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娘是天香阁的头牌娘子,如今刚驻在他们这吉祥坊,正是最红火的时候,她说话谁敢不听。
小厮连忙道,“看在窈娘姐姐的面子上,多少都兑得。”边说边拿出五十两的码子扔给狗一刀。
狗一刀看看这筹码,又看看一脸期待的窈娘,最终还是难抵美人关,掏出了五十两银子。
码子一到手,窈娘便领着狗一刀到了一桌跟前,“这个最容易学,就是比大小,你可会?”
狗一刀点头,窈娘便不再多言,凑在一旁帮着狗一刀拿码子。
身着黑衣短打的彩局儿见窈娘带着狗一刀围过来,觑了一眼,便嚷了声,“开彩了——”
随即利索的空摇骰盅,一次性串起三枚骰子,彩局儿喊着,“挫角媒人入楼了——”
摇晃的动作在狗一刀眼中如同慢速,轻易便可看破。“啪”的一声,彩局儿将骰盅扣在桌上,叫喊着入局的赌客上桌,“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窈娘乖巧的将手中码子递到狗一刀面前,狗一刀直接拿过全部,撒在桌面,“买大。”
彩局儿见已下注,手臂一扬,三枚骰子显露,“五五六,吃小赔赔。”
彩局儿把着木推分出方才桌上的码子,狗一刀这儿的码子五个变成了十八个。
窈娘帮着接过码子,嘴里的称赞如往日一般熟练,“姑娘可真厉害,头回上桌便能翻着倍的赚,今日必定财神庇佑,大杀四方。”
摇盅,落扣,狗一刀再次看清,码子一推,“小。”
“一一二,吃大赔小。”
“小。”
“一二四,吃大赔小。”
……
不过半个时辰,狗一刀面前的码子已经堆成了小山,原还可以帮着收捡的窈娘现下也只能任由码子胡乱堆着。
狗一刀随意拿起几片码子,有些恍惚,“窈娘,一片码子是多少钱?”
这样的问话,窈娘再熟悉不过,每个被哄着赢钱的新手都是这般,窈娘笑着,亲昵的点点狗一刀的脑袋,“姑娘赌糊涂了?一片码子是十两银子呀。”
狗一刀看着眼前,难以相信,在她看来的天堑,这么轻巧的便被填上。狗一刀扫了眼,估摸着这里有六千两,不够,还不够,六两银子,若是生了疾病怎么办?
这张赌桌围拢的人越来越多,身边的起哄声越来越大。
有人上下扫视着狗一刀,带着越了界的觊觎,夸张的张口,“女侠真是厉害!”
“不知女侠婚配否?”
有人煽风点火的看热闹,“行家一上手,便知有没有。今日你们吉祥坊可是碰上硬茬了。”
“怕是等会儿便要请莲官了吧。”
有人趁机跟注,殷勤问道,“女侠,这把随哪儿?”
狗一刀第一次身边围了这么多人,每个人似乎都在和她说话,但每个人的话她都不想回应。不由得想起来在玉剑山庄时,楚留香似乎就是这样被人围着哄着。
狗一刀颦眉,她果然觉得这样很吵。
骤然间,狗一刀再次察觉到那股熟悉的视线,待回转时,仍旧什么也没有发现。
“买定离手——”
一局又开,狗一刀推起所有码子扔在豹子处。赌桌之上,少有人信心满满的扔豹子,毕竟概率极少,多数时候豹子都留给庄家通吃。
身后想跟的人犹犹豫豫,或是准备等下一把,或是扔下一两枚,就当碰碰运气。
开盅,围观的人群倒吸一口凉气,四下寂静,即便其他桌的人也纷纷看过来,直到彩局儿亮嗓,“二二二,三花聚顶,豹子通吃。”
狗一刀看着眼前翻了十倍的码子,现在一家能分到六十两。够了吗?但若谁家要嫁娶呢。
窈娘在一旁温柔小意的打探,“姑娘还玩儿吗?”
