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徐碧云只想看素日精通投壶的顾七娘蟾宫折桂,顺带给徐家长个脸,哪管她不依,生拉着这妹妹就要往人堆里跑。
一见清稚来了,几个贵女又凑过去,你一言我一语:“今日郑王的长女都来捧场,听闻那郡主也是个中高手,清稚你可得上点心,把那彩头夺回来。”
“王妃娘娘亲自赐了一条蚕冰簟做彩头,听闻夏日卧之遍体生凉,这等宝贝你可得仔细了。”
“我们这群人里就你最擅投壶,这名声都传出去了,可不能让外人小瞧了我们姐妹。”
清稚听得嘴角一颤,脸色渐沉。
她还未出言驳斥,便见一打扮华贵戴金玉蝶形簪的少夫人过来,在一众丫鬟的簇拥下笑意盈盈:“既然无人先试,那就容我抛砖引玉了。”
众人忙回道:“有郡主出手,我等皆有眼福了。”
侍女递了箭杆过去,那少夫人长袖以襻膊(1)束起,轻抬皓腕,眼波一凝,恰一瞬的功夫,那箭杆已稳稳落入壶中。
一时间喝彩声齐起:“郡主当真技艺过人。”
受了这等恭维,年轻的姑娘难免喜上眉梢,顿时备受鼓舞,随着一连三发皆中,更是得了满场赞誉。
“我儿献丑,还不快回来坐,一直在那玩着像什么话。”郡主之母纵是在众人眼前斥了女儿几句,也掩不住眼中得意,更兼身旁仆妇们不住地夸奖,怎会不为之骄矜。
珠玉在前,加之身份这等高贵,哪还敢有人前来一较高下。
“清稚,快去啊,你不去就没人敢试了。”
“这投壶之戏,可不能单单让一个人出风头。”
肩膀处的绸缎早被人推搡得发皱,顾清稚仍旧不为所动,安坐人群之侧。
“哪个是嫂子?”隔了片小树林,对面几个纨绔少爷饶有兴致地朝这边遥望。
严绍庭将将伤好,便被拖来至此,一群子弟都声称着要来瞧瞧严二少奶奶的真面目,实际借此为名偷眼望女儿家们投壶为戏,一面品评谁家相貌最为出众。
然而他也只意态闲闲地坐着,提了壶足以装下两斗酒的囊袋,少顷便已醉意熏熏,斜倚着胡床闭目养神。
听得周围兄弟们催问得tຊ紧了,方不耐烦地启眸,略略望了一眼,随手一指:“就那个着鹅黄的。”
穿黄的也不少,这帮纨绔们哪分辨得清鹅黄橙红,无奈,一子弟只得询之旁人:“罗兄,你可知嫂子是哪个?”
这罗兄却也不识,却见柳林那端珠围翠绕,幽香频来,一时头晕身软,只瞟到人群中心站着一个姑娘,却也是着了条浅黄色对襟长裙,生得着实花容月貌,便随口指她道:“以严兄之眼光,那最出挑的想必就是嫂子了。”
问者不由得啧啧两声,道:“严兄阅人无数,若非绝色,如何入得了他的眼?”
“入眼有何用。”罗兄压低声音,附耳道,“闻得那姑娘待严二郎素来爱答不理的,礼都不愿收,我们不妨帮他一把。”
“如何帮?”
