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皱眉的时候,还有难过的时候。”顾清稚不假思索,眸光在他脸上逡巡,“我不想看见夫君烦恼,所以最近是发生了么?”
“是。”他坦然言道,“李春芳相公已致仕归乡,高肃卿继任首辅,他脾气太躁而难与同僚和平共事,时常与殷士儋争吵不休,我恐内阁将不日生乱。”
“方今内阁总共三位阁臣,怎么这么点人都能吵起来?”
先前赵贞吉受高拱倾轧,一怒之下乞休归去,随着李春芳也致仕,窥伺相位已久的尚书殷士儋终于得以入阁,可这还未过去多少时日,竟又起了波澜。
张居正道:“高肃卿欲引其学生张四维入阁,不想四维之父因经商事遭人弹劾,肃卿和四维皆将矛头直指殷阁老,认为此乃其为阻四维入阁之路而指使,故此有隙。”
一闻那名,顾清稚喉中哼出一声:“高相公倒是挺喜欢张四维。”
“四维公事上颇为勤勉,能力出众而堪为辅佐,俺答封贡事多有其从中相助,高肃卿引为心腹也是欣赏之意。”
他目光敏锐,一眼即发觉顾清稚眸中冷笑,随即视向她面容:“七娘似乎对四维深为不悦。”
岂止是不悦。
但张四维舅父王崇古就连高拱也须忌惮三分,父亲为晋陕巨商,其后势力盘根错节,对掌权者也多有助力,她此时也断然不好将嫌恶表露。
她便将这关节撇远,扯到李春芳身上:“太岳觉得他能做个辅佐便好,只是白白便宜了春芳相公,他倒是乐得逍遥自在,自去隐居乡里一概不管了。”
“李相公何止过的是神仙般生活,他家中高堂尚在,回去既能侍奉父母,帮着那射阳居士吴承恩撰写他们的《西游记》,还能时常饮宴接待乡人,通宵欢饮达旦,这佳话甚或已传至京城中了。”
顾清稚觉出他语调异常,不禁正色,眼睛紧紧地定在他脸上:“太岳也羡慕他,是吗?”
他方察觉自己一瞬的失神,旋即收敛目光,牵唇答:“纵我有此意,七娘会支持我么?”
“怎么会不支持!”顾清稚倏然抬高声音,“太岳做的所有决定里,我最支持这个。”
“为何?”
顾清稚压下心中黯然,面上仍对他微笑:“因我知道太岳学不了李春芳,你不会走的。”
碧云蓝天里,头顶一行白鹤萧萧飞过,拂落得绿叶沙沙作响。
张居正苦笑,凝视她强作欢颜的脸庞,倾身去拥她:“会有那么一日。七娘愿意等我么?”
“好呀。”她也回抱他的腰,将他搂得更紧些,tຊ轻声耳语,“太岳说过从来不会骗我的,我相信太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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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四维奉高拱命将一叠题本送至张居正.家中时,正值女主人在花阴下逗着小郎君玩。
“在下见过顾夫人。”他走上前去,拱手作礼,望着粉雕玉琢的小郎君又添了一句,“也恭贺令郎百日之喜。”
顾清稚闻言把头抬起,将儿子递给侍女,瞥着他双目笑道:“劳张侍郎记得小儿生辰,也是难为了您的记性。”
“此等大事,张某如何不知。”张四维望向她,“只是不知令郎大名,张某冒昧一问。”
“敬修。”
“张相公果然取得好名。”
顾清稚不置可否,视着他曲身去逗张敬修,手尚未碰着这小郎君的脸颊,敬修即小嘴一张,呜哇大哭起来,明摆着不愿接受他的亲近。
侍女顿时手忙脚乱,立时摇晃他身子轻声哄着,张四维扬了扬唇,转首视向顾清稚:“看来张某于公子而言是生人了。”
“张侍郎是不是没怎么带过小孩子?他们的反应可比虚伪的大人真实多了。”顾清稚似是无意,并不看他,“小孩子只有喜欢一个人,才会同那人亲昵。”
张四维如何听不出她弦外之音,倏而脸颊生热,忙错开了眼神,见小桌上搁置的几张宣纸页角被风吹起,他心中一动,将压在其上的砚台移开,细观纸中内容。
“这皆为张相公所写么?”
“闲笔,不是甚么反诗,侍郎随意看。”
冷不丁又被一刺,他垂着眼皮翻阅,发觉其中多为偈子之句,张四维不禁蹙下眉头。
顾清稚瞧出他心中疑惑,似漫不经心道:“夫君在学禅。”
“怪不得颇有佛家意味。”张四维仿佛对一偈语颇感兴趣,将那张纸页握于掌中详视,“在下最爱这句。”
“哪句?”