狗一刀点头。
窈娘知道,狗一刀快上钩了。接连不断的胜利能够叫这天底下任何一个英雄放松轻敌,无一幸免。
彩局儿与窈娘对视一眼后,瞧瞧拨开桌下的一个暗扣。一支手却忽然出现,紧紧钳住彩局儿的手,彩局儿正要发怒,抬头一看却是那个人出来了。
男人拍了拍彩局儿的肩头,彩局儿便立刻举起一道木质退牌,喝唱道,“红日中天,青荷带莲。”
一支白净修长的手搭上木牌,分明细白的手上,却带着一枚黑玉扳指。骨节轻轻用力,夹过木牌,扣在桌上。
众人见到彩局儿的话,又看着来人,周边的人顿时退开三步,生怕挨了桌子自己的码子不小心落了桌,纷纷懊恼没抓住刚才那局豹子的机会。
方才彩局儿唱的话是赌坊的规矩,哪桌的彩局儿遇上了厉害的主,便自行请退,由莲官开局。
松江府的吉祥赌坊的彩局儿都是赌界难得的高手,更何况吉祥赌坊自夸大气,莲官只设一位。但谁都知道,这一位却抵得上别家赌坊的十位百位的厉害。听说他是金钩赌坊大老板方洛桂家的儿子,江湖美人榜上名列前茅的方玉香的嫡亲弟弟,方玉飞。
虽然武艺不精,但吃喝嫖赌却样样玩的通透,尤其是赌,轩辕家的两兄弟在赌桌上连裤衩子都输给了他,这辈子要靠着给他当牛做马才能还清赌债。
江湖上但凡有爱赌的人,都与他有着解不清的干系。因此即便他武艺再不好,江湖之中也少有人敢拿他打趣。
不过吉祥赌坊向来输得起,寻常时候不会叫方玉飞出来。众人瞧着一侧的方玉飞,只见他眼中兴致勃勃,明白了,是这位爷自己想出来玩玩了。
方玉飞面色苍白,唯独嘴唇像是点了口脂一般鲜红,如今已经开春,但方玉飞身后仍旧披着一件纯白貂裘,不带一丝杂色,扣下牌子后,双手便又对错着拢进身前的一个暖套之中,“我来与姑娘玩几把可好?”
狗一刀看得出来,这人很厉害,因为他对自己的赌术极其自信,这样自信的神情狗一刀从铜镜之中自己的影子上也曾见过,那是她第一次握刀之时。
狗一刀从方才的头晕脑胀中逐渐清醒,摇头拒绝,这些钱她只想稳中求进,半分也不想输。
方玉飞笑着将手从暖套中拿出,一沓票子“啪”的被拍在赌桌上,随后像是被冷到了一般,赶紧又缩回手,揣进暖套中,“这是大通宝钞的票号,可兑一万两。”
狗一刀看着一万两银票,心里盘算着每家能分多少钱,不由心动,但仍旧警惕。
见狗一刀不情愿,方玉飞随即又扔出一大叠银票,“陪我一局,一万两。第两局,四万两。第三局,八万两。姑娘意下如何?”
围观的人听了数目不由都瞪圆了眼睛。能进吉祥赌坊玩乐的自然家中略有资产,可在这大厅下场的人却难见如此大手笔,毕竟世家子们寻常都在特设雅房。
狗一刀听了方玉飞的话心下一紧,她知道不该答应,因为她并不会什么赌术,现在能赢钱不过是靠着耳朵与眼睛的灵敏。
方玉飞见狗一刀仍在犹豫,并不急躁,淡然的再次扔出一叠银票,“我放才说的数目,再翻一倍。”
四下寂静,只听见阵阵倒吸凉气的丝丝声响。
狗一刀颦眉,“我没有对应的筹码。”
方玉飞见狗一刀有所松动,勾唇浅笑,看着狗一刀背后的刀,“姑娘自己,不就是个很好的筹码吗?”
狗一刀不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玉飞神在在的站在桌前,狐狸眼睛微眯,“姑娘若输第一局,便与我为奴三日;若是第二局输了,为奴十日;若第三局输了,为奴半月。姑娘觉得呢?”
狗一刀指了指面前的筹码,“这些钱你都不要?”
方玉飞轻笑出声,“这些是姑娘凭本事得来的银子,我又怎会觊觎。”
窈娘暗道不好,若是被方玉飞这黑心狐狸盯上便难以甩脱,看看如今还被他当狗一般使唤来使唤去的轩辕哥俩和好几个帮派的长老帮主便知道。窈娘悄悄退至人群之后,想去找楚留香来将狗一刀带走。
狗一刀自觉看不懂方玉飞究竟是何用意。她虽然一直脑子不够灵光,但旁人对她的善恶好歹却是分辨的清。但眼前的方玉飞端着一副笑眯眯的菩萨模样,说话柔声柔气,虽说看起来并无恶意,但浑身的气度却让她总有些发寒。
“你与我赌,图什么?”
狗一刀不明白,若是图银子,显然她是个穷鬼,而方玉飞看样子是个不缺钱的主;若说图貌,狗一刀倒是对自己无盐的样貌十分自信,若非这样的普通容貌,她在遇见黑竹竿之前一定过的凄惨百倍。
方玉飞轻咳一声,伸出手屈指垫在唇边。因为咳嗽,原本苍白的面色染上了几分红晕,待到咳嗽止住,方玉飞微喘开口,“我最爱与江湖客赌,如今我的奴儿有使剑、枪、双锏的,有使长鞭、暗器的,一百零八般兵器,倒是独独少了这兵器之首。”
狗一刀从小跟着母/狗学着做狗,她在六岁之前都是趴在地上捡饭吃,便是有好心人给她一碗饭,她也不敢吃,直到倒在地上才肯吃。也因此如此,她从未饿过,人人都喜欢来看她吃饭,撒上一地的米粒,看着她一粒一粒的舔干净。
狗一刀不怕做狗,也并不觉得做狗有什么不对,但人人都与她说,要做人……
“好。”
听见了狗一刀同意,方玉飞笑着褪开面前的暖套,一扬手,身后的貂裘被身边的小厮帮着脱下。方玉飞摸过桌上的骰盅,倒出三枚骰子细细摩挲,“姑娘想玩什么?”
