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娘子怎生瘦了不少?”陈氏发觉她的腕有些削薄,蹙起眉梢,关切问,“可是这段时日过于辛苦?”
顾清稚接过她热情眼神,微笑道:“劳娘娘关心,近来京中感染风寒者甚多, 臣妇难得忙碌了些, 并无大碍, 不过是换季时常有之事。”
“噢。”陈氏颔首,“那顾娘子也要小心身体才是, 皇帝还时常念叨你呢, 我知娘子必定是事务繁忙,便一直忍着未让宫人去传召, 今日听闻你来给张先生送晚膳,终于得了时机把你给叫了过来。”
话音未落,顾清稚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臣妇何德何能,敢劳娘娘和陛下千金玉体这般惦记着,那臣妇可真是罪过不浅了!”
陈氏被逗乐,唇边笑容更深:“娘子还是这般爱说笑,倒和从前还是一模一样。”
语至此,忽然忆及亡夫之妹亦是这般明媚灵秀的女子,不免敛了唇畔,黯然唏嘘:“可惜了素媜,若她还在世,也好在旁给我们孤儿寡母做个伴,谁知她竟是随先帝一并去了。”
月余之前,嘉靖帝女宣城公主朱素嫃身患绝症逝世,二十七的如花之年就此凋零,顾清稚亦为此神伤多日,只觉世事无常,竟连皇家中难得的那抹粲然笑容也要夺取。
陈氏见她眼眸已红,恐再度勾起她悲哀心事,岔开话题道:“如今张先生任首揆,娘子又是这等费心劳力的,你们二人皆当保重身子,不过我想着娘子自身即是女医,我这些叮嘱只怕也是多此一举。”
朱翊钧听了半日,自己却插不上话,心里一急,视向顾清稚脱口而出:“师娘是女医,为何不来问问朕的病。”
李妃瞪他一眼:“皇帝又胡说!整日无病呻吟,哪像个皇帝样子。”
朱翊钧噘起嘴,终是打心眼儿里惧怕李妃,垂了垂脑袋:“圣母又指责朕。”
眼见着家庭闹剧要上演,顾清稚弯唇与皇帝对视,笑盈盈道:“臣妇斗胆询问陛下得了甚么病?”
“朕得了读书太用功病。”朱翊钧拉下小脸,苦巴巴道,“张先生不肯予朕休息,朕每日不是读书既是阅览政事,朝中大臣每月还有休沐日呢,朕竟然连大臣都不如了。”
顾清稚聆听得相当认真,朱翊钧见她神情诚恳,心里一感动,正欲再向她倾吐一番苦水却骤然被李妃喝断:“皇帝!”
朱翊钧立即闭了嘴,悻悻地瞥了眼李妃铁青的面色。
虽说儿子已经是条龙,李妃犹然望子成龙,怒其不争道:“张先生皆是为了皇帝好,你怎可背后非议人张先生待你的一片诚意,岂不是让他心寒?”
张居正心不心寒不晓得,不过朱翊钧此刻应该颇为心惧。
座上李妃仍在训斥兀自观察地板不敢吭声的万历,陈氏向来对人家生母教训儿子也不插话,而软凳上的顾清稚看似平静,思绪早已飘至远处。
张居正为了万历小朋友的教育问题极其上心,又是开日讲又是御经筵,日讲每三天一回,经筵则是内阁大学士及六部高官均得参加,每逢三六九日朱翊钧皆须视朝,其余时间都被老老实实关在文华殿里听一群侍讲给他上课。
下了朝还得继续习字,早午课间看奏章,一天从早至晚,除去用食睡觉,即是学习、处理政事,再对着一群学士听讲课。
……
万历痛苦她何尝不知,毕竟无论是谁,整日得不到休息都相当煎熬。
但张居正更是累极,除却文渊阁那永无停歇的票拟批答,万象更新之时朝堂内外皆须他一力维持,虽是刚引了老臣吕调阳入阁协理,但以他事必躬亲的性子,如何能放心交予他人。
此外,他从未缺席每次日讲与经筵,万历读书时他皆侍旁,岂止是万历一人受苦,张居正比之愈加疲乏。
但她只恐他这般摧心劳神也是无用,徒教万历心底怨恨堆积,长此以往终有发泄一日。
顾清稚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
“这是甚么?”朱翊钧瞧着她将那布包打开,里头是一个精巧的铁锡小人儿。
顾清稚道:“此乃臣妇从泰西国人那里讨来的玩具士兵,陛下想看么?”
