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张四维举止渐缓,直身的动作迟钝而僵硬。
“子维退下罢,你一来令人家顾娘子拘礼了许多,莫要让客人为难。”王氏觉出他的异样,隐隐猜出他在想些甚么,“嘭”地阖上茶碗,冷声吩咐。
“不必不必。”顾清稚立时劝阻,唇角扬笑,“哪有让主人家退避的理儿呢?”
她转向一语不发的张四维,和言道:“听说此番全天下土地丈量多赖子维督责,看来子维对土地清丈也很有见解。夫君即将启程回江陵,土地事宜要多多辛劳子维了。”
张四维低首:“顾娘子言重了,本就是四维职责所在,哪敢推脱。”
王夫人插言:“娘子此去可要一路顺风,三月后我等娘子回来与老身一道去玉河桥下七夕乞巧,咱们必须得讨个好兆头。”
“老夫人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要答应了。”
张妻亦附和笑道:“那我也要陪着母亲和顾娘子去,此等好事可不能落了我一个。”
王夫人嗔她:“哪有热闹能少得了你呢。”
顾清稚见时辰不早,立身辞别:“老夫人,娘子,子维,眼下天色已晚,恕我不好再多叨扰贵府,此即告退了。”
王夫人款留了一番,见顾清稚坚辞,便唤人送客出门。
行至张四维身边时,二人擦肩而过,刹那间,那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意恰被她余光拢入眼底。
“官人为何如此郁郁不乐?”待王夫人亦回屋休息,妻子仔细端详他闷容。
见他静立墙角多时不出声响,于是亲手为他沏了壶茶,启唇问道。
张四维却似才回过神来,盯向妻子:“今后勿要再与顾娘子来往。”
她讶异,睁大双眸:“为甚么?”
张四维端盏一饮而尽,不耐烦道:“问这么多做甚,我自有我的道理。”
她不服,道:“官人为何不准我与娘子交游,她素来对我和善,又不曾亏待我甚么。再者元辅相公又与官人阁中共事,单为官人仕途着想,我又为甚么不能与顾娘子打交道?”
话音未落,一股无名火骤然冒出,张四维喝止妻子的絮絮辩解:“如今是有他无我,有我无他,你还要与顾娘子来往么?”
妻子见他作怒,不禁缩了缩脖子,摇首叹气:“何必发那么大火。”
终有一日,他会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张四维闭目思着,指节咯吱作响,阴郁早爬上了眼角。
第78章
一路轻车简从而行, 至江陵时,仅仅用了二十二日。
期间路过河南,张居正绕道前往新郑看望闲居乡间的高拱, 返回时眼角竟有红痕。
“张先生又哭了。”顾清稚静静端详他的面容,温声道,“看来是近些年心绪波动太大了。”
她抬起手背为他拭泪,将那不可为人所见的脆弱隐去。
张居正注视她的瞳眸, 嗓音沉了几分哑意:“让七娘为我担忧了,抱歉。”
素来喜怒不喜于色的人, 即便因有所触动而感怀, 亦只愿将脆弱呈予亲近者看。
顾清稚微笑道:“我并没有为张先生而担忧,我只是感慨张先生与高肃卿白首相知犹按剑,知己之情是真的,倾轧争斗也是真的,或许这便是胸怀抱负者的君子之交。”
长叹一声,张居正将她拥入怀中,阖眸缓道:“毋论我如何,你总是在为我开脱。”
“我没有开脱。”顾清稚望向他,“我能理解张先生的内疚,但我想张先生正在完成高肃卿的理想, 志道相同, 他纵心有不平, 终究也不会怪罪你的。”
张居正默然。
移目与她对视良久,有顷, 双目眺向窗外。
“你我早非昨日少年时, 何故再作儿女态?”
“……肃卿可还怨我?”