张四维念:“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己身求利益。足见相公心迹昭昭可鉴,为我辈所不及,想他必定能以举止来践行。”
顾清稚与他投来的目光撞至一处,露出一个笑容:“夫君绝非表里不一之人,既然说到便是能做到,张侍郎大可放心。”
“在下自是信得过相公品行,夫人莫生误会。”张四维作揖。
“我哪敢误会张侍郎,侍郎不要多心呀。”顾清稚浅躬,“不过我也最爱侍郎所念那句,看来您也并非是我以为的那样铁石心肠不易触动之人。”
“夫人说笑,张某亦是自幼苦读圣贤书,心中何尝不曾怀社稷百姓黎庶疾苦,哪敢顾念区区此身,而舍弃九州万方呢。”
“噢哟,侍郎这话豪气干云,当真是天下士子楷模!”顾清稚向他竖起一个拇指,“看来是我格局小了,以前竟然未曾看出您胸怀这般博大,不过今日知道也不算晚,不是吗?”
“夫人高看了,张某也有私心。”
顾清稚神色很有几分好奇:“甚么私心?”
“全力辅佐江陵相公之诚心。”
话音才落,她顿觉浑身都有蚁虫在爬,挠得她欲发笑而不得,忍住哂意:“夫君听了必定高兴。”
“哎呀,我差点儿忘了。”顾清稚不待他回言,遣饶儿将一只盒子捧来端给他,张四维垂首打开,里头卧了一包铁皮石斛。
顾清稚迎向他不解目光,展唇道:“王老夫人有肝亏之状,铁皮石斛可清热补阴,还可抗气血凝滞,宁心退热,这本是别人赠给夫君的,但对令堂更有用处,麻烦侍郎拿回予您的母亲,就当是我的一片心意。”
张四维躬礼致谢:“家母不过小恙,还要劳夫人如此惦记,张某这便告辞,务必向家母转达夫人殷殷问候之意。”
辞别了顾清稚,出府时马夫见他面色铁青,忍不住问他:“郎君这是怎么了?”
“载我回去。”张四维冷冷瞥他一眼。
马夫缩回脖子,讷讷应着:“是。”
待回了府,视线触及随从拎着的那只盒子,刹那眉目一凛,喝道:“谁让你拿来?”
随从愕然,挥汗如雨:“这不是……别人送给郎君的礼物么?”
“扔了。”
“啊?会不会奢靡太过?”这话来得莫名其妙,随从以为是听错,不禁再确认一遍。
“奢靡你个头!”张四维眯起眼睑,斥他,“我让你扔了,两只耳朵长那里是摆设?”
“啊,是是是,您消消气,小的谨遵大人吩咐。”随从见他一言不合竟起了愠怒,忙不迭小跑着去了。
步入内堂,母亲王氏正闲坐躺椅握了把便面乘凉,见了张四维进来,半阖的眼皮掀起:“我儿回来了。”
“拜见母亲。”
“休来这套,方才可是替高相公办事去了?”王氏问。
张四维答:“是。”
王氏若有所思地颔首,道:“得高相公器重是天大的好事,这次虽然你没能入阁,经营好了日后总有时机。你切记侍奉高张二位相公恭谨些,万万不可违逆他们的意思,你若想擢升可都要靠着他们的青眼。”
攥着瓷杯的手骤然一抖,那水瞬时沿着边缘泼出来。
又是那人。
……凭甚么。
因有了那人,他张四维便成了影子。
他心中顿生恼恨,那人仅比自己年长一岁,却是少年天才,众人称颂,又能得元老徐阶赏识,恩师高拱还这般爱敬于他,生生让自己做了他的伴食!
“太岳年纪资历均属阁臣最微,然其为翰林编修时,即年少聪明,孜孜向学,与之语多所领悟,当今朝臣又有几人能和其相比。”
“江陵博学多识,于朝章典故无不熟谙于心,子维应当多多请教他才是。”
“此次未能入阁,子维也莫要灰心。江陵拜相,以这年纪朝中却无人有所置喙,足见众人对他尽皆心服,子维亦不能忘锤炼自身,当效仿江陵内抱不群,谋而后动之志。”
溢美之辞无一日不充斥于他耳畔,谁还记得他张四维出身显贵豪富之家,比那人不知好上多少,且亦是年少成名,声誉远扬,以第一名庶吉士入翰林院,但目今天之骄子却只有他张江陵一个,自己过往荣光竟在他耀目风采下被尽数抹去。
这教他如何不恨?这教他怎能不恨!
王氏早发现端倪,锐利双目锁住他阴沉沉的瞳孔底端,撑着扶手支起身躯:“子维怎么了?”
