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稚不免再谦:“老夫人这话真是折煞小女了,小女何德何能劳您亲自光临寒舍,恰是天大的福分了。”
“徐阁老家门第深厚,天下士子何人不心向往之?若这是寒舍,那老身那屋子可就算得上家徒四壁茅舍一间了。不过我前几日见了严阁老那宅子,怪怪,真真气派!怕是皇宫也就那般阔气,这回可真是一入侯门深似海了。”
听着是实打实的夸赞,实则语气里难免透了些嘲意,大有戏谑严世蕃锋芒毕露奢侈太过的口风。
顾清稚安安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话,只掩口而笑附和。
心里却忍不住叹了声老夫人不愧是过的桥比人走的路还多,这话也就她敢说得出口。
“严阁老为大明操劳半生,得些赏赐建个大院子也是该的。”她身为晚辈,哪敢跟着老夫人嚼严家的不是,人家毕竟声望和年纪摆在这,再如何直言不讳也不会有人真跟这类德高望重的老人家过不去。
她的顾虑谈允贤如何不懂,于是及时止了话头,说起正事儿:“你救了人家小女儿,不说严家如何,至少救人是大功一件。只是我听闻是那小姑娘核桃卡了喉咙,若是一般法子多是吞了麻煎丸将其咽下去,你是如何不动刀子不动绳线将那物取出来的?”
清稚虽早有预料要被问起这事,但也却未想好该如何答个让人满意的法子。
她总不能真把现代人那套“海姆立克法”供出去吧?
不过细想,这已是明朝,对西洋玩意接受度似乎挺开放,就把这洋名报了好像也不会被当成失心疯。
她便索性如实相告:“这是我从大西国一本医书上看来的,叫甚么海姆立克的,确保是被固状异物卡着喉咙便可依此法取出。”
“大西国医书?”谈允贤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你如何得的这书?”
顾清稚心下微汗,却只能装出从容不迫的模样,答道:“小时父亲认识个西洋的传教士,送了我们好些稀奇玩意,其中就有这本,我那时见上面图样古怪,没忍住好奇看了好几日。”
她这套说辞编得滴水不漏,眼睛眨也不眨,谈允贤自然深信不疑。
不料老夫人的兴趣已从海姆立克转向了那本医书,追问道:“这书可还有?老身想借着看看。”
清稚大惊:“在松江家里呢,改日回去了寄过来给您也无妨。”
谈允贤脸上立时现出惆怅神情:“可惜了,老身倒想瞧瞧西洋人怎么治病的,顺便学些能用的,也治些疑难杂症。说不准这里药方子治不好的,西洋方法倒能一试便灵,百姓也能少受些苦。”
清稚听着老夫人的遗憾,心里不免感叹着医者仁心。
做哪一行便担哪一行的责,她见惯了麻木不仁的世道,这热诚诚的肝肠乍然tຊ一现,蓦地就捂了清稚自穿到这世界以来冷了许久的心。
世上多的是人面兽心,即便她运好穿了个官僚地主,吃穿用度超了平民不知凡几,但她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身子,见到这里百姓饿着肚子饥寒交迫,土地却被占了个干净,心内怜惜已如江水泛滥。
因此好容易见到个谈允贤这般善心的,骤而就有了这世界还不是那么没救之感。
一念转到这儿,眼里没忍住含了几分亮晶晶的光,泪汪汪地盯着谈允贤的脸,看上去就像无家可归的孩子求个收留。
“若老夫人不嫌弃,清稚愿拜在您门下苦学医术,正好小女记了些西洋医术在心里头,能帮得上忙的小女一定尽力。”
谈允贤就等她这口一开,既是达了目的哪有不应允的,当下便紧盯少女那一双晶莹透亮的眼珠子,颔首道:“都快望百岁了,还能得你这么个学生也是老身的福气,只是一件——”
“老夫人直说便可,清稚洗耳恭听。”
她便断了沉吟,续说:“你既身为徐阁老家的姑娘,自然锦衣玉食一生顺遂,为何愿意干这医妇苦活?要知医书晦涩难言,一味味药若不将其医理研究透彻,可不敢随意给病人开方子。如此也便罢了,还需四处看诊,女医本就稀少,便要劳烦你不嫌辛苦各处跑动。”
知是老夫人郑重相问,清稚亦肃色回道:“当世妇人得疾,因女医甚少,只能由男医诊治。然大明礼教颇严,男女不得有身体肌肤接触之亲,无奈何郎中只得隔帐问病,或搭一丝织薄巾于妇人腕上,如此难以彻底究其病因,又如何对症下药解人病痛?”