“呵,此语不该出自你张太岳之口。”华发满鬓的高拱轻笑, 捋须深深视他,“纵然过去衔怨,我亦早已释怀。令弟居谦中举之时,我曾寄信与你祝贺,彼时我便已于心中与太岳和解。”
道旁草木葱茏,沿着车马行迹渐次迤逦而过,水畔杨柳依依,正是世间芳菲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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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还未至,当地不少官吏权贵已源源不断前来干谒。
此前多人为结交张家,提着赠礼来讨好张父的访客络绎不绝,张父是爽朗豪侠性子,自以为收些礼品也无甚妨碍,索性一概笑纳。
张居正虽寄过信明令禁止家族子弟收受贿礼,奈何亲亲尊尊之道悬于头顶,他本人再如何严格却也管束不了父亲。
如今父亲已逝,登门者却仍热情不减,甫闻相公亲来,后脚便踏上了张府的门。
“相公一路辛苦,下官已于敝府略备薄宴,谨表未为相公接风洗尘之意。还望相公不嫌粗陋,晚间与夫人同来光临。”荆州知府满脸挂上笑容,当日便携一众官僚热情相邀。
张居正婉拒:“诸公好意我已心领,只是我多年未与家母相聚,此番回乡只愿陪伴老母以尽孝道。”
众官吏见他态度坚决,揣度他必是不愿回乡还要受搅扰,都是识人眼色的官场老手,随即拱手喏喏:“既如此,我等告退,相公若有需要我等之处,我等即刻效劳。”
张母赵氏年逾七十,虽非出身世家名门,但作为读书士子之妻,亦是通晓道理,贤良勤勉。
见了长子回来当然欢喜,随即便唤家中仆役赴市坊中采买食材,也不嫌辛劳,准备亲自下厨招待。但因是居丧,不好食用大鱼大肉,只能花心思做了几个素菜表达心意。
瞥见赵氏在膳房中忙碌,顾清稚当即接过手:“母亲歇息便可,我来罢。”
“哪能劳动你呢,这点伙计我还是做得的。”赵氏忙推辞。
头一回见到素未谋面的长媳,赵氏起初有些因陌生所致的局促。
知她是高门贵女,外祖父还是声扬天下的徐阁老,是只能从旁人言谈中听到的名姓。
当时张居正寄信来请自己为他求亲时,赵氏还颇为忐忑,唯恐长子门第不显遭人阁老拒绝,不想才过旬日那厢徐阁老便回了信,毫不吝啬地表达了一番对得意门生的赞扬,并言能与张家结亲是他徐家的荣幸。
字里行间的语气温谦和易,毫无凌人态度。
今日亲眼见了长媳,赵氏方知何为有其祖必有其孙,顾清稚不仅没有架子,还经常笑意融融,与自己说起京中杂谈趣事,在她身旁常能被她逗乐。
无几日便没了初次相识的拘束感,赵氏只感慨自家不苟言笑的长子瞧上去与她性格迥异,竟能和睦相处至今。
瞅着顾清稚蹲在地上择着马蓝头,赵氏弯腰想来帮忙,她登时抬首:“母亲不如替我打两个鸡蛋,我想吃鸡蛋莼菜羹。”
赵氏应了,唤家仆从鸡棚里摸了两个热乎着的鲜蛋来,往裙襦上擦了擦,又自木橱里端了个陶碗。
“我教你,搅蛋时用温开水,莫用冷水,这样蒸出来才鲜嫩。”赵氏对着碗沿磕了个蛋,凑过来与顾清稚传授经验,听得她连连点头,“想更入味,就往里头加盐。”
“小稚还没见过四郎家的囡囡罢,那小姑娘眼睛像四郎,鼻子和小嘴像她娘,脸蛋倒是会长。”探身添了把柴火,赵氏随口又与顾清稚说起家长里短。
张居谦年前刚得了一女,赵氏自然高兴非常,对那小女孩疼爱得如珍似宝,隔日便要去幼子家中借送饭的名义探望。
顾清稚支起膝盖将择好的马蓝头拿去清洗,弯唇道:“居谦眼睛生得像母亲您,我也觉得着实漂亮,想必侄女将来一定会是出挑的大美人。”
“小稚这一夸,倒把三个人都夸了进去,你这张嘴就是会说话。”赵氏笑得合不拢口,“小稚干脆就别走了,到时候让大tຊ郎一个人回京去,你留下来陪陪老婆子。”
“母亲。”二人正说笑间,张居正忽然伫立门前。
“瞧,一说让你留下,大郎就舍不得了。”赵氏朝着顾清稚谑道。
被母亲打趣,张居正神色不变:“我寻不见过去那本《书经》,不知母亲放置于何处?”
赵氏闻言揩了揩手,向外走去:“上回被你弟弟拿去习读,我以为你不用了,还回来时随手给你搁在堂前书架上了,我去给你找找。”
看着赵氏走远,顾清稚扶额:“母亲在给我做蛋羹呢,张先生做甚么打扰她。”
张居正视她:“有一要事,你随我来。”
观他神色凝重,顾清稚按下心中讶异,与他步向书房。
“你看看此封捷报。”张居正将桌上一卷文牍递予她,“辽东李成梁奏称取得长定堡大捷,斩首鞑靼别部四百七十人,圣上已为此告谢郊庙,大行赏赐,将此捷报送来了江陵。”
视出他眸底深意,顾清稚道:“张先生是认为此事大有可疑么?”
