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锦悦起身,又朝沈氏见了一礼,“是母亲偏疼我多些,日后,女儿一定不会叫母亲失望。”
她一定不会叫沈氏失望。
沈氏再看了一眼那心头至宝,仿佛心被人刮去了一大块肉一般。
即便万般不舍,还要强颜欢笑。
“昨儿夜里有些落枕,这会子浑身都疼,你们自去玩罢,母亲先回去歇着了。”
赵嬷嬷扶着沈氏就入了里屋,沈氏又“哎”了一声。
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心疼的。
宋锦夕同宋锦悦二人起身朝着里屋的方向又见了一礼,这才退了出去。
宋锦夕因着想问问母亲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寻了借口将宋锦悦送出了母亲的院子,这才又折了回去。
天色也渐渐亮了,长廊下自有婢女取下一盏又一盏那挂在廊下照明的灯笼。
秋韵手中捧着那白玉观音小心翼翼跟在自家小姐身后。
方才沈氏那心疼的模样,秋韵瞧着就解气。
可沈氏的东西,小姐不是都命她拿出去当了?那现下这白玉观音?
行至国公府花园的连廊处,四下无人,秋韵这才轻声问起,“小姐,这白玉观音放哪里?”
宋锦悦顿足,绣眉微挑,唇角上扬,那笑容里三分明媚七分狡黠,“送人!”
“那送谁呢?”秋韵皱着眉歪着脑袋,一脸困惑。
送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喜沈氏,这事是遍京城都知晓的,又怎会要沈氏的东西?且宫里什么奇珍异宝没有。
送到章府?章府上下同皇后娘娘是一样,且比皇后娘娘更为厌恶沈氏。
她同小姐不在京城的这五年,她已然从旁处听说了,这五年,章府的人从未踏足至国公府。
“送去江南。”
秋韵更加不解,为何要送去江南?
“回去收拾一下,咱们今天去外租家。”宋锦悦纤长的指尖在秋韵的额前点了点,这个傻丫头。
江南有谁?秋韵又哪里能知晓,自打她出生起,便不曾同江南那边有联系。
随着年岁渐渐大些,京城的宗亲根系,还是被母亲每日耳提面命背下的。
她也才知晓,原来国公府在江南有一门亲戚。
这事儿,说起来,还要从她先祖说起。
先祖膝下只得了两位儿子,一位是她得嫡亲祖父,一位是她庶出的小祖父,听说小祖父自幼体弱,故而兄弟两个感情极为要好。
先祖去世后,她祖父承袭了爵位,小祖父因着身子弱,祖父便没分家的打算,让小祖父带着妻儿继续住在国公府里。
后来祖父入了大牢,国公府被抄家。
小祖父也在那时撒手人寰,那时小祖父的儿子已成年,因不喜读书,早早便在外行商,倒是叫他在江南闯荡出了一番天地来。
小祖父的发妻也就是她那不曾见过面的小祖母,当时趁着国公府正乱糟糟的,什么都没要,请了官差见证,匆匆分了家。
小祖母担心她祖父无法洗刷冤屈,反倒还要连累到她们母子。
分家分的极为爽快,那时国公府只有小祖母这一位当家主母,父亲同母亲也还不曾成亲。
这位小祖母可谓是快刀斩乱麻,同水深火热的国公府一刀两断,只是却办了一件让两家后来老死不相往来之事。
那时国公府才被抄家,并无值钱的家当,小祖母掌家时攒了不少私房,且祠堂里珍贵的珠宝,抄家的时候侥幸存下。
小祖母不愧是女中翘楚,敢作敢当,连夜命人打包了祠堂里的珍宝抹黑出了城,去江南投奔自己的儿子。
祖父后来幸得皇恩洗刷了身上的冤屈,可到底在大牢里关了半年伤了身子,又闻小祖父去世,接回府没两日,也跟着去了。
父亲匆匆承袭爵位。
江南那边后来也来过信,可如今掌家的是她父亲,见父亲不肯松口,小祖母也不好厚着脸皮再寻回京城来。
前世,宋锦悦至死都不曾见过江南那位小祖母。
只是一次无意之间,她得知了一件事。
沈氏当初为了能顺利踏入国公府做继室,偷偷给江南那位送去不少好东西,小祖母到底是长辈,即便当初闹的再难堪。
宗族里的晚辈多少是要给她一些脸面。
沈氏这才摇身一变成了国公府的当家主母。
宋锦悦回府,已同沈氏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如今双方假意和睦,可到底彼此心知肚明。
她如今疲于应付沈氏,可又担心沈氏背地里再使什么阴损的招数,毕竟没有那对母女做不出来的事情。
她既不能时时盯着,又不能置之不理。
索性将江南的小祖母请了来,让她同沈氏打擂台。
姨母的病还有徐太医背后的黑手,以及外祖家的事,都是她眼下需要去处理的。
第31章 表小姐
