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什么戏文里唱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没半分可能。
给刘暻印象深刻的,那一位于他而言的救命恩人,不过是一位七岁女童,瘦瘦高个,模样普通,特别是缺着的两个大门牙,一说话就漏风。
回想当年,怎么瞧着,都是太丑。
没法子了,当年的救命恩人太丑。以身相许,没有可能。来世报恩,更加不会。
刘暻便是央求了舅舅,相赠钱财,让谷家的未来日子过得更宽裕些。
如今再相见,女大十八变。东方暻重新认识一回救命恩人。他发现,其时再相遇,真是以身相许,报达救命之恩,好像也可以的。
奈何罗敷有夫,谷家妹妹定亲了。
东方暻按下一点小心思,他想,他跟谷家妹妹的缘分,可能就是缘浅缘落,有缘无份。
陵川郡,荀家主宅。
荀氏家主听过二弟的述苦,他问道:“二弟,事情惹出来,你打算如何?”
“逆子惹的祸,兄长,还能如何办。弟弟亲自走一趟渭河县,亲自登门去致歉。”荀二老爷满脸的惆怅。
“罢,既然二弟有主意,且随你意。”荀氏家主赞许,没反驳的意思。
与兄长相谈一番,荀二老爷别看在兄长面前说的侃侃而谈。实则荀二老爷的心头没底。
天子近前的大宦官,这等人物最要脸面。荀氏敢出耳反耳,真当这一位谷太监是吃素的主?
又过一日。渭河县,谷家宅。
谷秀娘登门一回,说是归家,不如说上门做客。
“四伯、四伯母,打扰了。”谷秀娘瞧见生父生母,她见礼问安,这称呼上就大变样。
谷大福、何春香夫妻二人听到闺女的新称呼,相视一眼,在彼此的眼里瞧出来一点尴尬。
谷大福先开口,他说道:“你能来就挺开心。”
“对,对,挺开心,不打扰。好孩子,不如留下来小住几日。家中留着你的屋子,全是你熟悉的模样。”何春香劝话道。
留下来,以什么身份?
是客人,还是闺女,又或者旁的什么?这些话,谷秀娘问不出口。
“不了,近日要随爹回神京城。归期太近,不打扰四伯、四伯母的清静。”谷秀娘客气的回话道。
越是客气,越是疏离。
屋中气氛有一点尴尬。谷秀娘起身,她盈盈一礼,又道:“我登门,亦有事情跟四伯和四伯母商量。”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往后去了神京城,这些便是留给四伯和四伯母的念想。我在此,恭祝二老,添福添寿,金玉满堂。”话罢,谷秀娘递上一个小匣子。
谷大福望着闺女递来的小匣子,他望一眼,叹气一声。
何春香瞧一眼小匣子,她接过来,没有打开。
“好孩子,往后你去了神京城,那你和荀家郎君的婚事咋办?”何春香关切的问道。
思索片刻后,谷秀娘没有卖关子,她给出答案,说道:“一家女,百家求。依着爹的意思,三书六聘,不可急切。便是将来成婚,我与夫君子嗣,一家子亲人都会住在神京城。”
“不回来了?”谷大福急切的问道。何春香巴巴的瞧着,等着一个答案。
“不回来了。”谷秀娘肯定的回道:“吾心安处即是家。”
谷家村,谷氏一族的族长家。谷大顺在待客。
“请吃茶。”谷大顺亲自给对方递上茶盏。态度亲切又客气。
“您请。”对方回敬,也亲自斟茶给谷大顺。
“哈哈哈……”谷大顺大笑一回,在收敛笑容后,他依然很开心,说道:“未来都是亲家,我家千金还要蒙贵家郎君厚爱,我们做长辈的,倒不必太拘谨。未免也生份了。”
“依您的意。”来客便是荀二老爷。这会儿荀二老爷陪着谷大顺落坐。当然没吃茶,荀二老爷一指身旁向谷大顺见过礼的小辈。
荀二老爷说道:“此是犬子,族中行十二。小儿薄才,让大人见笑。”
“荀家十二郎见过谷家叔父。”荀十二郎走上前,再度向谷大顺恭敬问安。
“不愧是名门荀氏,贵家多出好儿郎。十二郎君,丰神俊雅,甚好,甚好。”谷大顺赞一回。话罢,他也相赠一回见面礼,一块玉玦。
当然这等时候的荀十二郎纯粹凑数。主要的角色还是谷大顺、荀二老爷二人。
没吃茶,没谈心,没有磨磨唧唧。荀二老爷起身,他向谷大顺躬身一礼。本来在旁边相陪的荀十二郎一道随父亲躬身见礼。
“何必如此。”谷大顺挺惊讶,他忙站起,此刻亲自去搀扶荀二老爷起身。
“荀家失礼,特来向大人赔罪。”话罢,荀二老爷又一指荀十二郎,说道:“荀氏教子无方,余膝下长子已经出家为僧,唯嫡次子十二郎可堪造化。领这孩子前来,想请大人品鉴。若得大人恩典,十二郎想高攀一回,求娶贵家千金为妻。”
“……”谷大顺听完荀二老爷的话,忍不住愣神了。至于搀扶荀二老爷,不存在的事情。
谷族长家,客居厢房。
东方暻小住一二日,他准备要告辞离开。恰巧不巧,他遇上这等谷家的糗事。
“临阵换将,兵家大忌。婚事换新郎官,更惹天下笑谈。”东方暻出声了。
