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此即为明人笔记有趣处,虽观者心知其中必有许多添油加醋不实之语,然那股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亦令人神往。
他浑然不觉对面女子心思已飘至不知何处,继续接过侍女斟满的瓷盏,往桌案上那盘盐焗酥鸡下箸。
脑海掠过上月徐阶于家中接待自己场面,着实问了好些关于时局的政事,末了又摆手笑道不提也罢。
又指着这位顾七娘少时临摹的一幅字,称赞其近年已大有长进,可惜自乞休以来,再未能得见亲孙一眼。
王世贞如何不晓他意,当年他与严嵩有杀父之仇,自个儿又实在管不住那张嘴和那杆笔,多蒙徐阶一力维持,他才免遭严嵩报复。
他心中自是感激,著书时对tຊ他人皆是有褒有贬,唯独对徐阶外貌品行政绩不惜誉美之词,又怎么会骗他外孙。
“顾娘子不信王某。”他深感被冤枉,歪了歪脑袋,“看来王某就不该来贵府讨您嫌。”
顾清稚忙抚平他伤痕:“我哪能不信您呢?听闻朝廷提了王先生湖广按察使,我恭喜王先生还来不及呢。”
王世贞一闻此语陡然舒心不少,当即面露春风,视向张居正:“王某沉居下僚多年,幸蒙元辅拔擢之恩,王某必肝脑涂地恪尽职守,断然不教元辅失望。”
张居正对嘉靖二十六年的那届同科进士皆相当眷顾,有意委之以重任,多有累年困顿者至此仕途终于平顺,为此朝野又有多人鼓噪不平。
“王先生一口一个元辅相公,不说夫君,我听了都尚觉见外,那这样,”她拾起张居正的手,“我替夫君做个主张,王先生还是依原先旧例,唤他太岳罢。”
顾清稚笑语,然心头忽而掠过感伤。
日后亲故寥落,若是好友旧朋尽皆远去,她不敢再思他的心境会如何。
望了眼庭中圆月,那抹清辉堪堪挂上疏桐梢头,满庭觥筹交错下却是难掩寂寞沙洲冷。
“顾娘子!”女眷那桌又来唤她,她忙回到座中应酬,微笑又重回了她唇角。
第57章
“听闻顾娘子也是南直隶人, 那可巧了,我有幸竟能和娘子是同乡。”唤她的是申时行妻子吴芸,鸦青色的乌发盘于脑后, 小脸白皙可人,出身苏州名门,谈吐亦是开朗而不乏知书达理。
“吴娘子当着大家的面就和人家顾娘子攀起亲来了,就欺辱我等不是江南人, 我们哪里受得了这委屈。”有女眷笑谑,一面争相来与顾清稚把盏, “娘子可不能只饮她吴娘子的酒, 也得卖我们个面子。”
吴芸细致,见顾清稚一盏接一盏下去,面颊上已悄然蔓上红晕,生怕她醉了不好说话,忙去扯了她解围,冲众人笑道:“明明是我先叫了顾娘子来,诸位可不许和我抢。”
言罢,吴芸拽过顾清稚粉紫云锦褂子的衣袖,牵着她坐下,语气热切:“拙夫常在家中感叹顾娘子待人用心, 常有家乡风味送来, 我与拙夫故土之思都宽解了不少, 若非顾娘子,旁人哪里能及得上您半分细心呢?”
顾清稚为作应酬已是酒意醺然, 但终究尚算清醒, 听她如此说,当即弯唇覆上她的臂膊, 道:“南人多不惯于背井离乡,闺中女子也皆舍不得远嫁,我想着吴娘子随时行一道客居京中必定会想家,就择了些苏州一带的小玩意儿和吃食,只要娘子喜欢,那我就高兴了。”
吴芸眨了眨睫羽,立即应:“顾娘子明明都摸透了我心思,却还要这般谦虚,我猜呀,顾阿姊是在有意试探我呢,我要是说不喜欢,阿姊就会不高兴,但我要说喜欢了,阿姊又知道我是过于想家,这让我怎么回答才好呢?”
坐于一旁的王锡爵妻子朱氏闻言,含着笑视向她:“咱们这群人里就属你嘴甜,莫在这耍滑取巧忘了正事,快把赠礼拿出予顾娘子罢。”
“哪劳你提醒,我都记着呢。”吴芸摇手唤来侍女,耳语了数句,那侍女点头去了,俄而返回时手上捧了一束卷轴。
吴芸接过,几个同为南直隶的娘子一道拥过来,七嘴八舌解释道:“这幅画是我们几个共同聘请苏州一画师所作,多少人求着都不一定能购得。我们猜着顾娘子您一定会喜欢,您可千万要收下我们的心意。”
顾清稚忙婉言推辞:“诸位娘子对我的一片冰心我都知晓,但这么贵重,我实在不敢收。”
“哎!”吴芸道,“顾阿姊都不瞧一眼这画,连画师都不知是哪位,如何就先说不要了?您先看了再谢绝也不迟呀。”
她眼神扫过,侍女会意,当即解去卷轴捆带将其展开,俄而一幅绢本图画映入众人眼帘。
仆役取来一盏灯烛照明,顾清稚借着光细观,见其上青郁树林花丛间,亭台楼阁错落杂间,数位姿态婀娜的仕女或坐或立,皆是神态如生,明丽端雅。
她不由心中一动,问道:“画师为何人?”
