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只是在担忧她被安国公和姚姨娘针对谋害吗?
但,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
温夫人毕竟抚养了她十二年。
这十二年里,所有的关怀、照顾、心疼、包容……不可能全是作假。
直到去年,姨娘的忌日,安国公府正院餐桌上,也仍没出现任何荤腥。
她曾真心把安国公府当成“家”。
虽然现在早已不是。
纪明遥看向镜月。
“只要太太舍得明远,把人送来就是了。”她轻声笑,“但我和二爷新年里拜会的都是亲近的长辈亲友,只怕不好带明远同去。我得和太太提前说明,别怨我把明远独自留在家。”
她与温夫人、尤其与安国公府的纠葛,不能再多牵连崔珏。
她不愿意。
继续留明远在崔家读书,是她的极限。
将来,若有彻底和安国公府翻脸相向的一日,她不会选择温夫人,温夫人也不会选择她。
温夫人,从来没有真正选择过她。
细细算来,一次都没有过。
并非亲母女,她当然不会因此生怨。
但温夫人在选择别人时,不能伤害她选择的人。
她不允许。
新年留安国公嫡长子在家,让安国公嫡长子在自家吃年酒,可以只算在她自己身上。
凭她在皇后面前的情分,大约还消耗得起。
镜月张了张嘴,没敢劝任何话。
她应声,行礼告退。
……
虽被拒绝了一半,温夫人也仍选择,让纪明远初二就去崔家过年。
镜月又到崔宅传话。
纪明遥一笑,只说:“太太不怪罪就好。”
她没有任何言语再让镜月转达。
她和温夫人,就像这样,倒也很好。
她已问心无愧。
-
除夕已至。
孟安然才生产不过八日,尚不方便起身,自然不能入宫领宴,早已请了假。
身为崔家唯一能入宫的女眷,又是帝后亲封的三品淑人,纪明遥不可缺席,一早便被崔珏抱起来,按品大妆。
淑人的冠服又比做恭人时沉重了些。
才成婚不到九个月,纪明遥入宫竟已能算“轻车熟路”。
而习武半年有余,即便来着月事,在寒风中的广场上站立半个时辰朝贺,她也没太觉得疲乏劳累。
朝贺之后,男女分内外领宴。
纪明遥的座位在文臣诰命中,与武勋之家相隔甚远,远到几乎看不清温夫人、何夫人等人的神情。
她只专心与身旁女眷交谈、说笑、听乐、观舞。
宴中,还有刑部右侍郎的夫人举杯谢她:“若非产钳救命,我几乎没了女儿!这份恩德――”
纪明遥连忙回敬:“此为皇后娘娘圣恩与产婆的功德,非我之功。我在此恭贺令爱平安生产了!”
这几个月,以厚礼相谢她的人家不知凡几,她将礼物尽数退回,只收下谢信和帖子,也在各家当面受过许多人的真心道谢。
她高兴,但也受之有愧。
尤其片刻后,还在宫宴上,皇后就特地点出她和五位女太医的名字,还令女官请她们至身边同立,详细描述她们“做出”产钳的功劳时――这种无地自容的心情真正来到了顶峰!!!
幸好不是只夸她一个人!
幸好她没有什么还能再做的了!!
把自己当成五位女太医精神体的融合,纪明遥滚烫着脸,撑过了全程。
幸好,她今天出门上了粉,不会有人发现她整张脸都红了!!
“果然俗语说得对,‘人怕出名猪怕壮’,”回家路上,纪明遥闭眼对崔珏说,“新年要不敢出门见人了。”
“那夫人在家歇息,陪着嫂子?”崔珏便道,“我与大哥拜望各家便是。”
“怎么我说什么你都觉得好?”纪明遥找茬,“那――我今晚不守岁了,我要睡觉!”
夫人的确处处都好。
崔珏笑:“睡吧,我替你守。”
月事期间,夫人更易疲惫,本就该早些歇息。
守岁虽为大礼,但既为夫妻,他守便算夫人守了。
“可这是新年啊……”纪明遥忍不住睁眼。
这都行吗?
“新年最要紧的是夫人高兴。”崔珏认真说。
看了他一会,纪明遥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口放。
崔珏愣住!
