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滚了两圈,纪明遥重新拿起第二稿《产钳的发明与使用》。
这名字是她取的,虽然毫无文采,但简洁明晰,一眼就能让人知道是什么书!
但这未必是最终定稿的书名。
或许是――《产钳使用说明》呢。
一册书不厚,图文并茂,只有薄薄三十几页,不论手抄还是印刷,成本都不高,应比较适合推广。
一字一句细看了几遍,纪明遥还算满意。
但她又在犹豫:
是否该删去产钳的发明部分,只留说明使用,才更适合推广传播?
还是把发明部分挪到后面?
可发明并非她的功劳,至少有九成是五位产婆的心血。
手指按在五位产婆的签名上,纪明遥缓缓坐了起来。
她若问她们,不管是单独问,还是五位一起问,她们一定都会说,“请恭人定就好。”
可她――决定不了啊!!
啊啊啊啊!
“备车。我要去看书肆改得怎么样了。”她决定先做点别的。
产钳已投入使用两个月余,截至昨日,共帮助产妇五十二人次,协助分娩下五十三个婴儿。
其中,产妇无人死亡,婴儿存活五十个。未能存活的三个婴儿,其中有两个在使用产钳之前便已胎死腹中,另一个出生后一天死亡。有五个婴儿身上留下了比较严重的伤,尚未知能否不留痕迹地痊愈。
因五位产婆行事谨慎,除非产妇严重难产,否则决不提出使用产钳,也尚无人敢在官员富贵人家使用产钳,只在平民百姓中用,因此,也还无人因产妇伤病和婴儿死亡、受伤闹起来。
但根据五位产婆的统计数据,产钳的确极大提高了产妇与婴儿的存活率。
产钳也已改进过一次。现在五位产婆手中使用的,算大周朝第二代产钳?
纪明遥下床更衣。
她有两个嫁妆铺子,一个是书肆,一个是绸缎铺。
天下每天生产的女子何其之多。做都做了,她不可能只让产钳成为少数几个人手里的“神器”。
目前,她在做两手准备。
第一个选项,便是依靠自己推广。
她乘车来到书肆。
这处铺面面阔两间,分上下楼。她令专门划出两个书架留用,且书架前要留有一丈左右的空地。
掌柜和伙计已经收拾妥当。
“可这地方一直空着,不太美观,只怕影响生意。”掌柜赔笑请示,“不如奶奶用之前,先在这放些桌椅茶几之类,供人看书歇息也好?”
纪明遥同意:“你们且放。用之前我会告诉你们。”
掌柜连忙谢恩。
纪明遥又来到广宜公主府。
宝庆的郡主府尚未完全竣工,她仍和爹娘住在一起。
今日广宜公主与驸马不在家,出城打猎去了。而宝庆因前两日入秋,没大注意,染了风寒,被广宜公主勒令养病,不许出门。
纪明遥直接进她卧房。
宝庆正随便歪在床上。
见纪明遥进来,她不许她近身,只让坐去窗边:“你坐远些,小心我染了你。”
“那姐姐快把药吃了!”纪明遥瞪着她,“这药都没热气了,还不吃!你要等到公主回来说你吗!”
“是,纪恭人――”宝庆拖长声音,端起了碗。
她捏着鼻子,一口把药灌了下去,呛得直咳嗽。
侍女连忙端水服侍。
缓过这口苦劲,宝庆往下滑了滑,直接躺在枕上,半死不活道:“我再也不要生病了。”
纪明遥只笑不答。
她更没说,“那得看你自己注意不注意”,这样带着管教意味的话。
坐到窗边,她只叫天冬把《产钳的发明与使用》第二稿拿过去。
宝庆开始翻阅。
纪明遥蜷起身子,背靠板壁靠枕,抱着茶杯发呆。
这几天,用脑过度了,脑子有点疼。
放空、放空――
“我看挺好啊!”宝庆很快翻完,评价说,“看完一遍,我都觉得我会用了,能去给人接生了!”
“这可不能随便接生!!”纪明遥赶紧说。
“我知道!”宝庆就笑,“我说着玩的。”
放下书,她问:“你还不肯刊印出来售卖,连产钳也不肯多做,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她说:“我娘昨儿还同我说,若她年轻的时候就有这东西,说不定能再给我添个妹妹!现在是绝对不成了。”
“一是,试验人数太少,仅五十二个产妇,不足为凭证。二是担心,有人一知半解就拿去使用,反而害了本不该有事的产妇和孩子。”纪明遥对她分析,“三是还没想好,我到底能不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客观上,产钳的确减少了产妇与婴儿的死亡。但再小的概率落到个人头上,便是不能承受之重。她无法避免有人会主观上对产钳及使用者产生怨恨。那时,她真能承担得起吗。
“你若担心这个,早说啊!”宝庆忙坐起来,“这家里有一个公主、一个驸马和一个郡主,够不够替你承担?”