窈娘见到楚留香时,他正在雅座饮酒,身边围着的仍是时常伴着的几位姑娘,还有位新上牌子的姑娘,正在对面抚琴,一曲《凤求凰》,心思昭然若揭。
楚留香就着几位姑娘的手,饮下一杯又一杯,自己手中的酒壶也并不放下,高扬落入微仰的口中。
窈娘见楚留香的模样,似乎并不在乎狗一刀,她本以为这位姑娘是特殊的,毕竟她从前从未见过楚留香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哪个女子。
可若真是心中爱慕,又怎会撇下意中人,在此寻欢作乐,借酒浇愁呢。
窈娘平复了方才的急躁,心下几番思量。她喜欢那位姑娘,即便她受意于楚留香,引她步步沉陷,可她爱着那位姑娘身上说不清的特别。窈娘抚了抚因疾跑而飞散的发丝,缓缓开口,“香帅今日来倒是赶了巧,方小公子也在。”
楚留香挑眉,看向窈娘,似乎觉得有趣,唇边微勾,“他寻常不是都窝在花楼吗?”
窈娘大胆的瞧着楚留香的眼睛,企图从这双向来平静的眸中看出些什么,“我来前,他正要同您带来的那位姑娘邀约,现在恐怕已经坐上了赌桌。”
令窈娘没想到的是,楚留香的反应极大,是她从未见过的失态。
楚留香手中的酒壶径直落地,洒了一地的酒将他的衣摆打湿。随后故作镇静的将腰间扇子抽出一展,笑着同几位姑娘告辞,“在下意中之人似乎遇上了麻烦,请姑娘们容我先行一步。”
“铮——”
古琴断弦。
几位围在楚留香身边的姑娘也齐齐愣住,楚留香的大名在温柔乡里无人不知,但从未有任何人听见过,他说出这样的话。
楚留香将扇子伸向窈娘,“还请窈娘在前带路。”
窈娘伸手扶住扇子,娉娉而起。
二人到时,只见赌桌之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楚留香眼看着人群无可奈何,扇子轻拍前面的一位少年,“小兄弟,前面是方玉飞在同人作赌吗?”
少年回头看了眼楚留香,见他浑身气度,眼中透着欣赏,点头道,“如今方玉飞和狗一刀定了三局,现下第一局刚刚开始。”
楚留香有些诧异,“小兄弟认识一刀?”
少年没想到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男人竟然也认识狗一刀,“我叫陆小凤,前几日蹲牢房的时候,在一刀姐姐隔壁。”
楚留香一副狗一刀自家人的作派,“原来如此,多谢小陆兄弟对一刀的照拂。”
陆小凤想到戏弄狗一刀的情形,不由一寒,顺势想到余凡曾提过一句,狗一刀与楚留香相熟,莫非……
“阁下可是踏月留香的盗帅楚留香?”
楚留香轻轻扇了下手中的扇子,一派儒雅风流,“正是。”
陆小凤还想再问,却听见里面赌桌传来一声铜锣鸣响。
狗一刀在次次猜中后开始难免倦怠,加之这里的环境过于嘈杂,她感觉自己的耳朵与眼睛像是都蒙上了一层纱。
“姑娘想好押什么了吗?”
方玉飞微微抬手,扫了一眼骰盅里的骰子,随后松开按在骰盅的手,扶着身后的椅子坐下。
“可需要我给姑娘一些提示?”
狗一刀仍旧未出声,但面上没有一丝的苦恼或是烦闷,只是单纯的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玉飞并不着急,指节缓慢的敲击着椅把,打着节拍,悠哉哼唱。
楚留香眼神一刻不错的看着狗一刀,他的赌术向来不差,可来时已经落盅,也不知该如此提醒。
陆小凤瞧着楚留香的眼神,暗道余凡竟当真没骗他,一个人的眼睛绝对骗不了人。他从前一直将楚留香当作最为敬佩之人,佩服他能游刃有余的周旋于所有人之间,尤其是女人。
但如今看来,或许楚留香是从前过的太好,因此才看上了一块木头,想给自己过于顺当的情路添点堵。
狗一刀睁开双眼,看着方玉飞,“你出老千。”
方玉飞嗤笑一声,“姑娘,莲官玩儿的花样,可不能叫出老千。”
狗一刀反手摸了摸背后的刀环,想了想,“这局,我认输。”
方玉飞觉得这人当真有意思,“姑娘为何认输,随意猜个大小还有获胜的机会呢。”
狗一刀放下刀环,看着方玉飞,“现在骰盅里只有两个点数为四的骰子,另一枚骰子在你手上,无论是大、小还是豹子,都任凭你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