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活干完了,崔珏还有正经差事。看他每天五更起床去衙门,下午到家还没歇一刻,就继续管家事,一直忙到晚饭前甚至睡前……即便他从不见疲色,她也不太忍心。
再是天生精力充沛,人也不是铁打的。
她尽量上午办完家事,等他下午回来,还能一起做点别的!
比如练字,习武什么的。
不包括“爱”。
――因为,崔珏,白天,不行。
哼哼。
不久,孟安然有孕近八个月,身体沉重。
而崔瑜今年新升了都察院左都御史,要督察百官、闻风参奏,年关将至,还要与刑部、大理寺一同复核刑名、进行会审,比往年都忙碌许多,竟无空闲再相帮妻子办理家事。
他便来至阿珏书房,求上弟妹:“好歹替我和你嫂子连年事一起管上三四个月,等你嫂子出了月子,我们再一齐谢你!”
“谢就不必了,我明日便过去帮嫂子理事!”纪明遥忙说,“也不是我事到面前才说好听的话,实是前几日我就在想:嫂子越发要小心养身,不能劳累,或许要人相助,只是又怕大哥和嫂子不便,所以我没提起。既大哥亲口来说,便请只管放心就是!”
崔瑜总算放下了心!
看阿珏没反对,他便又忙笑道:“这是弟妹在家过的第一个年,想必有许多事不合你从前的习惯。一应所有事,若两家有不同,请弟妹只管按自己的办,你说怎样好,就是怎样,不必有顾虑。我与你嫂子两个只等吃年夜饭的闲人,必然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纪明遥就笑:“大哥、嫂子和二爷过了这么多的年,怎好只因我一个人改?况且大哥方才也说,今年是我在家的第一个年,我自然要过崔家的年了!便有什么事我真不通,我还不会问么?”
“都依弟妹、都依弟妹!”崔瑜心中万分熨帖。
又交代了些“下人不听话只管罚,不必看谁的情面”等话,他便忙回去陪夫人。
崔珏便也替自己的夫人裹好斗篷,携她回房。
“明日起,夫人去正院,这里的事,就留待我回家再办。”迎着北风,他垂首对夫人说。
“那也不用!”纪明遥笑,“咱们的事少,让他们去正院回话,我顺便就办了。等你到家,和我一起清闲不好吗?”
“是好。”崔珏说,“可我不愿让夫人为新年太过劳累。”
他道:“我应过夫人,不会让你劳累,一起去看元宵花灯。”
虽然还有两个多月才到元宵,眼前只有冬日的青与白,可花灯已经在纪明遥心里亮了起来。
“那――”她跳到崔珏身前,倒退着向后走,“今年你我与旁人的走礼,全交给你,怎么样?正好我和你的同僚朋友还都不算太熟!”
你和我。
你我。
他们两人的家事,两人的新年。
崔珏停下脚步,稳稳扶住纪明遥。
他笑:“好。”
-
几场大雪后,天已入寒冬。
离新年只剩不到十日,家家户户都备齐了年货,只待除夕。手里有余钱的人家已经开始请客吃酒,放小孩子肆意玩耍,街上的年味越来越浓了。
城南一处小巷,不算宽敞的一处小院前,沈相清推开院门,大步走到屋里。
“定了!”他找到正分货物的三弟,“正月初十,咱们请顾六吃酒――”他压低声音,只在三弟耳边说,“你备上好酒,别的不用管,也不许露面,只快去把路引办好,别怕花钱!”
来京半年,竭力奉承,终于和当年买人的管事熟络起来,能一起放开了吃酒。
正月初十,又正是新年将过,元宵将来,人忙了一整个年节,最疲乏、放松的日子。把顾六灌醉,或许就能问到大姐姐在哪!
但理国公府势大。若他套话时露出马脚,他折在这里,死就死了,老三和伙计们却本不应死。
经过大半年历练,沈老三沉稳了许多。大事将要临头,他虽慌,也没乱了手脚,只忙说:“掌柜的在家坐一会,我这就去衙门!”
沈相清又与他对过一遍路引怎么写,怎么和衙门说。
沈老三拿上银子就出门。
沈相清坐在了货物堆里。
他双手扶住额头,把脸越埋越低。
事到临头,他竟然开始犹豫。
他是快知道大姐姐的消息了,然后呢?
真叫理国公府察觉他是沈家人,他竟然不顾警告,又找回了京里,姐姐还在人家手里,会怎么样?
他会不会……害了姐姐?
第78章 她选择的人
十二月二十二日,一早,用完早饭,纪明遥照常去正院,才进院门,便看见王平家的火烧屁股似地往外跑。
“二奶奶!”见到纪明遥,她立刻有了主心骨,“大奶奶发动了!奴才这就去叫产婆,再去请大爷回来。孟三奶奶要把姐儿们带去东院守着,求二奶奶进去陪奶奶一会!”
