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一脸失魂落魄,喃喃道:“可芸娘也是我的闺女呀……”
恰逢屋外吹来一阵寒风,她忽然打了个寒颤:“你说她会不会回来找我们?”
男人眉头一竖:“她敢,我们是她爹娘!生她养她这么大,还不能求点回报了?”
他眼神不耐起来,兀自脱了鞋爬上了床:“你别一天神神叨叨的,自己吓自己吗这不是!”
妇人左想右想还是觉得不安,抹了把眼角的泪水:“我还是给她烧点纸,让她在下面日子好过些。”
“要烧出去烧,别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的!”
男人忍无可忍呵斥一声,妇人抽噎着来到堂屋,找来火盆和纸钱蹲在门口烧了起来。
她一边烧纸一边抹眼泪,嘴里絮絮叨叨着:“芸娘啊,你可别怪娘,娘那也是没办法呀,家里穷,你哥他迟迟娶不上媳妇儿,遭人笑话啊!”
她觉得自己命苦,儿子不争气,男人也不指望不上,两个女儿倒还算听话,可听话有什么用呢?家里穷啊!
王家找上门来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犹豫过,那是卖女儿啊,而且她家儿子什么情况谁不知道?把女儿送过去就是往火坑里推啊!
可一看到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她又忍不住动摇了。
妇人哭声哽咽:“芸娘,你一向最听话懂事,你会理解娘的吧?你下去之后跟那王公子好好的啊,娘会经常给你烧纸,娘对不起你,下辈子娘给你当牛做马……”
一阵穿堂风吹过,火盆里燃烧的纸钱被吹了出来,像是无声的愤怒。
妇人愣了一愣,正准备用钳子夹起来,下一秒,火盆骤然被掀翻在地,溅起无数火星子。
瞧见这堪称诡异的一幕,她连忙收回伸到一半的手,眼里闪过一抹惊恐,下意识左顾右盼起来,声音都不自觉的颤抖:“芸芸娘,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声在呜咽。
妇人惊恐地咽了咽口水,拼命在心里安慰自己:可能只是意外罢了。
她转身想去拿扫帚收拾这一地的狼藉,不料屋里的灯突然熄灭,妇人下意识发出一声尖叫。
“啊!”
“臭婆娘,你在那里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呢!”屋里的男人终于忍无可忍,嘴里发出咒骂的声音,趿拉着鞋出来瞧动静。
“屋子里的灯怎么灭了?”
男人皱着眉又要骂人,无意间瞥见院子里一道红色身影,所有的话瞬间哽在喉咙里,瞳孔猛地一缩。
妇人还没发现不对,见他出来如同见到了主心骨,连滚带爬地过来:“他爹,可邪乎了!我好端端在这里烧纸,盆被掀翻了,灯也灭了,你说会不会是……”
她神经质地抓着男人的手臂,发觉男人异样的沉默,她不由催促道:“你怎么不说话呀!跟木头桩子似的杵着干嘛呢!”
男人喉咙发紧,换做平时早就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她了,可这会儿他竟然毫无动作,只目光发直的盯着院子:“你,你看那里,是不是我眼花了?”
妇人下意识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只见院子里悄无声息立着一抹红衣,血一样的红嫁衣,在黑夜里透着几分诡异。
“啊啊啊!”妇人尖叫一声,差点儿没当场撅过去。
她瘫倒在地,眼神惊恐:“她,她,她……她回来了!”
男人听到这话心头一个激灵,只是面上依旧强装镇定,皱着眉呵斥:“什么人在那里装神弄鬼的!”
院子里那抹红衣慢慢靠近,她经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仔细一看竟然是血!
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惨白的脸,眼神幽怨:“爹娘,你们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你们的女儿啊……”
“啊!是她,是芸娘回来了!”妇人脸色唰的一下惨白,呼吸急促起来,恨不得一头晕死过去。
不信邪的男人神色也变了几变,那确实是他女儿的脸,可他打听到的,下午她就已经下葬了呀!
那面前的是……
芸娘眼神凄厉,抬起血淋淋的手指:“爹,娘,你们害得我好苦啊,棺材里好黑,女儿快喘不上气了,他们把我手脚绑住,我挣脱不了啊……”
“芸,芸娘,你冷静点!娘也不想的,你是娘的亲生女儿啊,娘也不舍得,可,可娘没办法啊!”妇人伤心地哭了起来,眼里满是恐惧,“你别怪娘,娘给你多烧点纸,让你在下面好过些!”
男人也连忙点头,从来对女儿没什么好脸色的他,因做了亏心事,这会儿也怵得慌:“芸娘,我和你娘那都是被逼无奈啊,王家找上门来,非要说你八字合,让我们把你嫁过去,你知道的,他们家大业大,我们实在是被逼无奈啊!”
“爹娘,你们大晚上的不睡觉在干什么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青年揉着眼睛不耐烦地从里屋走出来,看到黑漆漆的房间愣了一愣,下意识道,“怎么连灯都不开……”
他很快注意到门口的一幕,登时吓得两腿一软,三魂没了七魄!
