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将将入仕,有些怠惰也是在所难免,我怎会过多怪责?但大好韶华怎可如此消磨,对你们日后仕途有害而无利。”
众人喏喏称是。
他自袖中取来一叠档册,望向几位学生,嘱道:“圣上派我主持编修《世宗实录》,今将此任务下达分配于汝等,务必潜心修订,切实考据,如有不解之处可来文渊阁寻我。”
赵用贤生出一疑惑,向他拱手:“老师,若是遇到需委婉处该如何?”
无怪他有此困扰,实在是嘉靖朝那些事很难详尽记载,难为他一介小翰林还要费心思量有哪些该写,哪些又该及时避讳,以免伤了朱家颜面。
“实录乃皇室唯一信史依据,不可曲笔,你但凡有为难便秉笔直书即可,既是我来主持,你无须有所顾虑。”张居正道。
他挽袖取笔,将纲目一一书于纸页,将一应宜忌、肯綮、本末耐心讲予众人听,话音令人如沐春风,直欲点头赞同。
两厢侍立的内宦虽是听不懂他们在言谈甚么,但亦见张相公谆谆教导之态谦和从容,风骨秀拔,教人无不倾心折服,心里暗暗盘算回去必须跟着大太监识几个字,好能多得他两分注视。
待张居正告辞而去,吴中行盯着他离开背影,忍不住摇首叹道:“都说老师冷面寡言,看来也是片面之词。”
赵用贤接话:“说不准老师只是待学生和善,毕竟待下僚哪能同门生一样,但听闻那高相公脾气才是真的躁,一瞪眼就能吓得人肝胆俱裂,还好我等的座师不是那位。”
刘台却早已发觉出哪里不对,未理会同门的七嘴八舌,自顾自皱起眉咝了一口气,问向众人:“你们不觉得方才张相公行止有些异常么?”
“我哪里敢细详,却是瞧不出。”
刘台眯眼,回忆道:“张相公说话时额间有汗,落笔时手腕亦在发颤,似乎是强忍着哪里不适,莫非是病痛在身,我等却没察觉?”
众人闻言震惊:“那我等可真是罪过!”
.
“相公无事罢?”见张居正扶着廊柱强自喘息,额前细汗涔涔而落,惊慌之下宫监忙撑伞凑上前去,“看您这般不适,不若奴才送您回家歇息?”
张居正只觉腹中有刃在搅,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竟是一步路也行不得,却强撑着摆手拒绝:“无事,送我回文渊阁罢。”
宫监见他坚持,只得依言办事,临近阁前,骤听一道凌厉叱骂破空传出:“高拱!正是你指使的韩楫寻衅弹劾我,莫要以为我蒙在鼓里不知你居心何在!”
正是近来时常与高拱生出摩擦的殷士儋。
他蓦地一顿,立在台阶之下,隔着簌簌而落的雨帘视向阁中剑拔弩张诸人。
高拱哪里是甘于示弱的性子,当即冷语:“殷大人这话无凭无据,恕高拱无法苟同。”
殷士儋却不视他,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韩楫:“韩给事中当真是高阁老的一把快刀,你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却甘心做人门下走狗,罕见罕见!”
指桑骂槐来了。
高拱不悦道:“殷大人说话要有分寸,怎的血口喷人!”
“你高拱也配批我血口喷人!”殷士儋大怒,“你先逐陈公,再逐赵贞吉,又把李相公气得自请致仕,现在又为了个张四维入阁弹劾我!你高拱明摆着是想把大明中枢搅成姓高的一言堂!你就继续专横跋扈下去罢,等到内阁乱了套,咱们大明索性亡了才算干净!”
光骂还不解气,他一忿之下竟不管不顾,旋即扬手挥袖冲向高拱,眼见着那道掌风将落下,高拱怒眼圆睁也欲抬手相迎,关键处张居正忍住腹中剧痛,快步上前出言相劝:“这又是何必?二位皆为我大明股肱重臣,为些微小事大打出手,岂不伤国体乎?”
“你又是甚么好东西!”殷士儋骂红了眼,一见张居正来介入,瞪着他啐道,“少来惺惺作态,谁不知你和高拱两人蛇鼠一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论虚伪,两面三刀,谁又能及得上你张太岳!”
看他还欲动手,事态只怕越发控制不住,张居正变了面色,斥向一侧内监:“还不快来!”
内监本已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大明两百年以来就没这阁臣公然殴斗的先例,战况还能如此激烈,今日算是开了眼。
诸人都是不知所措,被张居正这么一喝,立时又回过神,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去拉架:“阁老……阁老!莫打莫打,有话日后再说!”