“还有一因,”清稚望着谈允贤沉静的眼,“小女愿不辞劳苦,救人于水火。虽势微力薄,能拯者毕竟有限,但若能因此让一家百姓和乐幸福,小女又岂能顾惜一己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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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直至月上柳梢头,谈老夫人才辞别。
一老一小皆是面有喜色,无不有夙愿终成之感。两人对着一个病案探讨了差不多两三个时辰,方才意犹未尽散去。
这病案还是出自一个朱姓宗室的老王妃,年纪六十多了,患了半生结肠病,日日腹中便秘。寻了郎中来看也只开了常见的硝黄药方,却也从未见效果。
于是便请了早已名动京城的李太医来瞧,这名医一出手便瞧出了病因,由于平日吃食富贵,身上生了不少肥膏脂肪,心内又忧郁,一股气便堵在三焦上不来下不得,吃硝黄对顺气毫无半分用处,因此算是白吃了几十年药。
顾清稚心里一动:“李太医?”
她顿生又能见到一位大名人的激动感,也不掩饰由内而外呼之欲出的兴奋,心道果然认识了个大人物,总能牵出另一个。
“便是李时珍。”谈允贤提起那位年轻人时眼中满是欣赏,“我与其父是旧识,他自小便天资不凡,给这老王妃诊病也是一针见血。”
“你不妨猜猜他给老王妃开了什么药?”老夫人笑道。
“自是能顺气通三焦的药。”清稚前世学中医时见过这个案例,因此有些淡印象留在脑海里,“牵牛即有此功效。”
“正是,李太医开了方牵牛末皂芙荚膏丸。”谈允贤赞许。
于是两人又对着牵牛的作用研究了颇久,感叹当今药学还是发展不济,对药物的认识仍处于蒙昧状态。
但顾清稚自然不敢说几十年后就能出一部《本草纲目》填补这一空白了。
不过书还没出,人总是能见一见的。
只是男女有别,谈允贤她随时可拜访求问,李时珍她可不能抛下礼教之防不管不顾去找了。
瞧出新徒弟的为难,谈允贤道:“这也不是难事,老身寻个时机将你引荐,若有什么疑难不懂的便去询他,老身知他是个不拘流俗的,若能促他收你为弟子,更是美事一件。老身年纪大了,精神难免不济,总得再寻个良师教你。”
第03章
然已入晚,顾清稚身为晚辈,自然不好让客人大晚上的一人归家。
“老夫人为何不留宿一夜再走?敝府虽破,只要您不嫌弃,总还是有住的地方。”
谈允贤坚辞:“罢了,明日一大早便得上宫里头瞧病去,我府上离那近,若是误了时辰可是大罪。”
原是有皇命,顾清稚自然不好强留。
“那小女送送老夫人,这您就不要推拒了。”她提了一捧老人爱吃的核桃酥给谈允贤带上,一面带着丫鬟饶儿步出门外。
在屋里听不见,一踏出门,三人方才发觉外面甚是热闹。
天边隐约映着火光,似乎能闻到外头人声鼎沸,还有锣鼓的嘈杂声。
“今儿是甚么日子?”