“玄高拜见叔父。玄高无状,口出狂言,还请叔父见谅。”东方暻一出场,他就向谷大顺见礼,先摆低自己的姿态。
被人说一通,丢脸到外面。荀二老爷太要脸,他一下子哑口无言。
“何来狂言,侄儿之话,不沾半点妄语。实话难听,到底为真。叔父听着刺耳,却也得认啊。”谷大顺请东方暻起身。
此时此刻,东方暻望着荀二老爷和荀十二郎这一对父子。他冷笑一声。
“到底是郡望家族,咱家千金高攀了。”谷大顺的声音冷冽,他说道:“余不过残缺之人,实在担不起荀二老爷的大礼,快请起,莫要折了咱家的寿数。”
谷大顺的话把荀二老爷推至墙角,再躬身见礼,就是折对方寿数。纯粹结仇。
心头叹气一回。荀二老爷起身。
荀十二郎瞧着父亲受辱,心头生气。奈何来前他得着父亲再三叮嘱,犯错得认,不可顶撞,不可反驳,不犯多舌。
荀十二郎心头升起郁郁之气。想着兄长,想着父亲,对于未曾见面的谷家女郎就甚是不喜。
宦官之女,庶民之女,本就配不上荀氏子。
能不娶,荀十二郎觉得幸甚。免不得,他想到兄长,他猜测或许兄长出家,就是被谷家女郎的婚约相逼迫。
这般想的荀十二郎对于谷大顺这一个大宦官,还有宦官之女,皆是厌恶至极。
渭河县,谷家宅。
谷秀娘同意留下来,简单的用一餐饭食。等她领着丫鬟们去厢房歇息时。
谷大福、何春香夫妻二人对坐,在堂屋里继续谈话。
“唉。”谷大福叹息一声。
“唉。”何春香也跟着叹气一声,尔后,她打开闺女送的小匣子。
谷大福瞅一眼,他对不识字的妻子说道:“闺女留的,也有心了。瞧着是豆花店的房契。”
话罢,谷大福又翻一翻,指着另外一张契书,他说道:“还有一张地契,十亩良田,就在渭河县近郊的河口村,临近河边,上等的水浇地。”
“今个听着闺女唤一声四伯母,唉。”何春娘叹息一声,她不能说,她后悔了。
“唉。”谷大福又叹息一声。他今个叹息着太多回。
此时此刻,谷大福打起精神,他宽慰话,说道:“当初你劝,我也同意。话糙理不糙,确实是如此。闺女跟着十四弟才有好日子,不会错的,我们做爹娘的总要替儿女们谋上好前程。”
“去吧,你去唤承德夫妻和承义早些回家。今个一家人,一起吃顿饭。”谷大福跟妻子说道。
何春香应一声。
谷家村,谷族长家的堂屋里。
东方暻在荀二老爷和荀十二郎的尴尬中,俯身一拜,行了大礼。尔后,说道:“叔父,侄儿相求一事。”
“好侄儿,快请起。你有话且说,不必行此大礼。”谷大顺虚扶一番。
“叔父您是长辈,受得小辈大礼。”东方暻态度诚恳,又道:“谷家妹妹姿容天成,温柔贤淑,心地良善,孝敬长辈,堪为佳配。侄儿请叔父准许,侄儿想求娶谷家妹妹为妻。”
“盟为姻亲,永结同好。侄儿不敢妄讲半分虚言。一旦得着叔父允许,侄儿立马回返神京城,请父亲出面,再请官媒登门提亲。三书六聘,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侄儿向叔父保证,一生一世,唯此一人。匹夫匹妇,不贪二色。”
东方暻巴拉巴拉的讲过一番话,神情诚恳,就连许诺一生一世,匹夫匹妇,守一心人。这等旁人眼中的大话,他也讲出来。
费邑侯的世子,唯此一人,不贪二色,所谓美色,只有嫡妻。
东方暻的保证,此时此刻,很是打动了谷大顺。
特别是在荀二老爷和荀十二郎这一对父子二人跟前,东方暻的一番话既打脸了荀家,又大涨谷家体面。
一反一正,谷大顺很开心。
“好,好,大善。”谷大顺亲自扶起东方暻,他说道:“好侄儿,好贤婿。”
谷大顺这是承认东方暻的相求。
旁边的荀二老爷是面上平静无波,心头却叫一声“苦也”。
至于荀十二郎嘛,他是神情淡然,实则开心。
在荀十二郎这等郡望家族的郎君想来,宦官养女嫁给太监养子,匹配。皆为天子家奴,倒也门当户对。犬嚷什么狂言,不过奴才秧子。
第6章
渭河县,河口村。刘义山的宅子里。
刘妻领着五岁儿子跪在榻前,刘义山躺在榻上。做为一家顶梁柱的刘义山已经病入膏肓,他在强撑着一口心气,他不肯咽下去。
“兄长。”喊出这两个字就像是消耗掉刘义山的全部心力。
“……”刘义山只能轻微的移动视线,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刘妻和儿子刘暌。
被刘义山尊为兄长的人物,便是刘妻的大哥。
刘妻姓何,刘妻的大哥何屠夫是一个杀猪的。人高马大,体格健壮。
刘妻会嫁给刘义山,不在乎刘义山当年被东方相安闹坏的名声。纯粹就是因为何家贪图了刘义山给出的一笔丰厚聘礼。
凭着刘义山的聘礼财,刘义山的妻兄何屠夫才有资本买铺做屠户生意。
利益交换,结为姻亲。
一旦刘义山出现问题,这一个家就免不得要面临散伙的局面。
“……”刘妻跪着,默默流泪。
刘义山不甘心,守着家财,他将死去。他一旦自己去了,妻子万一改嫁,儿子要怎么办?