“你快去!”
纪明遥加快脚步,提起裙子跑,一面又吩咐天冬:“快拿我的帖子去太医院,请许太医和陈御医!若许太医不在,便是邹太医或余下三位,你们知道!都不在就快来回我!”
陈御医是太医院妇科圣手,与崔家素有交情,嫂子的这一胎,一开始便是他照顾着。
许太医,即从今年五月开始,最初研制产钳的五位产婆之一,许二英。
邹太医便是邹青。
嫂子的预产期三天前就到了,会用产钳的产婆早接来家里一个,再加上这两位,定能保得嫂子万全无虞。
一定能。
她行至房门,也正怀胎四个月的鲁氏正要带两个女孩儿出去。
两人谁也没行礼,只互相点了点头。
纪明遥又对两个侄女笑:“好好去和三舅母玩吧,都有二婶呢。”
她努力调整表情,争取不露出一丝担忧。
这已是嫂子的第三个孩子。她一个陪产的,可不能比产妇还紧张,影响产妇的心情。
“嫂子觉得怎么样?”寻见孟安然在何处,纪明遥先观她面色,笑说,“都察院衙门离家近得很,大哥一时半刻就到家了,嫂子别怕。”
都察院还没忙完,大哥不好请假。但嫂子即将生产,只要不是遇到天大的事,衙门必会放人回来。
“还好。”孟安然也对她笑,“弟妹才是别怕,别吓着你了。”
上一阵疼已经过去了。她生过两个孩子,知道下次还有一会,便说:“请弟妹的女护卫先送我去产房吧。”
婆子丫头一个人搬不动她,两三个人搬抬太折腾,且还不稳。自己走过去,她怕半路就开始疼。等大爷回来,又怕生得快、来不及。
纪明遥忙示意山姜上前。
说声“冒犯了”,山姜稳稳当当把大奶奶抱起来。
丫头媳妇们忙给大奶奶裹紧披风,紧跟着山姜出去。
才在产房躺好,下一阵疼就来了。
孟安然呻・吟出声,额角沁出密密的汗。
纪明遥的心也揪了起来。
她没生过孩子,更没给人接生过,虽然写出了一本书,里面的案例也并没有一件是她亲身经历。
从头至尾,她只是提出想法、提供资金,找到专业人士集思广益,再整理总结,上交皇后而已。
纸上谈兵再多,现在,她也只能等待。
好在,王平家的很快带了产婆回来。
产婆摸胎位,看宫口。
怕嫂子尴尬,纪明遥自觉避让到外间。
她竖耳听着产婆说的:“宫口才开了两指,淑人且不用心急,先吃些东西补足力气……”
纪明遥握紧了手。
等她……生孩子那天,也会经历嫂子现下正在经历的一切。
比如,承受疼痛。
比如,被陌生人看身体。
生老病死,人生大事,不需避讳医生,她明白。产婆也“见得多了”。
可道理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又是一回事。
产钳出现,是极大降低了孕产妇女的死亡率。可它不是仙丹神药,不能确保每一个产妇都能活下来,更不能确保每一个产妇在生育后,都能完全恢复健康,毫无症候遗留。
这只是一样好用的工具。一个简单的,帮助把孩子夹出来的工具。
纪明遥轻轻吐出一口气。
崔瑜比太医先到家。
纪明遥退出产房,和大哥一起等在院中。
她觉得,嫂子应不希望太多人看见自己生产时的情状。
尤其她和嫂子只是妯娌,并非亲姊妹,关系虽好,也不到可以直观对方狼狈、痛苦模样的地步。
天冷,崔瑜有心想劝弟妹回房坐着去等。但弟妹坚持不肯。
他心焦如焚,也着实没心情再劝,只先把这情分记在心里。
这是他第三次等待夫人生产了。
但每一次,都和第一次一样恐慌。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在外面,等产婆出来报喜,说“夫人生了一位千金!”
一声又一声痛呼,清晰传入纪明遥耳中。
只听声音就能明白,那是肉・体承受不住的痛苦。
这是她第一次,亲耳听到妇女生产时的声音。
她敢吗?
敢于承受这样的痛苦,拼上自己的性命,只为生下一个――或许多个――流着她和崔珏血脉的孩子吗?
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凝成白雾,又随风消散。
纪明遥没有说出疑问,自然,也没有人对她回答。
-
午正三刻,孟安然平安娩下一个男婴,重六斤八两。
她生得很顺利,没用上参汤,更没用上产钳。
为让产妇安心休息,纪明遥主动告辞回房,从此刻起,让所有管事到西院回话。
她先派人给左邻右舍和各亲友家中报喜,又让观言亲自去翰林院告知崔珏。
但给家下人的赏钱怎么发?