“无甚。”张四维回过神,收起那晦暗眼神,唇锋微抿,向母亲显出一抹淡笑,“儿子谨记母亲教诲。”
王氏不欲深究,随即扯了另一件事:“方才顾大夫派人送来一盒鹤年堂新进的铁皮石斛,对我调养肝肾极是难得,也是难为了她能一直这般上心。”
登时,头顶如有一桶冰水劈头盖脸浇下,张四维眸中暗流汹涌而出,指间瓷杯险些倾翻。
“子维又怎么了?”王氏诧异中难掩探究。
张四维嘴角肌肉抽动,浑身如被一股无形的强力控住,却不发一语。
那双瞳孔果然早将自己看透,原来自己的一切在她眼里皆无处遁形。
毋论是见得人的,亦或是见不得人的,他都休想能瞒得过她。
耳旁王氏继续道:“来日你再上门好好感谢人家,这东西纵是有钱也难买着呢,她必也是费了一番心……”
“母亲!”张四维忍无可忍,出声打断她,“儿子知道了,您好好休息,莫再操心他事,其余我自有分寸。”
语罢,他即转身推门出去,妻子吴氏见状忙追上去,扯住他手臂:“官人做甚么顶撞婆母?”
张四维并未放缓脚步:“与你又有何干系。”
吴氏面有犹豫,吞吐数息方开口:“官人一听见母亲说那铁皮石斛就变了色,可是对那顾娘子有成见?”
“住口!我与她顾七娘……大夫能有何怨仇,你休得胡言。”
吴氏撇了撇嘴,直觉教她断不能等闲视之。
她不禁深深视他一眼,道:“官人多心,我亦不过是随口一问,何苦要冲着我发这么大脾气。”
张四维目光一顿,甩袖而去。
第54章
翰林院。
小雨淅淅沥沥, 打湿窗外芭蕉,掩过院内一行年轻人意气方遒谈论之声。
几位不久前才选入的新科进士正闲侃嘉靖新编《问刑条例》的疏漏之处,因此地过于清闲, 又无甚活计需这些初出茅庐的新人分担,若非自己主动揽事儿,可以说是拿着俸禄奉旨休养生息。
数人自《问刑条例》议到《大明律例》,将每个字眼都扒出来拆开涮洗了个遍, 眼看时日充足,又发散至数目更为庞大的《永乐大典》, 最后落回到时政身上。
编修吴中行tຊ道:“高相公上请圣上每岁特遣有才望之大臣四次出京阅视, 察看当年钱谷盈利几何,兵马增添几何,军备整修几何,再据此或擢赏或治罪,依我看此法效率实低,个中太容易投机取巧,若我是西北某地大员,只需上贡黄白之物哄得那钦差眉开眼笑,当年绩效不早已圆满达成?”
“高相公本意毕竟是好,兵部也已依据圣上旨意制定详策, 想来若以规章整治之, 加以多层监管, 定能避免该法弊端。”与他同榜的进士赵用贤已议论至口干舌燥,连忙呼宫人送壶茶来。
刘台虽被授为刑部主事, 但今日借办差之机也来翰林院与同门谈天说地, 听赵用贤如此说,答他:“高相公受圣眷极隆, 先前赵贞吉相公与他倾轧,两人较劲似地争相上疏你弹我我劾你,圣上还不是护着高相公令赵贞吉致仕?如今圣上也不怎么出面,内外事不全倚仗着高相公的意思,他言一六部哪里敢说个二字,还不都得勤勤恳恳干活哄得他顺心如意?”
他兀自沉迷于针砭时弊品评朝政,忽见面前门帘掀起,随之一红袍犀带男子收了纸伞,携一身雨露缓步而入。
“是老师!”不知是谁低低喊了声。
几人骇得登时自座中弹跳起,不约而同垂下头,压抑住青白相间的面色,齐齐弯腰作揖:“学生拜见张相公。”
这几位新科进士殿试皆是受张居正选拔,却难得见这位大学士一回,不想今日偏巧在浑水摸鱼时被逮个正着,一时不禁面面相觑,瞬间,脑海里已然闪过无数次明日吏部一纸驱逐令灰溜溜撤回原籍的场面。
刘台略略抬目瞥他,眼前的老师身形瘦削颀长,拢起的眉间似聚有重重心事,官服的襟口上微微沾了雨滴的湿痕,将他骨骼贴近得愈发明晰。
传闻中这位相公对下最为倨傲,亲眼见时却也不尽然。
甚至待他们皆相当温和,唇角凝了一抹浅淡笑意,道:“我初入翰林院时,亦如你们终日无事闲坐,不必惊慌。”
“教老师失望,是我等学生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