或者说刘妻铁了心思不改嫁,刘氏一族的族长和族老们的心思呢?
族里就甘心有小儿抱着金娃娃,自己沾不着便宜,凭什么啊,不动心吗?
摊开了后,刘义山担忧的真相是儿子刘暌年岁小,容易被族中吃了绝户财。
刘义山更害怕自己没有香火继承人,他被遗忘,在九泉之下无法享受到儿孙们的祭祀血食。
何屠夫态度镇定,他不在乎妹夫刘义山的着急。何屠夫已经吩咐一道前来的长子去请刘氏一族的族长。
人生大事,生老病死。做为姻亲,何屠夫知道分寸。
关于刘义山的身后事宜,如何交代,刘氏一族需要有人做一个见证。
在聚族而居的乡下村子,皇权不下乡,当地族长和族老们的话语权更重。
渭河县,谷家村,谷族长家的堂屋里。
“恭喜大人,喜得贵婿。”荀二老爷能屈能伸,既然办错事,挨站要立正。他当然不会惹什么口舌官司。
真到场面上,应该低头时,荀二老爷能够矮得下身段。
“荀二老爷客气人,这话说的敞亮了。”谷大顺此时没跟东方暻继续谈论什么翁婿情深。
哪怕谷大顺的心情嘛,确实就是岳丈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谷大顺的目光落在荀二老爷身上,他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既然大家伙都是敞亮人,明人不说暗话。咱家就问一句,荀二老爷家的大郎君就真的一心向往世外,愿做修持之人,不打算沾染上半点红尘污秽?”
“……”荀二老爷哑口无言。
旁边的荀十二郎很生气。他不傻,听懂谷大顺这一个大太监的言下之意。
这在逼着父亲表态。一切落进荀十二郎的眼中,可谓是谷太监咄咄逼人。
“请问大人何意?”荀二老爷拱手一礼,说话时的态度更显得谦逊三分。
“咱家这话,你问何意?”谷大顺冷笑一回。
“咱家明言,既然荀家大郎出家了,咱家免不得关切一番。也瞧一瞧出家真不真?万一哪一天还俗了,岂不是闹一场笑话。”谷大顺的意思太明显。
荀二老爷的嫡长子,荀氏这一辈排序第一的荀大郎,他出家就出家。
谁让天子承平帝就挺崇信狗屁的方外之言,仰慕什么世外神仙。
天子曾言,方外之人不沾世俗之事。谷大顺就得牢牢的记着,为人处事,不可逾越。
可万一呢,荀家大郎哪一日出家腻歪了,一旦还俗,他就把谷家的脸面丢地上反复践踏,到时候嘛,就别怪谷大顺翻脸无情,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渭河县,河口村。
刘义山的宅子里。刘氏一族的族长和族老们一道前来。
一旦人多了,屋子便显着小了。本来挺宽敞的东屋一下子被塞得满满当当。
何屠夫差长子去请人,速度再快,还是晚了。
这等时候,刘义山人没了。
如今屋里,刘氏一族的族长和族老们一商量,就替刘义山拿了主意。
何屠夫的意思简单,妹妹归家再嫁。外甥由刘氏一族抚养。刘义山的家财,何家不会贪图。
五岁小儿的刘暌,对舅舅所说,他似懂非懂。他依偎在亲娘怀里,见着亲娘默默流泪,他拉扯着自己的衣袖想替亲娘擦泪。
“族里抚养,不妥不妥。”刘族长说道。
“……”何屠夫的眉头跳动一下,不开口,不多语,只在心头叹气。
“族长之言,确实有理。刘暌上有长兄。长兄如父,当抚养其成人。”
“长兄如父,应当如此。”
“……”族老们你一言我一语,俱是心思一致,皆想把刘暌送至其兄长身边。
问原由?
不外乎刘暌的长兄刘暻如今改姓东方,乃过继给费邑侯做儿子。
这等泼天富贵,甭管是不是跟宦官沾边,刘氏一族也想攀附一二。
以前有刘义山这一个亲爹在,东方暻被亲爹后娘苛待过。
原来的刘氏一族想攀附,中间隔着旧怨难消。真去拍马屁了,怕拍着马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