天边方露出一丝破晓,宋锦悦已换了一身淡蓝色绣着金边浅粉的牡丹襦裙。
发髻两端各簪了一支翠玉流苏的银簪步摇,皓白的玉腕上各套了一只白玉镯。
一身装扮既不繁琐又不失贵气。
秋韵看着雕花铜镜内的少女,扬着唇一脸欣慰地感慨道:“小姐的容貌即便没这些俗物装扮,也能压倒众芳。”
已故的先夫人章氏的容貌,当年可是京城第一绝色,比宫里的皇后娘娘还要靓丽三分,若不是皇后是嫡长女,怕是章氏也是能入宫的。
想起先夫人仙逝,秋韵不免心头涌上一丝惋惜,她小心查看着小姐的神色,见并无异样,忙将面上那一丝失落的情绪遮掩了过去。
“皮相总有一天会因着年老色衰而消退,唯有内心的强大,方能抵挡住岁月车轮版的碾压。”
宋锦悦淡淡说着,抬手抚了抚发髻上的步摇,又从雕花妆奁内取出了一支白玉簪子插到了左侧发髻上。
白玉簪子上雕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鱼,很是新奇。
这簪子还是她五岁时,舅舅从定州派人送来的新年贺礼。
想起那位舅舅,宋锦悦鼻头一酸,眼眶也红了起来。
“小姐可是想夫人了?”秋韵转身取了那搭在架子上的帕子来,递给了自家小姐。
宋锦悦接过帕子,擦了擦,复将帕子递给了秋韵,摇了摇头。
“走吧,去外祖家。”
按理来说,宋锦悦出府是要提前一日去父亲跟前儿说一声。
可奈何昨夜一宿父亲都不曾回府。
沈氏一宿未曾合眼,也同父亲头一次彻夜未归有关系。
沈氏是她的继母,按理来说,她也要去沈氏跟前报备一下,去外祖家,宋锦悦倒也不想去沈氏跟前报备,没得闹的有些糟心,坏了好心情。
故而出府的时候,只同宋官事说了一声,她便只带了秋韵坐着国公府的马车去了章府。
外租家的宅邸在南街,同国公府也不过隔了四五条长街,约莫两刻钟的功夫就能到。
京城的章府,由外祖母坐镇,舅母同二表哥和三表姐在外祖母膝下尽孝。
而舅舅带着大表哥常年在定州守护边疆。
已有十年未归,大表哥才过了十三便去了边疆陪着父亲一起守护边疆。
旁的世家贵族子弟,那个年岁,哪一个不是在京城中吃喝玩乐,享尽荣华。
独独大表哥,自小便立志要戎马一生,继承父辈们的宏图壮志。
故而如今都二十有一,还不曾娶妻生子,舅母总是去信催促命其回京,可大表哥回回都用同样的借口搪塞了过去。
“疆土未稳,先祖如何安魂。”
一句话,将舅母说的也不好再催促,只是背过人时,时常偷偷抹泪。
外租母常劝舅母,人这一生自有命数。
章府大门敞开,黑漆门匾上描金雕了“章大将军府”几字,一旁的小厮穿着一身黑骑戎装,身子直挺挺立在门口守着,手中还各自握了一柄长枪,枪头系着一串用金线捆着的红穗。
瞧着无比气派雄壮。
将门府邸,自是比旁的高门贵府要多上两分雄武之气。
章府门口的小厮远远瞧见宋国公府的马车往章府而来,忙有一人去回禀管事,管事又匆匆去回了章老夫人。
章府门前的小厮瞧见宋国公府的马车稳稳停在了大将军府门前。
马车上先下来一身婢女装扮的少女,车帘掀起,只见一身淡蓝色襦裙的少女缓缓下了马车。
小厮们垂下头,恭敬行着礼,唤了一声,“宋二小姐。”
宋锦悦立在章府门前,看着那高大气派的门匾,她心下涌上了一丝酸楚。
章家何等显贵,历代多少子孙战死疆场守护国土。
可最后呢?
那样的惨死,让昔日多少老将寒了心?
贺元帧因着养在姨母名下,章家也是认下了他做嫡亲的外孙。
到底是养了一头白眼狼罢了!
宋锦悦眼底酸涩,垂下头,取了一方素色的帕子摁了摁眼尾。
即便重生,也不能弥补前世的遗憾,前世的至亲,真真切切惨死在自己眼前,叫她如何能安心?
她恨不得将贺元帧抽筋扒皮,五马分尸,即便如此,也难解她心头之恨!
秋韵小心翼翼上前扶着自家小姐,轻声唤了一句,“小姐?”
她以为自家小姐定然是触景生情,想起了先夫人。
宋锦悦撇过头去,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回头看向秋韵,唇角往上扯了扯,微微摇头,示意她无事,莫要担心。
主仆二人这才越过黑漆门栏,踏入了章大将军府。
迎面撞上了一身浅褐色夹袄的婆子。
“表小姐可算是来了,老夫人已念叨了两日,说等您今儿个再不来,明日她定要登门去讨嫌了。”那婆子微微弓着身子,赔着笑,念叨了几句。
这人,宋锦悦是认识的。
她是章家管事大儿媳刘氏,约莫四十岁上下,平日里就在章家大门守着迎接来往的贵人。
章府上下的婆子婢女小厮,都是唤宋锦悦一声宋二小姐,独独刘氏同外祖母和舅母院儿里伺候的人一起唤她表小姐。
“刘嬷嬷瞧着还是老样子,这些年,外祖母的身子可还好?府中一切可还都安好?”