罗兄抿唇:“你我只需如此如此。”
那厢两人偷议机宜,主角严绍庭浑然不知,仍在半醉半醒间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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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两个姐妹皆以美貌闻名,愿意亲近她们的自然甚多,此刻皆围拥着她二人说话。
然而两人正安静看着他人投壶,由于性情恬淡,只愿做个旁观者,二姑娘陆娴更是不惯人群喧扰,起身赴一旁躲懒,不料眼前倏而来了两个华服男子。
男子深施一礼,语调倒是彬彬有礼:“小生见过顾姑娘。”
由于周遭吵嚷,陆娴一时也未听清,只依稀听得一个陆字,虽是惊讶,却也碍于礼数曲了曲身子。
“请姑娘随我们移步,您兄长贪杯喝醉了说胡话,我等从前便知大郎不能饮酒,谁知今日他竟喝了两斛之数,我等怕出什么岔子,还是您过来瞧瞧吧。”男子说着,偷眼觑了这美人儿一眼,果见其面露急色,两腮发红,匆匆道:“既然如此,麻烦二位公子替小女引路了。”
二人只觉计策得逞,不觉相视一笑,然而陆娴单纯,哪知此间用意,连丫鬟也尚未携同,便撩起裙摆匆忙而去。
至一柳荫处,眼前一身形颀长的少年公子半躺于小榻,确是醉眼朦胧,不知今夕何夕。
陆娴呆了半晌,方才惊觉受骗。
自家哥哥与这位公子长得何止相差十里万里,他分明是严家那位金尊玉贵的二郎。
陆娴立时满面羞赧,左右望去时,适才赚她过来的浪徒却早已不见踪影,这方寸之间只余她二人。
“陆二娘?”陆娴正待要走,却听严绍庭唤她。
他显然也颇为讶异,圆瞪双眼:“怎会是你。”
陆娴忙施过一礼:“有两位公子说小女兄长醉了,小女便赶来照顾,谁知竟是严公子,是小女失礼了。”
严绍庭虽是不甚清醒,但也明了大半,恼怒道:“这群蹄子真是不知轻重,存心害我。”
少年长发披散于榻,双颊绯红,眸中如藏了汪水泊,直瞧得人眼热心跳。
陆娴倾了娥眉不敢瞥他,只听他咳了数声,随即竟一迭地俯身呕吐。
“严公子!”她向来心软,闻听严绍庭吐了,急忙趋近他身旁弯腰扶住,拿了帕子递给他。
幸好只持续了少时片刻,严绍庭以帕子抹了唇角,尴尬笑了声:“日后我会还一条新帕子给二娘。”
“不必了,一条帕子而已,何足挂心。”
话语已毕,她这才发觉手臂仍扯着他的,须臾收回,掩去眉尾绯色,见他已经无事,辞别道:“小女那厢还有事,就不打扰公子了,公子不宜再行饮酒,请保重身体。”
“看呆了?”严绍庭望着丽影远去,冷不丁身旁站了顾清稚,正嘴角噙笑地扫他。
“哪有。”他忽地起身,“我也不是有意要见陆二娘。”
“我也没说你无意见陆二娘。”
“……”一时无语。
不过他自知论言谈决然不是清稚对手,便看向她问:“上回我喊牧生去道谢,你为何闭门不出。”
他着急转了话题,清稚却也闲闲挑眉:“我受不起你那大礼,又何必要见他。”
他闻言,却似想起甚么,微变了脸色,随即道:“不管如何,那日还是得谢谢你,若没有你,我这顿鞭子也少不了。”
“没什么大不了。”清稚淡淡撂了句话,“日后还有你挨鞭子的时候,哪里差这一会儿。”
严绍庭呼吸一滞,立时急了:“你这是何意?什么叫我还要挨鞭子?”
“不挨鞭子也可以。我问你,你可愿意退婚?”
严绍庭变色:“好好的为何要退婚?”
顾清稚就着廊上石凳坐下,拂平衣角,语气冷得仿若在谈论他人之事:“好好的?我问你好在哪儿?”
“你外祖父和我家两位大人不是一道共事,在朝中甚是和睦吗?你要是就这么贸然退亲,拿我们两家长辈的脸面往哪搁?”严绍庭看着像是酒全醒了,脸都发了白,赤着足在石板路上冲着清稚辩驳。
清稚只觉得好笑:“是我们两个定亲还是他们定亲?我外祖父向来依着我意思,我要退婚你家两位阁老还能求着我别退不成?你放心,以你这般风流人物家世门第,亲事不是随便找?”