顾清稚记性比谈允贤好些,偏头思索了会儿,答道:“今日是公主嫁人,方才闹了这么大阵势。”
“百姓难得乐一乐,也是件好事。”谈允贤感叹,“也只有京城能这么热闹。只是热闹有热闹的好,安静也有安静的妙处,江南虽不比京城繁华,但也富庶,却更恬静宜人。”
清稚点头:“正是呢,我幼时在江南,最爱看傍晚日落田间,白鹤翩飞,那般诗情最是难忘。”
“顾姑娘也是江南人?”谈允贤好奇。
“小女是松江人氏。”
“松江?那着实是个好地方,离苏州颇近,老身家里也不远,怪不得顾姑娘生得干净,原来是江南姑娘。”
“夫人也是吴地人?怪道听口音还有几分亲切。”
“正是呢,老身自幼在无锡长的,你们那的方言我多数也听得懂。”谈允贤道,“我听徐阁老言谈也流露吴地口音,阁老也是你们那里人?”
“小女外祖父也是松江人。”
谈允贤不禁笑:“原是如此。老身九十了也不怕羞,说句没脸皮的话,徐阁老年轻时听闻也是美男子,你那地方山清水秀的,尽出漂亮人。”
“人漂不漂亮小女也见得不多,几年前便来了京城,只记得那边的鲈鱼确是天下一绝。”
“我曾在一个官员的家宴中品过,啧啧,果真鲜美无比,至今难忘。哪日老身去你老家做客,你可得烹一尾来尝尝。”
“那老夫人可得与小女定好了,别让小女空等。”
两人说着玩笑话,一面已走近闹市。
“顾姑娘就送到这里,这点路,老婆子还是走得的。”谈允贤摆手令清稚归家,接过递来的核桃酥,“你这姑娘便是太客气,早些回去,莫让徐阁老担心。”
她便辞别,屈身行礼:“老夫人恕不远送,小女告辞了。”
饶儿这丫头候着谈允贤一走,边望着周围热闹边赞赏道:“这谈老夫人真真气度娴静,这么大年纪了仪态尚且从容,瞧着比一品诰命还要贵气。上回见葛御史的大娘子,身上倒是凤冠霞帔华贵雍容的,这一言一动全是村气,知道的晓得她刚被封了三品舒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甚么外室来招摇过市了呢。”
顾清稚睨她:“先别说人家谈老夫人可瞧不上诰命,身外之物罢了。你在这背地里头嚼葛夫人的舌根,被听了去岂不连累我?”
“可不是我一人这么以为。”饶儿直呼冤枉,“我也是听陆家几个丫头聚在一块儿这么说的。姑娘您瞧瞧,连下人们都觉着葛大娘子举止粗俗,那些当官的家眷私下里不得笑掉了牙。”
其实那群官家小姐也对那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葛大娘子凑不出一副好话,不过清稚倒也没觉出什么。
葛大娘子本就起于农户,家学比不得那些儒学世家出身的贵妇们来得深厚,乍然封了三品诰命,又无人授她得体之礼,举止粗鲁些也是难免的事。何况清稚思想本就比同时代开明,出身高低无甚所谓,品德好不好才是正道。
见清稚不言,小丫头只当是自己饶舌引得主子不悦,忙歉道:“婢子一时嘴快,姑娘恕罪,往后再不敢说了。”
清稚也没顾得上搭理她,却是被不远处几个男子殴斗顿了脚步。
饶儿见状,循着目光望去,见那边你来我往打得激烈,似乎是好几个人围着中间一个男子打,后者虽是身手不错,但双拳难敌多手,已经是落了下风。
“这有什么好瞧的,小姐快回去,免得惹祸上身。”饶儿焦急劝,只是想不通为何清稚今日对男人打架这么上心。
“你看那被打的人像谁?”清稚拉住饶儿的袖,眯眼道。
饶儿略略扫了眼,目光顿时滞住:“那不是,那不是——”
“像不像严绍庭?”顾清稚冷冷道。
“姑爷?”饶儿刚出声,即被清稚狠狠一瞪,“再敢胡言,小心我撕烂你这小蹄子的嘴!”