宋锦悦搭上刘嬷嬷伸出的手臂,笑着问了几句,便随着刘嬷嬷一道往章府后院而去。
章府同国公府不同,国公府里的雕梁画柱皆有一股独特的江南韵味。
而章府却是武将家的粗狂豪爽,院儿里没有多少假山林立,只那黑漆长廊上的青石屋檐有几分江南的韵味。
余下的便是青石板铺就的宽广院落。
前院儿如此,后院却大不相同。
后院内立了木桩、黑漆木架,上头摆着格式擦拭锃亮的长枪短剑,章家的子孙自小便以武强身。
“府中上下一切都好,就是老夫人时常念叨起表小姐时,会落下几滴泪来。”刘嬷嬷长叹了一声。
可一想到如今表小姐到底为二姑奶奶守满了五年孝期,如今可算是回来了。
想来日后,一切都会顺遂吧。
宋锦悦沉默地没有接话,是她不孝,这些年没有在外祖母身旁尽孝。
好在,她回来了!
章府上下,得知宋二小姐来了,各个面上都喜气洋洋。
这几年,章家再没有比这日还要让人高兴的事情。
一入了主院,就瞧见正掀了帘子探出头来瞧的一位婆子。
“表小姐。”
第32章 住下
宋锦悦停下脚步,看向那婆子,莞尔一笑,“贾嬷嬷。”
那一袭深褐色短袄配着短袍的婆子正是外祖母跟前的管事嬷嬷,贾嬷嬷。
贾嬷嬷几步上前从刘氏手中接过宋锦悦的手,亲自扶着她入了里屋。
刘氏垂首行了一礼,这才退了下去。
“老夫人今日晨起就念叨了好几回,可算是把表小姐给盼了来。”提起老夫人,贾嬷嬷唇边扬起一抹无奈地苦笑。
若不是她在跟前劝着,老夫人晨起便要吩咐人套了马车往国公府而去。
可国公府到底不同往日,自打二姑奶奶去世后,国公爷将那养在外头的沈氏给娶进门,章家便再没人踏足过国公府。
一进门,一股热浪袭来,宋锦悦双颊便涌上了几丝红晕。
贾嬷嬷见状,忙笑着解释道:“前几日,老夫人染了风寒,夫人特地命人早早烧了地龙。”
宋锦悦心下一沉,外祖母病了?
前一世她回京并不曾听贾嬷嬷提起外祖母生病之事。
“表小姐放心,老夫人现下已大好了,只是……昨儿夜里,二公子匆匆去了定州,老夫人有些担忧定州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瞒着她。”
贾嬷嬷提起二公子,长叹了一声。
章家将门出身,公子小姐各个性子都是极为稳重内敛的。
可独独这二公子,在京城里,那也算是一小霸王,自幼同京城里的公子哥儿没少打架,被打的公子,都因着皇后的缘故,不过笑骂一句小孩子家家,便由着他们去罢。
万不能因为孩子们之间的小打小闹,伤了两家和气。
外头虽都这么说,可每回二公子闯了祸回来,老夫人即便再心疼,也是要命人狠狠抽打一回二公子。
一来二去,倒是叫二公子练成了皮糙肉厚,架没少打,罚也没少受。
“平表哥昨儿夜里去了定州?几时走的?”宋锦悦眸中闪过一抹错愕。
她昨儿同平表哥说起让他去了一趟定州,还嘱咐他今日再出发。
因担忧平表哥还不曾动身,今日她这才一早就来了外租家。
谁知,平表哥昨儿夜里竟出发了。
贾嬷嬷沉眸思索了须臾,“二公子是昨儿申时初就出城的,只带了些换洗的衣裳和十几个护卫骑马去的。”
宋锦悦听着,心中却也感叹,平表哥虽然整日里瞧着在京城胡闹,可一旦有事,他便能立刻收起玩世不恭的性子。
行事作风,倒是颇有章家历来先祖杀伐果决的性子。
说话间,几人已入了里屋。
屋内的婢女早被遣散了出去,正屋里那黑漆主位上坐着的一身墨蓝色襦裙的老妇人,便是她的外祖母章氏。
舅母谢氏一身浅紫色襦裙上只用银线在袖口描了几朵花样,仪态端庄。
“外祖母……”才唤了一声,宋锦悦只觉得喉间涩涩,鼻尖微酸,眼眶湿热,她跪在地上就要行礼。
榻上的外祖母倒是搭着舅母谢氏的手腕,步履蹒跚迎上前来,被岁月侵蚀的手背上满是皱纹,满头银发苍苍。
眼中泛着压抑喜悦的泪光,一把扶住了宋锦悦。
口中喃喃道:“你这孩子,真是狠心!你可知,你这是要了我这老婆子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