吴芸抿唇:“猜到了阿姊会作如此问。”
朱氏性情单纯,见她还在卖关子,主动上前解答:“此乃我们吴中的有名女画师仇珠所作,其父正是大画师仇英,皆言仇珠之画颇得其父真传,渲染工笔都擅,常以号杜陵内史落款,着实是一名才华横溢的奇女子。”
吴芸樱唇一勾,沉下柳眉故作愠色,轻撇她手背:“你怎生将我话都抢去了,明明是我说顾阿姊若是知晓了画师身份,必定会喜爱这画,你倒占了我话头。”
“可不是,当今世间女画师本就稀少,女子纵善画,往往也传不出深闺。昔日翰林陈沂之妻马闲卿娘子也精于山水白描,可惜每画后大多亲手裂之,说甚么此非妇人女子事也。然也怪不得她,不独画,女子诗文也难以于外界流传,皆是因世人固守偏见,认为男子无论在何处都要压上女子一头,如此一来却埋没了多少有才情的姑娘。”朱氏俏丽的面容露出不悦,以手抚膺,语气似是怨念。
时人亦叹,丹青之在闺秀,多隐而弗彰。
吴芸接话:“所以这仇珠实属幸运,其父并未打压她兴致所钟,反而将平生所学悉数传授于女儿,于她及笄礼上赠了一枚寿山石刻的杜陵内史印章,自此仇珠以之为号,以作画为业,不独于苏州城,名声甚或已传至他方,尽皆称赞其为女画师之魁首。”
朱氏遗憾,指腹抵着下颌呼出一口气:“可惜我竟无一样拿得出手的技艺,否则留个名姓也好。”
“你还是消停罢,若无天赋,再有心又有何用,这般女子统共能出几个。”吴芸与朱氏自幼相识,说话直来直去也不怕她恼,打趣罢,秀目又转向顾清稚,“阿姊已知这画来历,现在可喜欢了?”
“我很喜爱。”顾清稚指尖滑过绢本上浓淡相宜的水彩,仿佛触到一名女子跃然跳动之心,灵魂于其上熠熠耀目,“多谢诸位娘子。”
吴芸粲然露齿:“那娘子可愿收下?”
“是我之荣幸。”顾清稚珍重地将卷轴收起,唤饶儿藏入阁中。
“令正当真是外向性子,女宾那厢只闻得其调笑声,看来汝默只是瞧着温雅不作声,在家中自有闺房之乐。”张四维瞥一眼掩映于月色下的远处,侧首与申时行玩笑。
申时行遥望去,果闻妻子银铃样笑声飘出,牵了牵唇:“内子惯于如此,教张侍郎见笑。”
张四维以手支颐,并不打算放过他:“汝默羞了?”
申时行面颊一绯,本就脸色白皙,这回更如玉璧上泛了一抹红,忙起身借斟酒掩去不自在:“张侍郎慢饮,时行醉了。“
王锡爵见同乡被张四维三言两语拨得尴尬,插话道:“张侍郎也莫要贪杯,待会儿行酒令做诗时我等皆盼着张侍郎大展才气,孤篇压倒满座,若是醉得握不动笔,那我等可要失望而归了。”
“张侍郎文名我等早有耳闻,还无缘得见侍郎当面挥毫,今日总算逮着时机,可否让我等一饱眼福?”几位文士一听要做诗,无不面露兴奋,快步蜂拥而至,一面不忘吩咐仆役捧了笔墨来。
张四维文章书法皆闻名于当朝,见众人不约而同来追捧,眼中不由掠过几分自得,略微推辞几句便取过紫毫。
“请汝默出一韵。”
申时行信口道:“不必步韵了,侍郎就以那庭前松树为题罢。”
张四维指腹抵住下颌思忖片刻,随即蘸墨落笔。
不过少顷,已洋洋洒洒写就,书童传阅予众门生士子细览,无移时引得赞誉与抚掌四起,望向他的目光里也多有钦佩之色。
女眷们见这厢热闹,亦按捺不住好奇,纷纷自座中走出:“让我等也来瞧瞧侍郎大人的文采。”
“汝默,枉你还是状元,竟连张侍郎一半诗才也不及,平日一道交游也不好好向侍郎取取经。”吴芸轻轻敲了申时行一记,又凑近将这纸页予顾清稚端详,“顾阿姊是个有学识的,你来瞧瞧,张侍郎这诗做得是好还是不好?”