“芸,芸娘!你,你,你怎么回来了?不对,你,你现在是人是鬼啊?!”他眼里闪过震惊恐惧和心虚等一系列复杂的情绪。
见他这副模样,芸娘哪能猜不出来,她这位好哥哥也是知情的!
她心里腾起浓烈的恨意,脸色也骤然变得狰狞起来:“被逼无奈?你们欢欢喜喜收下我卖身的那二十两银子,给我哥当聘礼的时候也是被逼无奈?!可有人把刀架在你们脖子上逼你们收了?”
“王家那短命鬼前几日就死了,他们家分明是打着结阴亲的主意,你们当真丝毫不知情?”
她一声声泣血的诘问,逼的几人脸上血色尽失,哑口无言。
芸娘凄厉地冷笑起来,看向妇人,幽幽地道:“娘,那碗下了药的汤可是你亲手递给我的,女儿到现在都还记得,死也不能忘!”
妇人被她冰冷含恨的目光刺的一个哆嗦,哭泣着推卸责任:“是你爹,是你爹让我这么做的!他说你性子烈,知道了真相肯定不会同意,只有把你弄晕送过去,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芸娘,女儿,娘真的不想啊!”
男人听了这话顿时大怒,一脚踹过去:“你这个贱人,当初王家人找上门来的时候,你也是同意的,现在来装什么无辜!真他娘的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妇人只一个劲儿地哭,眼神愧疚又恐惧地望着芸娘。
芸娘心一冷。
她娘似乎永远是这样,没什么主心骨,父亲说什么是什么。
她爹不喜欢她们这两个女儿,平日里没什么好脸色,她娘也觉得生了女儿丢脸,抬不起头来,在她们挨打受骂的时候只会让她们忍着受着。
只要忍忍就过去了。
因为她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以她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她好像很愧疚的模样,可压根儿从来没有过什么实际行动!就连现在她嘴里说着愧疚如何对不起她,可眼里分明是恐惧更多一些。
芸娘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她曾以为父亲是一座永远翻越不过去的大山,他的存在只会让她恐惧,可是现在看见对方一脸畏惧惶恐的模样。
她想,不过如此。
她从前最恐惧的,也不过如此。
“那你呢父亲,你对我动辄打骂,可曾给过我一天好的脸色?我和小妹从小就不得你喜欢,我努力少吃饭,干更多的活,事事听话,可你依旧不满意,就因为我不是个儿子,是您眼里的赔钱货,对吗?”
男人脸色一下子变得僵硬,眼神心虚中透着不自在:“谁家不是这样过来的?我生你养你这么大,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你看你隔壁二丫的妹妹,刚生下来就被溺死了!”
他的言外之意:你应该感恩!不要不识好歹!
芸娘嘲讽地勾唇,身后的黑发无风自动,衬得她整个人越发的阴森凄厉,她的眼神陡然迸发出强烈的怨恨:“就因为你生我养我,所以让我去死,我也必须感恩戴德是吗?
我在地下挺孤单的,不如你们一起来陪我吧?我们也好一家人团聚……”
三人见她这副模样齐齐哆嗦起来,她哥栓子最先受不住,牛高马壮的一个青年,竟然毫无形象的哭嚎起来:“妹妹,这都是他们两个老不死的主意,和我没关系啊!你可是我的亲妹妹,我怎么会丧良心干这种事呢!你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找他们,放过我吧!”
“哥哥给你磕头了!”他说着,竟真的在地上磕起了头。
“……”
被放在掌心疼的儿子这么出卖,老两口已经惊呆了!
第302章 邬山
“你个孽子!你说什么呢?我和你娘这是为了谁!”男子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脸色铁青,抬手拳头就要招呼上去。
妇人也一脸震惊,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自己疼爱的儿子嘴里说出来的。
栓子一边躲避一边理直气壮地道:“我又没让你们把二妹卖了给我娶媳妇儿!别把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狠得下心往火坑里推,天底下哪有你们这么丧良心的父母!活该二妹变成厉鬼回来报仇!”
老两口被这诛心的话气的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在他们看来,任何人都有资格指责他们的不是,可唯独这个儿子不该,他们做这些事都是为了谁呀?
可受惠者不但不领情,还反过来指责他们,这实在是让人寒心。
芸娘看到这一幕却没忍住笑出声:“这就是你们心心念念的儿子,你们为他做了这么多,甚至不惜卖掉自己的亲生女儿,可到头来呢,他感激你们吗?”
她太清楚她这个哥哥的性子了,自私自利,胆小懦弱,可以说他的反应完全在她意料之中。
只是没有想到狗咬起狗来比想象中还要精彩。
芸娘眼神透着痛快,为这一场大戏添上一把火:“不如这样,你们几个打一架,赢了的人我就考虑考虑放过他,怎么样?公平吧?”