他想抽回手,又怕用力过分,伤到夫人,竟僵在空中。
“是让你探我的心跳!”强行将他按下,纪明遥笑问,“感觉到了没有?是不是很快?”
是很快。
在自己耳中,崔珏听到了如擂鼓一样的心跳正在剧烈轰鸣。
……
景德十年,元月初一,子时。
姑爷正在前院给下人发赏钱。女护卫里轻功最好的山姜桑叶忙溜回后院,和青霜白鹭一起叫醒了姑娘。
闭着眼睛坐起来,穿好大毛衣裳,蹬上皮靴,戴紧兜帽,抱住手炉,纪明遥全副武装走出房门。
冷风一吹,她立刻就精神了。
挺好!
怕打草惊蛇,也想更快些,她没传软轿,只靠一双腿快步跑去书房。
崔珏还没出来,但下人们都散差不多啦!
纪明遥跑进穿堂,叫他:“二爷――”
夫人?!
崔珏忙把剩下所有红封全塞给观言,让他发,自己跑出门外。
“二爷――崔珏、崔明瑾!”纪明遥跳进他怀里,“新年吉祥!万事如意、身体康健、岁岁平安!”
嫂子没出月子,不方便,今年除夕两房分开过,她是全家第一个对崔珏说“新年好”的人!!
她一路急跑,还在重重喘气,两颊也跑出了红晕,只有一双眼睛,在这深冬的寒夜里,依然熠熠生光。
寒风骤起,将游廊下挂着的灯笼吹得摇晃。崔珏专注凝望着夫人的双眼,却在寒冷到来前抬起手臂,替她挡下了这阵北风。
他的衣袖扑在纪明遥脸边,还带着房中的暖意。
把手炉塞给他,纪明遥踮起脚尖,双手环住他的颈项。
这院中还有许多人,男女老少,不下三十个,都在看着他们。
但崔珏眼中只有夫人。
他只能看着夫人。
他只想看着夫人。
“新年吉祥。”
呼啸风声中,他的声音依旧清冽明晰,带着低沉的笑意。
“万事如意、身体康健、岁岁平安。”
这是夫人对他的祝福,亦是他对夫人的心愿。
这是他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夫人过来寻他,他便是第一个对夫人说,“新年好”的人。
第79章 睁眼
初一清晨,在京群臣、诰命仍要依礼入宫朝贺。
但今日宫内不再留宴。朝贺完毕,不过辰初,众人便能各自归家。
“我想好了,”上车坐好,纪明遥就对崔珏说,“明日起,还是咱们去各家拜望吧,让大哥在家陪嫂子。”
成婚九年、感情深厚、共同生养两女一儿的丈夫,和才相识不满两年、成为一家人不到一年的妯娌,当然是前者更适合陪伴没出月子的产妇。
“况且――”她笑,“我也想和你一起出门。”
崔珏便将劝说的话收了回去。
他也笑:“那我尽早告辞,接夫人回家?”
“不用,照常就好。”靠在他肩头,纪明遥闭上眼睛,准备补眠,“热闹几天也不错……”
新年社交很有必要,作用可以达到平常的数倍。而即便不从功利的角度看,这时代的人都很看重新年往来,他们既愿意、期待在年节里看见她(或者说崔珏的妻子),她也不能辜负这份好意。
小睡一觉,下车,纪明遥精神抖擞去给大嫂拜年。
孟安然给她准备了一个大红封!
“我知道弟妹不缺这些,”她笑道,“但今儿是元月初一,你又是家里最小的,第一年在家过年,就让我做嫂子的多疼疼你吧!”
“是,我是最小的!”双手接过红封,纪明遥笑说,“令欢、令嘉和大哥儿还是小孩子,不能和我一起算!”
互相拜过年,崔珏便同夫人告辞。
天气微阴,北风吹起空中小雪,倒不算太冷。
夫人昨夜歇息得还算好,此时并不急着回房,边走,边伸手接雪玩。
替她拿着手炉,崔珏一直关注着她。见她手已冻得微红,便将手炉放回她手里。
纪明遥正好觉得冷了!