“想,谢师娘。”朱翊钧头点成拨浪鼓。
顾清稚便将其奉上,他迫不及待地从她手上接过,捧在掌心把玩起来。
顾清稚指着那模型帽子背后的一个旋钮提醒:“这里是它的机关,陛下只要扭一扭,就会有新发现。”
朱翊钧好奇依言,果见那兵人的腿竟随之动起来,放在地上还能自己走路,昂首阔步,甚是滑稽。
双眼顿时放了光,紧紧盯着这件对他来说极其新奇的物事,目光一寸也舍不得离了。
“皇帝怎能如此贪玩,该适可而止。”李妃瞅着儿子逐渐沉溺于此,眉头一皱,不由出言阻拦。
朱翊钧小嘴一瘪,恋恋不舍地望着顾清稚:“谢谢师娘。”
她心知小皇帝不敢在母亲面前开口要,牵起唇角问:“陛下喜欢么?”
朱翊钧刚想答喜欢,余光里李妃凌厉眼风掷来,话至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喉咙里挤出一个不甘心的“嗯”。
顾清稚笑了:“那臣妇将这西洋玩具送给陛下。”
这本是她晚上回去给敬修的,眼下为了皇帝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朱翊钧顿时喜上眉梢,将那兵人小心翼翼揣入怀中,又有了一疑问:“他们西洋人地处偏远,还都是些蛮夷之辈,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有趣的物什呢?”
“因为大明有大明的长处,他们也有他们的长处呀。”顾清稚抿唇,“西洋人很会做生意,船队遍布整个海洋,积蓄的白银可比我们多得多,他们又能在世界各地到处游历,脑海里自然全都是新奇的东西了。”
这话触及了朱翊钧的tຊ伤心事,瞳孔里蒙上灰雾,黯然道:“我们偌大一个天下,竟然还不如西洋人……听张先生说大明现在很穷,朕想看正月十五灯会的鳌山,不过仅是几千两银子的数目,户部都说拿不出钱来。”
你皇帝看个鳌山灯,便足够施舍广东流民一月的水粥。
顾清稚暗想着,却也没给他讲大道理,而是换了委婉语气循循善诱:“他们泰西国正是因为银子储备丰厚了,百姓有了余钱,才足以有那心思琢磨些奇技淫巧。反观我们,今年湖广之地大起旱灾,蝗虫遍野,百姓们连饭都没得吃,臣妇听说甚至还有卖儿女维生的,陛下想想,他们都还是些和您差不多大的稚童,这么小就要离开娘亲多可怜呀!不说这些受灾地,就连江南沿海都有许多流浪饥民,他们填不饱肚子,怎么会有闲工夫去钻研除了活命以外的事儿呢?”
朱翊钧连连称是,十岁的孩子心中毕竟同情心未泯,赧然道:“那我们大明……如何才能像泰西国他们那样国库充盈呢?”
“这正是陛下的臣子们近来所思之事呀。”顾清稚道,“陛下现在听不懂,所以圣母才希望您能潜心向学,如此臣子们议事之时可以一锤定音,表达出您独到之见解,不然如何展现陛下您的英明聪慧呢?”
“师娘的话,朕都记住了。只是课业实在繁重,朕觉着都快生出病来了,师娘能不能……”朱翊钧用期待眼神视她,“替朕向先生说说情?”
其实他也不抱希望,张居正于学业上向来严厉,从来不肯通融,这师娘说不准和先生也是一条心。
“可以啊。”出乎他意料,顾清稚答应得很爽快,“只是臣妇有一言,陛下可否愿意一听?”
“师娘请讲。”
顾清稚道:“臣妇家中还有许多西洋人的小玩意儿,可谓是琳琅满目,您只要熟读罢《尚书》一篇,臣妇便赠您一样,可好?”
“师娘今日如此说了,可就不许言而无信。”朱翊钧笑眯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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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入夜时,朱翊钧被宫女迎去安歇。
李妃转身亦欲离去时,顾清稚忽然在背后唤住她。
“圣母娘娘。”
她又回首:“顾娘子还有何事么?”
