们,究竟你是朕的臣子还是将士们的臣子?如今永乐之战败成这样,朕日日寝食难安,你只看到戚忠他们几个的委屈,又何曾看到那些死去将士们的委屈?朕若不给他们家人一个交待,他们又当如何看待朕?”
张公子急道:“可是戚忠是无辜的,真正导致战败的人是徐禧。”
官家冷冷说道:“徐禧已死,难道要把他运回来判刑么?更何况徐禧是朕任命的主帅,若是问责徐禧,岂不直接问责朕更方便一些?”
张公子听了这话心惊胆颤,汗流浃背,伏在地上连连请罪。
官家重新坐回龙椅,疲惫不堪地看着地上的张公子道:‘张卿先回吧,此事我已让别人接手了。’
张公子知道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挽回,只能先回了家。但他的心,却比亲访戚忠的那一晚还要煎熬。”
何净说到这里,忽然低头不语了。霖铃小心翼翼地问他:“所以官家还是要杀戚忠是么?”
何净点点头,气若游丝地说道:“不过官家开恩,赦免了戚忠的家人。可以说,戚忠所料的一点也不错,反而是张公子把事情想得太好了。”
霖铃见他伤感,心里也不好受,过了一会才说:“后来呢?”
何净苦笑道:“后来张公子经历这桩事,以往建功立业的雄心也灰了大半。他不久后便向官家请求致仕,官家挽留了他几次,见他心意已决,便也不再勉强他了。
他和妻子离开汴京那天,正是戚忠行刑之日。本来众人都劝他不要去观刑,但他考量再三,最后还是决定送戚忠最后一程。
他到达行刑地点时,只见戚忠已经戴着死囚枷,被狱子押着往前走,许多人围在街两边观看,一个个都是欢声笑语,许多人尤言朝廷圣明,为军民除去一害。
张公子后来告诉我,戚忠临刑之前,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了他。他拱手对张公子行了一礼,张公子想要抬手回礼时,戚忠已经身首异处…”
说到这里,何净声音忽然哽住,眼睛里堕下泪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何净和霖铃都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默默对坐着,气氛十分凝重。
过了一会,霖铃终于打破沉默。
“何兄,”她小心翼翼地说:“你说的这个朋友,该不会是你自己吧?”
第123章 春风化雨
何净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默默叹气。
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事,年少时求学的意气奋发,金榜题名时的雄心万丈,洞房花烛时的欢欣一刻...
但这一切如今都化为灰烬,只剩下一天天平静又麻木的岁月…
过了一会他说:“可笑的是,听说不久后曲珍回朝廷赴命。原来他在回京的路上大病一场,因此耽搁了些时日。
曲珍回去后,将与夏贼激战的经过又向官家叙述一遍,所说的一切都和戚忠所说的一模一样!
这样一来,官家才完全信了,还下旨赦免了跟戚忠一起逃回来的将士们。”
霖铃气不过,愤愤不平地说:“这个皇帝就是个马后炮!”
何净听了只是苦笑。霖铃看他可怜,忍不住安慰他道:“不过戚忠的士兵和家人都保下来了,总算也称了他的心。”
何净听了这话,突然抬头呛道:“什么叫称了他的心?难道端叔你也以为戚忠一定要死?就因为他是将军,就要替莫须有的罪名背锅么?凭什么戚忠成为罪人,而真正的罪人却因为死去就成了英雄,这不是颠倒黑白吗!”
霖铃见何净激动,赶紧解释道:“我不是说戚忠该死。我的意思是,比起株连所有的将士和戚忠的家人,如今戚忠一人死去当然是更好的,他自己不也是这样想的么?”
何净激动道:“正是因为所有人这样想我才觉得悲哀!像戚忠这样的将军在前方抛头颅洒热血,为朝廷吃尽了苦,最后却连一个好名声都得不到,这样又是何苦?也怨不得将士们会说‘宁做小李,不做大李’了。换了是我,我也宁愿做另投他主的李陵!”
霖铃知道何净是在说气话,对他叹口气说:“何兄,你消消气,事已至此了,你再耿耿于怀又有什么用呢?”
何净低头饮了一杯酒,郁郁寡欢地说:“端叔,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就是戚雨臣的忌日。”
霖铃心里一惊。怪不得何净今天反应这么大,原来是想起了故人。
何净又指指墙上的一柄剑道:“你看见了么?那柄宝剑就是当时戚忠从我身上抢去想要自刎的剑。我这些年常想,如果一定要死,死在这把剑下也许还更好些。起码宝剑才配得起英雄。”
霖铃深叹一口气说:“何兄,如果戚忠泉下有知有你这样有情有义的朋友,他也会多一份安慰。”
何净道:“不,我和戚忠并不是朋友,我这么做也不是因为我和他的私交。我只是想给这些真正忠君报国的人还一个公道!我常常在想,为何我堂堂大宋,对待契丹西夏这些蛮夷外族百般忍让,土地岁币一让再让,输了是我们赔钱,赢了还是我们赔钱,似乎大宋的金银都是烂纸糊浆一般。为什么朝廷对外族如此慷慨,偏偏对自己的将士却苛刻至极;不用说金银爵位,就是给他们一个公正的赏罚都做不到!这样下去谁还会给朝廷卖命?端叔你会吗?”
霖铃被何净的气势镇住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何净说到愤慨处,完全停不下来:“还有,我也不知官家为何总要让朝廷的文人相公去统帅三军。这些人吟诗作对可以,真要领兵布阵,他们有这个能力吗?朝廷难道不怕步街亭之后尘?中书那些相公门日日言武人多诈,若非武将们在外抵御外敌,抛洒热血,他们又如何能安安稳稳指点江山,做他们的锦绣文章!”
何净说到激动处,神色激动,慷慨陈词,整个人像要火山爆发一样。
霖铃有点害怕,赶紧给他倒杯酒说:“何兄你别激动,慢慢说,慢慢说。”
何净看着霖铃,忽然接过她的酒深深叹口气,又一饮而尽。
饮完酒他颓丧道:“这件事上我自问问心无愧,除了一个人,便是拙荆。”
霖铃耳朵立刻竖起来了。她从没听何净说过他老婆,甚至不知道他有老婆。他这么一说,霖铃的八卦之心雄雄燃起。
何净叹口气说:“先妇一直劝我从长计议,不要这么刚烈,但我还是一意孤行卸了官。她那时身子本就不好,又替我担忧,在半途中就病情加重离我而去了。”
“哎,”何净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酒菜,痴痴说道:“我想保住的人一个都没保住。也许是我错了,端叔,你觉得是我错了吗?”
霖铃看着何净失落的样子百感交集。为什么何净,戚忠这样正直纯良的人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错的不是他们,而是这个变态的世道!
何净苦笑一下又说:“所以你说我为什么要去做教习呢?一来我本就是个失败的人,他们跟我学也学不到什么。二来,我也不觉得应举是什么好事。这些人若是变为我这样的人,将来也要抱憾终身。若是变成徐禧之辈,又是为祸百姓。所以为什么还要引导这些年轻士子去念书应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