高拱被强硬拽开,犹然不解气,指着同样愤愤不平的殷士儋骂道:“有胆随我去圣上御前理论,可敢来么?”
“有甚不敢,明日便去奏对。”
殷士儋虽如此说,然亦知高拱身为帝师在隆庆心中的分量,这杆天平的偏向显而易见,当晚回去彻夜左思右想,深感内阁再容不下他这席位,翌日即上疏乞休,自请罢职归乡。
自此,高拱为首辅,张居正任为次辅,偌大一个帝国内阁,一时只余二位相公尽力维持。
但这件内阁相殴的公案早已声名远播,甚或传至民间说书话本里经一通加工润色,无不言大明国体已失,身为堂堂权力中心的内阁竟能有如此前所未闻之事发生,可见圣上待臣子过于宽容,权臣也过于武德充沛,君臣两相契合,天时地利方能成就如此闹剧。
更有人口口相传,隆庆皇帝朱载坖不仅是不爱管事,还陷入了嗑热药的瘾中,比之其父爱嗑草木丹丸愈发一言难尽。
这日上朝,朱载坖难得端坐殿上,臣子依次将近事奏报,忽地,龙椅中的皇帝猛地向前栽去,被左右内侍慌忙搀扶住:“万岁爷?”
却见朱载坖满头大汗,双目半闭,口中喃喃自语:“唤国公来——阁臣来——”
侍御忙小跑奉命。
稍顷,几位国公匆匆趋至,高拱和张居正亦被召上前。
众人不知他有何用意,尽皆跪伏于地,齐声奏:“臣等在此。”
朱载坖瞳孔迷离,恍惚步下玉阶,朦胧中窥见张居正面容,倏而脚下不稳,踉跄向他跌去,张居正迅疾扶住他倾倒的身体,焦灼视他:“圣上如何?”
诸臣见状,无不面露惊愕,眼见着朱载坖骤然抱住张居正脖颈,倾身去咬啮他手臂,tຊ嘴中浑话径自脱口而出,竟都是些不堪入耳的秽浪言辞,也不知是从宫外哪里学来。
“……”
“万岁这是……”
有人压低了嗓子,向身旁同僚使了个眼色:“圣上怕不是服了热药,把张相公看作女子说起胡话来了。”
一些端方老臣只当充耳不闻,强忍着内心翻涌面不改色,但相互传递的眼神里无不意味深长:大明要亡了。
“万岁……万岁?”约摸过去半晌,朱载坖意识被周边人呼唤得清醒了少许,一睁眼即见自己如此失态,别过脸去,俄而垂首站起身,低声令身旁侍御:“散朝回宫。”
“太岳如何?”皇帝被簇拥着远去,高拱转目来问张居正。
张居正拂了拂朝服大袖上的褶皱,若无其事起身,沉着道:“我无碍,不过圣上既然身患小恙,肃卿当遣御医前去视看。”
小恙?大病!
高拱心中顿生悲凉,君上如此,人臣再如何左支右绌也是勉力支撑罢了。
他垂首苦笑,长叹一声,与张居正并肩朝殿外行去。
.
“夫君可回来了?”顾清稚甫归家,即问向洒扫侍女。
“相公在卧房中。”侍女指道。
今日竟反常地未在书房。
顾清稚隐隐嗅出异样气息,她轻手推开门,见他侧身半躺于榻,眸光专注,手中仍持一书卷翻看。
“太岳无事罢?”
张居正闻声抬首,扯了扯唇:“七娘都知晓了?”
只消一个黄昏,这等难得的新奇秘闻京城谁人能不知。
她微点头,却察觉出他落寞眼神,顾清稚心知他此时所想所哀,忍不住俯下身,轻轻抱上他的肩而后环住:“太岳在想甚么?”
“圣上服热药日久,规劝也是无用,身为近臣又徒之奈何。”张居正放下书卷慨叹。
顾清稚掀起他的中衣袖口,细细端详他臂上伤痕,深浅不一,所幸并不碍事,但心上烙印应比身上更重。
“这是他皇家传统,圣上心甘情愿沉溺于此,做君主的自己不爱惜身体,为人臣子再干涉又有何用。”顾清稚道,“太岳所能做的,只有恪尽职守行好分内事,就已算对得起他朱家。”
今日朱载坖上朝都能如此荒唐,可见平日里也没少吃,明显已然是病入膏肓。
张居正面有忧色:“陛下正值壮年,我是恐圣躬不豫,太子冲龄之岁难以……”
顾清稚接过他话,伸手抚他眉间:“所以太岳才更不用担心呀,即便小太子年幼继位,有你做辅臣是他的福气!”