“可我只要你。”
眼见着他连这等浑话都出了口,清稚只觉好言相劝已是无用,蓦地抛出一句:“你这话为何不当着你那兰娘说去?来说给我听是想让我吐给你看么?我竟忘了,你那兰娘有孕三月有余,吐得厉害也没见你怎么过问。”
话音才落,果见听者面如土色,浑身似乎散了架,差点儿一口气没背过去。
好容易顺畅了些,才指着她道:“你怎知……你跟踪我?”
“别管我是如何得知你那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秘事了。”顾清稚微笑着注视他,“我只知道——如若你不愿意接受我的退婚,那就别怪我让你挨鞭子。”
“啧啧,小阁老的那根镶了金的牛皮鞭想必沾了水就更带劲儿了,这下可没人能送你回府了。”
“你休想。”严少爷咬牙切齿,“我宁愿被家法处置,也不会和你退婚。”
“那我也只能劳烦你爹和你祖父了。”
“你什么意思?”
“你家兰娘来了。”清稚低声,眼风一过,果然见绍庭瞳孔惊圆。
他愣了半晌,慌觉出甚么,忙穿了鞋便往外冲去。
顾清稚冷脸跟出,却见数十个大家闺秀闹哄哄地聚集池边,围着今日出尽风头的郑王妃和郡主,那老夫人身边还站了个脸生的貌美小妇人。
王妃赵氏瞧着谦和,一双素白的手往那小妇人两鬓上抚,哪管一旁面色铁青的严绍庭,牵唇笑道:“这孩子看着乖顺,肚子也争气,早日给严家生个大胖小子,可真是你的福分了。”
虽说在场的没一个认得这忽然冒出来的小妇人,赵氏的话却还是省得的,又见侧旁立了个眉毛都快扭在一处的严二郎,心里头如何不明白这是怎么个事儿?
严云瑶当即撇清干系,柳眉扬起,声音清脆:“哥哥你在外头做得好大事!怎么瞒着我们家里人,不声不响地养了个外室!你哪里来的胆子?”
语毕,众人目光瞬间投向人群里的顾清稚。
——同情、怜悯、看笑话者兼有。再如何聪慧能干,定了亲的夫婿还不是未娶正妻便纳了外室!
陆家两个姑娘忙过来劝慰她,以为清稚于此难堪情状之下难免落两滴泪,便递上帕子,大娘陆姀身为长女,看的事情自然也多些,一面轻拍清稚的肩,一面小声怒斥绍庭:“二郎做事未免太过荒唐,怎生如此任性,偏选这个时候娶个外室。从前只觉得他行事轻浮少年习气,不料还是个糊涂不晓理的。”
清稚接过帕子抹了睫毛上沾着的柳絮,嘴角却情不自禁勾起,又不敢教人瞧见,一颗心只在背地里跃——可算是有个能光明正大退婚的由头了。
第07章
“别为着这事儿伤神,天下男人谁不养一个两个妾的,怎么说严二郎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出这事儿也不奇怪,比这更出格的哪里还少了去了?你放宽心,咱们做正室的何苦与那小妾去争,这不是自降身份么?”陆姀自小受的是长女应当贤淑周全的教诲,及笄以来这些事看得何止一件两件,骂完了严绍庭,便该劝清稚想开了。
清稚扯了抹笑:“舅母,我何尝不是做此想,只是家风素来严谨,只怕外祖父容不得此事在其眼皮子底下发生,一顿风波只怕是少不了。”
陆姀已是许给徐阶三子徐瑛,两家也走了聘礼,因此顾清稚唤她一声舅母是理所应当。
虽说两人差了一岁,这辈分已是拉了一大截,说话也难免带了点劝诫的意味,但清稚对她近乎长辈般的殷殷教诲也无反感之色,都是身在这个环境里的人,何必要与她争个是非对错。
推给了徐老爷子,陆姀果然不好再说什么,陆娴平日里就不爱开口,此刻又在一旁不知所措,一时竟陷入沉默。
清稚便上前,取了襻膊缚住右袖,拿了八支箭杆tຊ,屏息凝神,手腕轻轻一动,少顷功夫投了个全中。
“好!”
“果真是高手!”
“顾小姐技艺高超,我等敬服!”