“臣妇欲斗胆恳求您。”顾清稚掀起裙角,倏然下拜。
李妃眼中一惊,忙俯身扶她手搀起来:“娘子有甚话直言便可,何须行如此大礼。”
看似纤弱的女子却强硬着不肯直身,李妃也难拽起她,目光中顾清稚埋首跪伏于地,声音圆润:“臣妇有一请求,生怕触怒圣母。”
李妃无奈道:“我哪里会怪娘子,您但说无妨。”
“臣妇请圣母毋以外子之名戒谕陛下。”素手交拜于额前,顾清稚诚挚道,“外子虽蒙恩位居首揆,亦是臣,而陛下是君,纵陛下才值冲龄之年,然君臣之礼始终不可废,否则纲常颠倒何益于社稷,望圣母纳之。”
平日只要朱翊钧有所懈怠,李妃常搬出张居正以告诫,在她看来自是一套屡试不爽的话术,往往能够骇得朱翊钧生怕张先生会来责罚,于是在恐惧中收敛了行止。
但李妃料想不到皇帝此刻的忌惮将引发如何恶果,那将是臣子的倾家之祸。
果然,李妃沉下秀眉:“娘子不知,我亦是无计可施,皇帝时而脾气顽劣不守训教,只有张先生能教他消停些,若非实在无奈何,我哪里肯如此。”
“圣母心中苦楚,臣妇皆明白。”顾清稚应道,一语挑动李妃心弦。
缓缓抬首,她凝望李妃双眸:“主少国疑之时,圣母以弱质身躯肩挑先帝嘱托之重担,时有隐忧思虑,迫切盼望陛下独当大任承担重器,您方得以宽心撤帘还政于帝。只是陛下再幼也是君,自古儒家即讲究君臣尊卑上下之道,您以臣吓之,岂非将臣子置于不忠不义之地乎?您对外子的倚重信任,臣妇一家皆感激涕零,愈不敢居功自傲,外子更是整日惶恐惴惴,所思者唯虽殒身不足以报皇恩万一。”
李妃沉默不答。
垂目与身前女子对视,眸中映出烛火明灭下女子素白却坚定的脸孔。
不知为何,她望着顾清稚忽而生了几分羡慕意,想她能自由出入民间门庭行她所悦之事,同是女子,自己余生却已困囿于这深宫之中。
借着深沉夜色,李妃唇角不由苦涩挽起。
“张先生与顾娘子能如此同心合意,实在教人欢喜。”她上前,复又握住顾清稚手腕,柔柔将她搀起,“我虽读书不多,可也不是那等壅蔽无知之辈,娘子一说,我便知晓了你们的难处,日后再不提便罢。只是娘子能为着张先生来当面进言,这份心我瞧着也感动,哪里会再教娘子为难。”
闻言,心始稍宽,顾清稚又行一躬礼:“臣妇拜谢圣母,拜谢陛下,拜谢皇恩。”
“快起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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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年节刚过,顾清稚操办了场家宴,专程宴请与张府素有往来的友人、门生以及家眷们。
门生多为隆庆五年张居正所举进士,个个神态谦谨,前来作揖称“见过师母”。
顾清稚皆笑应,座中忽见一暌违已久的面容,立即端了钧瓷杯盏迎上前去:“今日招待之酒可还勉强合王先生之意?”
王世贞循声抬目,瞳孔定在她的脸上,忙撩袍起身一躬,亦展唇笑道:“多年未见顾娘子,顾娘子还是这般活泼。”
“活泼不好么?”张居正蓦地开口。
王世贞一愣,旋即失笑,向他指了指顾清稚:“太岳眼中顾娘子还能哪里不好?”
那双清澈眼眸在她身上详视了片刻,旋即回道:“元美欲过问我之家事?”
多年不见,此人还是这般嘴硬。
王世贞勾唇,爽快将杯中玉醅一饮而尽,俄而放下瓷盏予了侍女再添,朝着顾清稚拱手:“前月王某入京时途经南直隶拜访了徐阁老,他老人家身体近来颇为康健,言笑奕奕,还托王某来向娘子带话,问娘子何时归去探视。”
自退田风波,徐阶历了数年的颠簸动荡,终于在高拱罢去后始得太平时日,安心在乡里养老。其间多有门生故旧谒见,他接待时亦常向众人探问朝中动静,观阅邸报,对大事关注不减往日。
顾清稚自然与他时常有书信来往,其中多对平生最得意弟子张居正不吝夸赞,尤其是后者寄予他信中那句“手扶日月,照临寰宇”更令他击节称赏,连声言道自己老迈不堪只愿求田问舍,如若再见了这学生,该是怕应羞见张郎才气,和羞遁走了。
但他晚年康泰是不假,却从未有过殷切盼自己回乡的言语表露。
“外公真是如此说?”她试探着问王世贞。
王世贞已近酡红的面上顿然露出大为受伤的神情,向后一仰:“王某还能谎报诓娘子不成?娘子宽心,王某乃正人君子,平生最不好信口胡诌。”
顾清稚怀疑地瞥了他一眼。
“……您还不爱信口胡诌?”
“……顾娘子何以如此评价王某?”
“王先生有前科。”
“何为前科?”王世贞困惑。
顾清稚眼瞳转了转,答:“您从前就爱编排人。”
还爱造谣人风月故事。
王世贞受伤神情更深,锁住眉头辩解:“做文章哪里能叫编排?王某又不是翰林院编史的修撰,何必要拘泥于所谓事实真相,若字字句句皆须按信史排列,只怕不仅讨不了阅者的喜爱,自己做了也徒然心闷,那做文章有甚意义?”
他一面小口啜饮着佳酿,一面振振有词,顾清稚一时竟被他这通理论驳倒了,须臾也想不出反驳的言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