“七娘为何如此信我。”他握住她的手靠在胸口,让她能感知到自己灼热的心跳。
不为别的,只因为你是张太岳。
顾清稚扬唇:“太岳莫再问我,还是将那折《陈六事疏》再斟酌斟酌罢,不日将是它大展宏图的时机了。”
她复又搂紧他脖颈:“你多抱抱我。”
张居正回拥她,任她乌发淌于掌间,下颌贴着她的鬓边,道:“近来阁中唯我与肃卿二人,正是多事之秋,以后我若是晚归,你自去休息便是。”
“休息事小,太岳胃病事大。”
“……你怎知?”
“太岳一直不爱按时用食,长此以往胃如何能不出毛病?”顾清稚盯他,“你是不是从小就不会好好吃饭?”
“……幼时寒窗苦读无心用食,便有了此习惯。”
“习惯?必须得改!听闻太岳少时父亲不给肉吃,可是真的?”
张居正唇角僵了僵,承认:“彼时年轻气盛,中了举不愿去拜谒乡贤士绅,终日只锁在屋内读书,父亲一怒之下断了我的肉食,终日便靠蔬菜维持。”
虽说是为了儿子的未来前途好,但这让一个还需长身体的少年失去营养来源,顾清稚还是觉得这样的教育方式不可取。
她又问:“那你现在为何还是不愿食肉?”
自然是食不下。
帝国的中心仅靠两位大学士运转,这般通宵达旦的高强度办公,三餐颠倒是常事,胃病发作时一桌菜端他面前也无甚食欲下箸,其后毛病愈演愈烈,甚或连着数日也难以饱腹一顿。
不愿教她担心,张居正于是换上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态,以微笑遮过:“人各有所好,是我不爱食罢了,七娘毋须记挂这件小事。”
“不行,你必须得三餐规律。”顾清稚细思越恐,深感此事刻不容缓,“否则你就是存心挑衅我,我若是救得了别人,却偏偏救不了你,这让天下人怎么信服我的医术?”
“就算是为了我的职业声誉好不好?太岳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吃饭。”顾清稚晃了晃他的手臂,声音里带了几分央求。
“我依你,都依你。”
张居正回答间,恰逢张居谦来寻兄长,书房里扑了个空,踱步至卧房门口时本是不抱希望,冷不丁却听得阵阵喁语笑声飘来。
他自觉不好搅扰,忙快步离去时,身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居谦哪里去?”顾清稚立于门外笑吟吟唤住他,且穿戴整齐,连出门时的墨青色褙子也未脱。
“无事无事。”张居谦大汗,“不打扰七娘。”
“打扰我甚么?”她蹙起眉。
居谦愈发汗流浃背:“打扰七娘睡觉。”
“目今才几时?”顾清稚视着他羞惭面色,“才戊时罢?”
“我以为……七娘在诵书。”
顾清稚目光嫌弃:“我可没你这么好学。”
“居谦欲说何事?”
张居正自房中披衣踱出,只见弟弟脸上红得将要滴血,问道。
居谦嗫嚅半晌,方启齿:“我欲回老家赴乡试,可能……那里好中一些,顺天府人才济济,我考不过他们。”
顾清稚万万未想到他憋半天竟是为了这个,扑哧笑出声,视着他可怜巴巴的眼,捂唇道:“居谦不妨听我一言,湖广人多,会做文章的才子更多!你猜你哥在湖广乡试考了多少名?”
居谦老实摇头。
张居正微咳了声。
“他也就考了三十名。”顾清稚直乐,“但他殿试中了二甲第九,全国排行十二,就这在湖广也就是中上水准,你想想你去了那里能考第几?”
“但我哥那时才十六啊!”张居谦不服,头脑一热嚷道,“我现下早就满弱冠了。”
二十余岁还在考乡试,你自己听听这有无可比性。
顾清稚忍不住,再次嫌弃视他:“你很得意么?”
居谦再次羞愤绞手指,顾清稚也不再往他伤口上撒盐,宽慰道:“你就安心在顺天府应试,少想些另辟蹊径的路子,提升自身实力最要紧。”
“七娘说得是。”张居谦悻悻应道,鞠了一躬,“七娘,兄长,弟弟告辞。”
言罢一溜烟跑了。
“哎,等等!”张居谦被她蓦地一唤,双足钉在原地,尴尬转身,“七娘还有甚么事么?”
“有呀。”顾清稚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我看你是该成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