“够、够!”纪明遥不禁一笑,却又说,“可这话请姐姐先别与公主提。”
“我贪心不足、得陇望蜀,”她道,“还想先看,那一位是否会认可。”
宝庆懂了。
“那你是要更谨慎。”她思索道,“五十个例子,是不太多。”
“五十二个。”纪明遥强调。
“好,五十二、五十二!”宝庆笑,“你既忙完一段了来看我,陪我下会棋?”
她抱怨:“他们出门不带我,我真是要闷死了!”
侍女在卧房正中摆好棋盘。
宝庆与纪明遥一人坐在床上,一人坐在窗边,隔着一整间卧房下棋。她们每走一步,都只说出具体位置,让侍女去安放棋子。
今日跟在纪明遥身边的是春涧、花影、山姜与沉香。春涧花影早见过许多次姑娘与郡主下棋,而山姜和沉香虽然出身广宜公主府,却因未曾近身侍奉过,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
看着看着,两人不禁暗中换了好几个眼神。
姑娘和郡主的棋艺还真是、真是……一样的……随性……自然……啊。
……
纪明遥没留在公主府用晚饭。
天黑得早了,不过酉初,便已在黄昏。
百合驾车。车慢而平稳地驶回崔宅。
住在京城的百姓几乎全有一双利眼。见这车队虽看似朴实,行动不疾不徐,毫无狂傲之意,还着意避让着行人――尤其老人与幼童,驾车的女子与跟随的护卫仆从却非凡俗,便断定是显贵人家的车驾。正在路中间行走的都忙互相招呼着,快步让开。
沈相清也忙随众退开。
为免去麻烦,他本该低头。
可不知为何,他竟直直地看着为首一辆马车悠然而过,一直看到那青色的车壁消失在视线里。
“掌柜的、掌柜的?”
听见三弟的呼唤,他才回神。
真是忙走神了。
拍了拍三弟,沈相清放松笑道:“先回家吧。”
后日理国公府老夫人寿辰,管家出来采买用具,终于叫他搭上了人。
虽然还不知怎样试探出大姐姐的踪迹,但总算迈出了这一步。
他会找到的。
他一定会找到!!
……
纪明遥下车回房。
青霜立刻回话:“理国公府给姑娘下了帖子,请姑娘后日一定要去他府上老夫人的寿宴。”
“一定要去?”纪明遥接过请帖。
帖子里明写“想念小辈”,细看全是对她的不满:
问她近两年没去理国公府了,便不想念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吗?怎么冷心至此?
告诉她,那日温夫人也会去贺寿,她就不想一起见太太?
和她说,虽然她年轻不懂事,成婚就把外祖家忘了,但长辈们都体谅她。
只要她去,一切就都既往不咎了。
快速看完,纪明遥一笑。
“你带上天冬石燕,这就走一趟,亲口问明张老夫人,是否真要我去。”
她命:“再带上我的话。”
“大姐姐病了一场,便累得太太病到如今还没大好。大姐姐与姐夫几次大吵,又连我在外都有所耳闻。长辈们真要我去,一定是已先想好了,有什么事,都怪不到我身上?我夫君在贡院,长嫂又有孕,可经不起一点震动。”她一字一句,教得清楚。
“不过,毕竟我回门当天,大姐姐就把姐夫一起带回来了。”她说着又笑,“想来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一定也以为,我去是无妨的了?”
第69章 恨意丛生
青霜到理国公府时,张老夫人正开始用晚饭。
理国伯不在后院。孙女温从淑昨日去了外祖家住。儿媳何夫人、孙媳纪明达、孙子温从阳与她同坐用饭,只有丫鬟仆妇们站立服侍。
饭桌上一派温馨和睦。
争不过更贤惠的儿媳妇,近月何夫人都是只顾自己吃饭了,由得纪明达边用、还边注意着照顾张老夫人。
温从阳也只沉默吃饭,并不与纪明达多说一句话,只偶尔会给祖母递个碗、给母亲奉勺菜。
每到儿子顾着她的时候,何夫人就不由高兴起来。
张老夫人心里虽还想着纪明遥,却并不以为他们都送了帖子去崔宅,纪明遥会真敢不来,也忙看孙子孙媳多吃些。
是以,当婆子来回,“纪恭人派了人来说话”时,张老夫人并没当一件大事。
她随便命道:“叫人进来,说了就让走吧。”
省得一会还耽误从阳与他媳妇亲近。
她眼神一瞥,仍令丫头给她布菜。
但桌上的另外三人,却不约而同放下了手中碗筷。
何夫人只忙看自己儿子。
温从阳与纪明达仍不互相看一眼,都忙看向门边。
青霜垂首敛目、身形笔直迈进来,已经知晓这屋里共有几人用饭。
行了礼,她便笑道:“给老太太请安、给舅太太请安。见过大姑爷、大姑奶奶。我们奶奶接了老太太和舅老爷的请帖,甚是欢喜,可又不敢信。所以派我来问,老太太和舅老爷是真想我们奶奶后日过来赴宴吗?”