纪明遥派青霜去问:“是照当年令欢、令嘉的例,还是多加些?”
毕竟,这是崔家下一辈的第一个男孩。
男女之别。
恪
她没让自己再想下去,先传午饭。
正午时嫂子正在紧张关头,谁也没心思吃饭。
现在下午两点了。一缓过来――真是好饿!
半碗饭下肚,青霜回来笑说:“大爷说就照两位姐儿的例,不用特意多添!还说再辛苦姑娘这几日,等新年放假,大爷一定把事接回去,让姑娘过个好年,好好歇歇!”
纪明遥的心情忽然就轻松了些。
“谁吃完饭了?快来帮我算赏!”她忙说。
“我算。”崔珏迈入房中。
他摘下斗篷,先笑:“夫人快安心吃饭。”
大哥有了子嗣,嫂子今后当能安心了。
走到夫人面前,他笑意微敛。
夫人虽也在笑,却并非全然的欣喜。尤其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眼中更闪过惊慌。
――孩子。
崔珏本想去拿账册纸笔,此时却停住,坐在了夫人身旁。
“别怕,”他低声说,“我们说定过,先不生。”
――先不生。
纪明遥歪身靠住他。
她的手被牢牢握住。
――先不生,是多久不生?
――是一年、两年、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
将这两个问题在心里反反复复想了几遍,纪明遥依旧没有真正问出口。
她不敢问。
至少,现在不敢。
所以,她只轻轻应下,便直起身推他,笑说:“你快去算赏钱吧,一会咱们还有许多事呢!”
崔珏深深望着她。
几番试图开口,却全部失败,他只能暂且放弃挣扎。
自己都没彻底想清楚的事,又如何能对夫人轻易承诺?
抚平夫人肩上褶皱,崔珏起身,走入屏风。
-
“大哥儿”的洗三结束,崔宅学堂也放了年假。
纪明遥照例差人送纪明远回去。
但安国公府提前派人来接了。
还有镜月同来,替温夫人传话:“太太知道,崔御史和孟淑人喜得麟儿,这个年节,二姑奶奶和二姑爷必定忙碌,想来无暇回去。太太就说,二姑奶奶也不必忙于回家,只管偷空多歇一日半日。只是……大爷在家不方便,太太想初二就把大爷再送来――”
她并不敢坐,只站着回话,也始终低着头,不敢直视纪明遥,态度谦恭至极。
纪明遥倒也不会迁怒于她。
她明白温夫人的意思:
以新年期间,她和崔珏不去安国公府为条件,交换纪明远住在崔家,随崔珏一同拜望长辈、探访亲友。
这交易不用细算,便知只有她和崔珏吃亏。温夫人和纪明远拿到的全是好处:
他们母子新年里不再怕被徐老夫人暗算,得以清净,还能让纪明远继续结交崔家人脉,以为己用。
崔珏本不必再去安国公府,这辈子不去都无妨。
而她,虽然是出了阁的女儿,不好永远不回去,可应付着坐上半天,见见不喜欢的人而已,完全不难。
现在,安国公府里谁还敢真正为难她?就算安国公疯了,什么她的名声、皇帝皇后的心意等等都不顾了,贴身跟随她的女护卫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直接杀出来就是。
让崔珏带纪明远去各家拜望,更是对他本人立场的动摇。
“照顾妻弟”四个字,完全不能抵消“站位不清”带来的负面作用。
新年毕竟与其他节日含义不同。
怀抱手炉,纪明遥耐心思索。
要拒绝吗?
可若明远真在这十几天里被算计得手,她心里是否能毫无自责与愧疚?
即便离开安国公府后,许多从前不敢也不能细想的问题,都已在她心中明晰:
比如,姨娘为什么绝口不提她的从前,满府也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说起?
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出身、父母、家人?就算是从小被卖了做丫鬟的,又有什么不能提!
是没人知道,还是不敢说?
姨娘必然是理国公府或温夫人弄来和姚姨娘争宠的人,为什么却连温夫人私下都没与姨娘说过一句从前?
温夫人对姨娘的所有支持,只体现在服侍的人手,和按需送到房中的绫罗绸缎、金玉首饰、笔墨书纸上。
皇后会关怀她的家人、母亲。
她对身边的人好,也会留意他们的家人是否需要帮助。
就算真没了家人,日常闲聊,总会说到几次。
再比如,为什么姨娘临去之前,其余什么都不说,只努力、反复地叮嘱她,“多听太太的话,敬爱太太,没有太太,哪里有我们”,一遍又一遍重复,生怕她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