清稚平日随和,严肃起来饶儿也怕,忙赔笑:“是奴婢的不是,但确实与严二郎有几分相像。”
“那就是严绍庭。”顾清稚越过不亮的灯火,彻底看清了男人的面容。
然而顾清稚越肯tຊ定,越令饶儿惊异。
那可是未来姑爷被打,自家小姐怎还这般处变不惊?
“那……您要去看看他吗?”饶儿小心询问。
“我何必出面。”清稚看向她,“你去瞧瞧严绍庭,让他不要再打了。”
上命难违,饶儿只得奉命行事。
清稚于灯下原处静等,不多时,见丫头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表情颇有几分难堪。
“如何?”
饶儿摇头:“严二公子哪里肯听我的,和一群人打得正厉害呢,我再不撤退只怕都要缺胳膊断腿回来了。”
顾清稚似是做了好一会儿的思想斗争,眼见着视线里的男人摇摇晃晃的将近要倒下去,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走上前去。
她身形娇小,短瞬间钻进大汉包围圈里,见严绍庭的拳脚又要迎上去,嘴里忙喊:“王公子为何又在惹事?”
一面死命将严绍庭拽出去。
“你是得了失心疯不是?公主出嫁的节点和人斗殴,你脑子里灌了甚么黄汤?”突然来了人不由分说把自己拉开,严绍庭当然怎么也不依,奈何又喝了酒脱力,连个女人的手臂都挣不开。
“你是谁?”他抹了把被血染湿的鼻头,眼睛却一时张不开。
耳旁声音恼怒:“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严绍庭睁开双眼,回过头正对上少女的面容,立时,冷汗直冒,酒瞬间醒了大半分。
“顾……顾,顾大小姐。”严绍庭顿时腿直打滑,“你可万万不能把我的事和我祖父爹告状。”
“我没当众暴露你姓严,已经是给你留活路了。”清稚冷笑,递过袖里手帕给他,“既连让严阁老知道的胆量都没有,怎么敢闹市群殴。”
某少爷不服:“我是被群殴的那个。”
他拿这块绣着兰花图案的手帕拭了拭红肿的鼻子,像是自言自语,“不过也算值了。”
“什么值了?”
“我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跟我祖父和爹爹讲。”
严绍庭再三叮嘱,清稚心疼地瞥着已经废了的手帕,立时没了好气:“究竟什么事?”
“我是帮一好友……他欠了债,被这群放贷的追着打。”帕子的一面被血染湿了,他便叠起来换一面用,“他们把我当成了他,我也懒得纠正,挨这一顿也算是替朋友挨了。”
清稚有些怜悯地看着他:“你既然有钱,何不替他还了?平白地还挨一顿打,不是费事又费力气。而且我清楚你的本事,拳脚功夫厉害,不太像会输给这帮人。”
“所以你那朋友哪里是欠债。”她避开他的目光,“分明是另有隐情。”
严绍庭有些愣怔。
他知道顾家小姐聪慧的名声在外,哪知还有看破人心的本事,那双杏仁眼在黑夜里也发着亮。
“是。”他默然,“爹爹叫了一群人来教训给杨继盛先生申冤的官员,便是王世贞先生他们,说明面上解决不了的事就来暗的,我知道了消息后就让他们先跑,这顿打我来替,反正大晚上的谁看清我的脸,只要你不去告状万事就具备了。”
顾清稚不禁沉默。
杨继盛是大明忠骨,上书弹劾严嵩弄权,终是遭到报复,下狱受尽酷刑,却自始至终未折下那硬挺的脊背。
半晌,抬首:“你倒是个有良心的。”
严绍庭笑了笑:“毕竟是我爹犯的错,我做儿子的也不过就是赎罪。”
话很正派,只是话音越来越微弱,竟没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