八仙桌上,气氛更加凝滞。
温从阳望着青霜瞪大了眼睛。
纪明达与何夫人却是直接看向了张老夫人。
纪明达几乎忍不住要将话问出口:
外祖母与舅舅为什么要请二妹妹过来!不是盼着她与温从阳“好生过日子”吗?
难道,又是假的?!
张老夫人重重放下银筷。
“二丫头这是什么话?”她沉了脸,“还用人来问!难道她还以为,我和她舅舅送了帖子过去,只是哄她玩的?”
“我们奶奶从来知礼,自然没有这样想。”青霜抬起脸,笑回道,“奶奶还吩咐了别的话,只是又怕这就说出来,大家不好看。所以我斗胆问上一句:老太太当真要我回吗?”
“呵!”张老夫人气得笑了。
“你说!”她命,“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话还能让我不好看!”
“是,那我就说了。”
不顾温大爷连连给她使的眼色,青霜重新垂首。
“奶奶说:大姑奶奶四月中旬病了一场,太太过来伺候,也累得病了,到如今已有近四个月,还没将养完全。大姑奶奶与大姑爷的吵闹,我们就是在外也听闻了几次。贵府事多,我们崔家也有两件大事:我们二爷正在贡院做考官,我们大奶奶正身怀有孕。若我们奶奶后日过来,正遇上贵府有事,不知老太太和舅老爷是否已先想好了:这责任,可怪不到我们奶奶身上呀。”
她轻声细语,每一字都说得清楚。
纪明达早涨红了脸,恨不能叫人把这丫头的嘴给堵上!!
二妹妹不来就不来,为什么还要叫个丫头过来嚼舌,把这些事又翻出来一遍,故意让她没脸?!
温从阳既担心祖母,又怕遥妹妹这丫头吃亏,更不知祖母与父亲为什么突然变了行事,竟要叫遥妹妹来赴宴。
可看见纪明达难堪,他又高兴得想笑。
何夫人虽也觉得丢脸,却更愿意看见儿媳妇和老太太两个人都生气,且还比她更没脸。
她是不贤惠、没见识,成日搅家,可她到底没叫一个小辈的丫头明着说到脸上!
而张老夫人已是气得身上发抖。
她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一手指向青霜,便要叱骂。
青霜却已又继续说道:“可我们奶奶还说了:她四月十二回门那天,大姑奶奶就把大姑爷一起带了回去。太太问为什么,大姑奶奶说的是:大姑爷总不能一辈子不到岳家拜望。不知这话,是否也是老太太和舅老爷的意思?若是,便是说,我们奶奶过来,真是无妨的了?”
何夫人想起来了!
上半年儿媳妇大病一场,正是在她去了陪嫁庄子回家之后。那几天正好是纪恭人新婚回门!
她为什么去陪嫁庄子?
是不是因见着了纪恭人,有了什么事,又怪不得从阳,所以也告诉不得老太太和老爷,她就把自己气出京城散心了?
那她的病因,只是因为操心从阳劳累的吗?
若还有别的缘故,从阳是不是替她受了一个过!
张老夫人已气到浑身乱战。
一个丫头,竟敢抢话、顶嘴,她主子――一个没了亲娘的庶女――竟真敢不敬嫡母的娘家!!
她说不出话,几乎要站不稳。
“还不快闭嘴!”
纪明达终于忍不得了。
她拍案起身,怒斥一声,便忙与丫头们扶老太太坐下,顺气抚背,怕老太太真被气出个好歹。
青霜却又抬起头,笑道:“大姑奶奶,我也只是来替我们主子传话。大姑奶奶对便我有什么不满,也请容我先听了老太太的吩咐再走:后日老太太的寿宴,我们奶奶到底能不能来?”
“二妹妹真的来吗?”温从阳忙着问何夫人。
“自然是――”何夫人跺脚说,“自然是不来的了!”
虽然她愿意看见儿媳妇再丢个大脸,可真闹起来传出去,理国公府又有什么好名声在?
从阳竟还对纪恭人念念不忘――为他少受老爷的责打辱骂,还是不让他两个再见的好!
老太太和老爷不会真是糊涂了??
她命青霜:“还不快回去告诉你们奶奶!”
青霜一礼告退。
门边等着的天冬石燕快速拥至她左右。
屋内几人这才发现,纪明遥竟还派了带刀的女护卫过来。
这理国公府对她来说,竟已是龙潭虎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