“我们可是你的爹娘!”男子闻言眼里闪过一抹震惊之色,紧接着是暴怒。
芸娘眼眸发冷:“把我亲手送进棺材活埋的爹娘么?”
男人顿时一阵心虚,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那点气势也散尽了。
这边还在僵持,栓子听到这话眼睛一亮,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一拳将男人揍翻在地:“对不住了爹,儿子想活下去,你那么疼我,一定能理解的吧?”
妇人瞪大了眼,一脸呆滞:“栓子,那可是你爹!”
“混账东西……”男人猝不及防被偷袭,眼神透着浓浓的震惊。
栓子冷笑一声:“命都快没了,谁还管这些?”他眼里闪过一抹狠意,“爹娘,你们平日里不是最疼我的吗?什么好东西都留给我,这活着的机会也让给我吧!”
无底线的溺爱下长大的人,理所应当觉得什么都该让着他,自私自利,在他身上诠释到了极致。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混账儿子!老子是你爹!”男人长期干农活,身上也有一把子力气,登时反抗了起来,父子俩扭打在一块,妇人在一边急的掉眼泪。
看到这一幕,芸娘止不住地笑,这就是所谓的亲人,在利益面前还是选择了自己。
他们并没有无私到可以为了儿子牺牲自己的地步,之所以牺牲她可以那么干脆,无非是不在乎罢了。
“怎么会这样……”妇人一边喃喃地道,求助的眼神下意识看向芸娘,“芸娘,你放过我们吧!他们是你亲爹和亲哥哥呀!”
她的眼神无意中带上了谴责。
芸娘的心早已麻木:“那我不是你的亲女儿吗?”
妇人顿时话音一哽,眼神逃避,来来回回重复的就那么几句:“娘也是没办法……”
芸娘听的不耐烦,打断她,语气近乎诡异的温柔:“娘亲不愿看到他们自相残杀,那你代替他们去死好不好?”
妇人眼神一骇,明显被这话惊到了,呆呆张大了嘴:“我,我是你娘啊……”
“正因为你是我娘,我才给你选择的机会啊。”她目光泛着砭人肌骨的冷意,“你不是那么爱你的儿子吗?怎么,只是为了他去死都做不到吗?”
妇人肢体僵硬,眼神惊恐地后退:“不,不行的……”
原来她也怕死。
那为什么送自己女儿去死的时候可以那么干脆呢?
芸娘以前觉得她也可怜,现在只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妇人只觉得女儿确实变成了厉鬼,不然怎么会说出那么残忍的话呢?她是她亲娘,生她养她这么大,她居然可以一脸冷酷的说让她去死这种话!
妇人心里委屈,与此同时不禁生出几分怨怼,可她不敢冲着已经成了“厉鬼”的芸娘发火。
她顿时熄了求她的心思,缩在一边一脸忧虑地看着大打出手的父子二人,却始终不敢凑上去拦,怕矛头转向她。
等几人折腾的精疲力尽,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栓子顶着一脸鼻青脸肿,腆着脸讨好道:“妹妹,我赢了,我可以活着了吧?”
芸娘看着他卑微地匍匐在自己脚下,满脸谄媚,和从前那个趾高气扬的人仿佛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她心里升起讽刺,扯了扯唇角:“我只说考虑考虑,可没说一定会放过你。”
栓子脸色一变,眼神恼怒:“你说话不算话!”
芸娘冲着他微微一笑:“我可是鬼啊,你还指望鬼能信守承诺?”
栓子咽了咽口水,见她这副模样顿时又怂了。
他那二妹一向沉默寡言,总是低着头,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什么时候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看来成了鬼果然会性情大变!
男人捂着疼痛的腿,见状忍不住冷笑起来:“小兔崽子,以为打败了你爹就能活命?好啊,谁也别想活!”
栓子脸色变了变,眼睛突然一亮:“妹妹,你恨他们是不是?你如今的一切都是两个老不死的造成的,你想报仇,我帮你杀了他们,你放过我行不行?”
“栓子!你疯了!”妇人不敢置信地尖叫,“我们是你爹娘,你这样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栓子冷笑一声:“只要能活命,什么我都能做,我才不在乎!”
老两口都能为了点银子让亲生女儿去死,他骨子里留着这两人的血,自然也继承了他们的自私冷血,不知道这算不算报应。
芸娘也没想到她的好哥哥竟然能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说实话她有点动心,如果她真的死了,肯定会毫不犹豫让这一家三口去地下团聚,可她还活着,还有妹妹。
想到那位姑娘说的话,芸娘勉强收敛了心里的杀意,看向栓子的眼底闪过一抹厌恶:“不需要。”
她从衣袖里拿出两张纸,“我只需要你让他们在这两份断绝关系的文书上按手印,我已经死了,不想再和你们一家子有任何关系!至于小妹,我舍不得她,也要带走!”
“好好好!”栓子一听满口答应,根本不在乎他那个三妹,迫不及待地接过文书,朝着他爹娘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