就连郑王妃和郡主女儿亦赞许颔首,脸上并无丝毫不悦之色,毕竟她顾七娘才遇重创,何必与一个小姑娘计较,只是可怜之情更多了些——这般伶俐的姑娘,郎君怎不知珍惜。
一时唏嘘与赏识之声迭起,却不防几位男子路过此地,似乎将将下朝,身上朝服未脱,倒是一番惹眼气象。
见一行青年女子在场,几人忙行过礼,笑道:“夫人小姐好雅兴,适才那位小姐技艺过人,我等可真长了见识。”
顾清稚忙屈身行礼:“让大人们见笑了,小女怎敢担得起大人谬赞。”
“瞧,张大人来了。”身旁陆姀与其妹低语,“外人皆夸他相貌秀美,今日一见,确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声音早飘入清稚耳中,她抬眼,朝面前身形最为颀长挺拔的青袍男子露出一抹藏在眼角的笑意,旁人却皆难以觉察。
“张某见过诸位夫人小姐。”语毕,张居正望向顾清稚所在处,虽未明言,所有人皆知他在与谁对谈,“昨日徐阁老风寒未愈,学生心中难免挂念老师身体,不知今日可好?”
“劳张大人费心,外祖父昨夜服了一剂药,发了一阵猛汗,今日早上已经大好了。”
“多谢顾小姐,来日张某当再行探望。”
几人远去,陆姀方收起意味深长的笑容,戏道:“你家素与张大人有来往,你倒有眼福,能时常得见这位有名的美男子。”
清稚摇首:“难道我外祖父会在后院和同僚谈事?你也真是说笑,我都难得看到他一回。”
“那瞧着你对他也不甚了解。我倒是听父兄谈起他,都说张大人是个不可多得的治国之才。”众人散去,陆姀勾着清稚的袖子沿着花.径小步走着,耳语,“如今朝堂里真正愿意做事的不多,他可算得上一个,徐阁老器重他,虽说现今仅任个翰林编修,但以后平步青云的机遇少不了。”
“听闻他如今刚过了而立之年?”
“恰是如此,张大人前几年称病辞了职回老家江陵,又在各地游历了一番,今年才回朝在翰林院为官。这年纪刚刚好,正适合做一番大事业,比他二十余岁刚入朝时又沉稳了不少。”
“那他应是娶妻了?”
清稚目光坦然,看似只是出于好奇而询问,陆姀便放弃打趣的心思,回她:“并不曾,京城的贵女也没少打听过他的家室,都说他在江陵时从父母之命订过亲,可惜那女子还未过门便去世了,中了进士后他也忙于政事,前几年因为称病,竟将婚事耽搁了。”
清稚叹道:“或许是未寻得心悦的,那还是专心朝堂为宜,这般有才华,投身天下大事在他眼里最为紧要。”
“正是呢,他的才名早已誉满京城,有权势的人都想拉拢他,可他实在很会做人,既能和严家的对头来往,又能不得罪严家,我瞧着他必定不会寻某个高官结亲,哪方都不好过于紧密。”
清稚打趣:“瞧你这副分析时事头头是道的样子,想必没少研究人情世故,你家相公这顶乌纱帽倒不如你来戴,说不准比他还早些入阁。”
陆姀脸一红,啐她:“你可少来,待你嫁了人,看我怎么编派你。”
“我可不想再议亲了。”
陆姀刚欲回言,想起方才那事儿,终是讷讷无语,不好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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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家得知此事果然雷霆大怒。
严绍庭挨了顿打不说,还关了三天禁闭,一个人躺在床上发了脓疮也无人来照顾。下人们无不得了老爷的令,只得送去与门房一个例的饭菜,若是发现有人私自塞了补品之物,不论身份,一律乱棍卖出府门。
严夫人素来是个爱子如命的,看着自家二郎这副情状,心疼得将近滴出血来,忙散了鬓发,赶来书房满面泪痕地求丈夫:“老爷何苦折腾儿子,阁老本就与那徐大人面和心不和,这亲事能不能成本就说不准,如何能为了这个伤了二郎的筋骨?他是习武之人,这下可怎么上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