“正是。”张居正颔首,“满朝为之欢庆,我却只觉殊为可疑。”
他将心中忖度详细道与她听:“一者,李成梁部将既然声称鞑靼携七八百骑诈谋入犯,那必定有所准备,为何我部偏师一出即望风而溃,引颈就戮?二者,何有骑兵来犯还带有大批牛羊之理,那牛羊分明乃牧民家当,并非临时欺骗之物,故此我以为,长定堡大捷实为鞑靼率部前来投奔,边将不加详审,冒杀俘虏以报军功。”
语罢,顾清稚蹙眉:“部将激进,总兵又贪功,可惜酿成了这般惨剧,我要是那些投降的鞑靼子民必定寒心。”
张居正提笔蘸墨,立时欲写信告嘱:“我即密函发送圣上致以实情,只是李成梁封赏已定,朝廷不好再作撤回。”
顾清稚却已觉察出异常。
她眼眸一亮,眯眼道:“张先生远在千里之外,尚能洞察敌情运筹帷幄,顺天距辽东这般近,这群朝臣们却未能知悉,由着陛下既是告庙又是恩荫,到最后还得张先生来收拾残局。”
她定定锁住张居正望向她的双目:“除了张先生聪明是一大原因,但他们一言不发,张先生不觉得太奇怪了么?”
张居正笔尖一滞:“何意?”
顾清稚娓娓点拨:“我记得阁中有人精通边事,不太可能发现不了。”
“你意指四维?”
顾清稚点头:“四维于鞑靼封贡时多有助力,其舅父王崇古更是边境重将,我不信他会对这捷报的疑点一无所知。”
闻得此语,张居正凝神沉思,道:“阁中事务繁忙,四维或许有所疏漏也未可知。”
“这么大的事,想疏漏也漏不了。”顾清稚笑了声,“我看他非蠢即坏,存心是想让张先生下不来台。”
“怎生一转眼人就跑了。”赵氏拿了书回来,一进膳房却见人影全无。老妇人往各处寻了半日,路过书房时,听得里厢传来密密话音。
“朝中多人不服我,并不独四维一人,这些我尽知。”张居正吐息稍许,徐言,“但我唯恐他对我新政有阻,那我决不轻饶。”
“以他的脾性,必成阻碍。”顾清稚道。
“为何?”
“他心胸不甚宽广,此番民间皆嘲他是三千里伴食中书,以他的性格怎么能忍受?我下面想说的话,张先生不要生气。”
“七娘,”张居正语调似有无奈,“我怎会对你生气。”
顾清稚话音委婉:“张先生要是为了新政顺利推行,那就不应当再用他,早做决断才好。我听说张先生让他草拟的诏书已逐渐不合心意,看来他是忍耐不了了,再这样下去终究要原形毕露。”
赵氏候了半晌,闻听钻入耳中的言语皆是朝堂政事,心道也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
当下推开门,扬声笑道:“甚么话不能在膳桌上说,你们还不快来用哺食?”
因得长兄归来,不独张居谦,其他两个弟弟张居敬、居易也一道过来陪客同桌用食。
他二人并不以科举为业,只在老家从事耕种,安心奉养父母。如今父亲去世,母亲赵氏便全赖他们作伴。
相比于居易寡言少语,居敬与长兄年纪相近,也更熟络些,见张居正用饭时仍眉头紧锁,似乎无甚胃口,不觉关切问道:“阿兄远在江陵还要操心国事么?”
不待张居正答言,张居谦睨了他一眼,道:“二哥看来还是不够了解大哥,大哥何止吃饭的时候心不在焉,平时更是不到三更不肯入睡,你要多在他身边待着就知道了。”
赵氏不由大骇,急切搁下双箸:“这哪行啊,大郎,你这不爱睡觉可是老毛病了,怎么还不改改?”
张居敬转问顾清稚:“嫂嫂平日不劝劝么?”
顾清稚正扒着饭,张居谦继续为她答话:“嫂嫂哪里没劝过,倒是有用了,原先是四更才肯睡,劝了好歹提早成三更了。”
不愿再让家人围绕自己展开话题,张居正望向喋喋发言的张居谦:“你随我们回京么?”
张居谦一愣,继而摇首,取过一把汤匙往嘴中塞了口蛋羹汤:“不去了,我在这谋个主簿闲职也挺自在,京中有嫂嫂侄儿陪着阿兄,我就不去打扰你们清净了。”
顾清稚深表遗憾,唉了声:“这回见不着居谦,还怪想你的。”
张居正瞥了她一眼。
顾清稚连忙补充:“你哥哥更想你。”
张居正不言。
张居谦听了顿笑,也不奢望从长兄口中得到情感流露,捏了捏下巴:“兄嫂若真想我,过两年大哥致仕了回来,咱们不就好日日在一块儿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