“阿芸!”申时行蹙眉。
吴芸不以为意,无意中抬眼一瞥,望见张四维面色倏然一滞,隐tຊ约觉出异样来。
心头蓦地覆上不安,却见顾清稚笑眼盈盈,大大方方地念了出来:
“羡尔亭亭偃盖姿,孤高宁是路旁枝。不逢栢竹谁为伴,及遇风霜世自知。樛幹盘云龙卧处,乔柯挂月鹤归时。徂徕未必能相胜,立马高吟有所思。”
“好诗呀。”她放下手中宣纸搁于案上,走上前去,明眸里盛了汪清浅月光,“以松喻志,说道旁松树即便无人问津,依然沉静有力,自有一股不甘平庸与旷达豁然之气,这不正是侍郎的志向吗?”
张四维视她。
她时而语带讥讽,仿佛有意激他,时而又洒脱磊落不见龃龉,似乎那颗心本就敞亮清明,倒像是自己胸怀叵测,妄以己心度之了。
“看来顾娘子一眼即知张侍郎诗中深意,可称为侍郎知己了。”王锡爵笑道。
被申时行抛去一个眼色,立时又闭了口。
张四维扯了扯唇:“张某何德何能。”
“子维不用谦虚呀,您的才华是朝中公认的,理应多多展露才是,不然明珠蒙了尘,岂不是浪费您的满腹经纶?”
“夫人这话岂不是教张某难堪?”张四维抬首迎向她双眸,“座中哪位不是饱读诗书学贯古今,皆只是未有闲暇动笔而已,否则锦绣文章不是信手拈来?夫人如此偏私,张某自问不敢当。”
“我评诗皆是出于公心,从不凭交情刻意鼓吹,不信侍郎遍问满座公卿儒士,看看谁不说侍郎诗做得好?”顾清稚道。
“娘子!”管家游公忽然过来,附于顾清稚耳边低语。
“娘子,门外有个自称翁大立之子的男子闹事,相公正在与客宴饮,老奴先来请示您。”
顾清稚皱眉:“翁大立?可是刑部的侍郎?”
“正是,相公不日前将其贬黜迫他致仕,其子上门为父鸣不平。”
“劳烦游公先行安抚,勿要让他闯入府中。”
“是。”
“娘子不知翁大立那桩事么?”吴芸耳尖,问道。
顾清稚摇首:“这些时日忙,我竟一概不知。”
“啊呀,娘子必须得知晓,我还是听汝默告诉我的。”吴芸招手唤来申时行,后者立即搁下酒盏走来,向顾清稚拱了拱手,“夫人有何事?”
吴芸道:“方才翁大立儿子来闹事,汝默上回不是说错皆在翁大立身上,与元辅相公毫无干系么?这翁家脸皮竟能如此之厚,将怨气撒来阿姊家里了。”
顾清稚顿觉此事有门道,忙追问:“可否将前因后果详细告知我?”
“自然。”申时行作揖,娓娓而谈,“娘子可知翁大立乃前任刑部侍郎?”
“这个我知。”
“娘子可知是师相亲自将其贬斥,令其解职归田?”
“我亦知,不过我想夫君必有其缘由。”
张居正虽行事迅疾,不喜留人情面,然顾清稚知他从不会无故将人罢黜,这翁大立虽是治水功臣,于民间亦颇有声望,但既然被施以削职为民如此重罚,定不会冤枉了他。
申时行颔首:“此事得从起因讲起。”
原是隆庆末时,有名锦衣卫指挥叫周世臣,还是贵戚的苗裔。至他那一代时已接近败落,家贫无妻,独与一位名唤荷花儿的婢女居住。
不幸有一日盗入其室,将周世臣杀害后趁夜潜逃。这时恰逢把总张国维来捕盗,当时只有荷花儿和一个男仆王奎在,张国维当即将二人逮至府衙,强称是二人因奸.情而将主人弑杀。
此案上报给了刑部,刑部郎中潘志伊觉得大有疑点,出于谨慎不肯决断。然而时任刑部侍郎的翁大立见状,认定了是那婢女荷花儿杀害了主人,因急于立功,命令下僚速决,未经详细审查即将那荷花儿和王奎扭作杀人犯,竟从重除以凌迟之刑。
其后真凶落网,荷花儿冤情浮出水面,一条年轻如花的生命竟就此葬送于官僚的急功近利之下,张居正得知大怒,指令刑部尚书“以真情入告主上,不得有所饰,且首饰者尤不可逭”,严查本案怠于职守的有关官吏们。
“彼时满朝官员皆为翁大立说情,言其毕竟是治水功臣造福过一方百姓,且已年迈,岂可因为几个小民的性命而受重罚。”申时行感叹,“唯独师相力排众议,坚持要严惩翁大立,顶着满朝压力尽罢其官,那翁大立之子自然不服,怕是日后朝中诽谤非议也难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