把手炉揣好,她不再看雪,抬头对崔珏笑。
他可真好。
过了一年,她长大一岁,来到了和上辈子死前同样的年龄――十七。
他也已经弱冠,在这个世界里,作为男子,真正“成人”了。
树功、立业、安邦,是这时代有才华、能力男子共同的志向。
而成家、生子,只是他们在功成名就途中必然会经过的节点。
有多少孩子、有没有儿子传承家业,似乎也代表着男性的某种“能力”。
若他一生无子,世人会如何看他?
他能永远都不在意世间非议、不后悔无子承继,直到人生的尽头吗?
纪明遥不确定。
她知道,崔珏也还在疑惑、彷徨。
若总是追问,总是说她害怕,催他做决定,他当时说出的话,又是否会完全符合他的真心?
所以,她现在不会问。
他们还有很长时间呀!
她可以放宽心、慢慢等!
牵住崔珏的手,纪明遥挤在他怀里:“崔明瑾!”
她脸蹭他的下巴:“你再给我画张画吧!”
上上次他送她画,也是在冬天!上次是秋天,秋猎时他画了行宫的枫叶!
“好,回去就画。”
借助兜帽遮挡,崔珏垂首,轻吻她的眉心:“夫人想要什么?”
“我想看雪!”纪明遥笑。
她想把今天的雪永远留下来!
这是她和他一起过的第一个年,看见的新年里的第一场雪!
-
安国公府。
在府门前下车,温夫人依礼来到徐老夫人车前,和丈夫一起服侍婆母回家。
徐老夫人今年正到花甲。年老之人,连续两日入宫朝贺,她自是疲惫非常,只想赶快歇下,懒怠再见人。
可儿媳明日就要把孙子送走。今天不抓紧时机,又要十天半个月,乃至一两个月抓不着人了。
把婉儿接来已快一年,明远竟只记住了人名,连婉儿在学什么都一概不知――她看,大约不是真不记得,是故意说不记得!
倒可惜了婉儿的好样貌,竟一点不让明远动心?
十四五岁的年轻男子,哪里有不喜欢漂亮女孩儿对他温柔小意的?他爷爷喜欢,他爹喜欢,连他那不成样子的表哥温从阳,都愿意热脸贴二丫头几年的冷板凳,就算没娶着二丫头,现在还不是乖乖和明达生了孩子!
扶住了温夫人的手,徐老夫人望向大门,心中冷意渐起。
婉儿的模样、性情、言行举止,都是男子会喜欢的。温氏又从明远六岁起,就不许丫头再服侍他,明远怎么会不对婉儿心动。到现在还没进展,只是因为温氏故意把人送走,让两个孩子见不着面!
不然,人留在家里,就算明远真个不开窍,不理会婉儿,她还不会对人说,两个孩子青梅竹马、日常相见,让旁人猜去吗!
由儿子儿媳一左一右搀扶着,徐老夫人缓缓走向府门。
“我乏了,”她道,“族里的人还是你们去见吧,不必领来给我看。倒是让孩子们都过来陪陪我,我那安庆堂里也能热闹些。不然,大节下也冷清清的,我这日子还有什么趣儿。”
温夫人忙给丈夫使眼色。
安国公也忙开口:“老太太,明远今年十五,也大了――”他用商量的语气说:“就让他同我们一起见人吧。将来这家业,总还是要交到他手上。”
“哎!”徐老夫人长长一叹。
温夫人心里冒出一股火。
“这孩子叫你们狠心送去了别家,一年也不回来几天,明天就又要走,”徐老夫人边叹边说,“可怜他是嫡亲的长孙,我却连想见一面都难,今天过年,还不让我多看看他?”
“你们做爹娘的在外忙碌,他替你们孝顺我,不正是两全?”她问。
“孝”字当头,又是新年第一天,安国公便有些犹豫。
让他和徐婉在一处坐半日而已,又不算大事――
温夫人心里火燃得更旺,却不好自己和婆母对嘴,只能继续给他使眼色。
若就在这半日坏了名声,还指望明远再娶高门贵女吗!徐婉可不是姚姨娘,除了男人的宠爱之外无根无基,她可正经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孙女,是明远的表妹,谁家能不忌讳!
太太的眼神太尖利,让安国公不由一个警醒。
是不能放松。
可他再次张口前,徐老夫人脚下一停,眼中竟流出两行泪。
“是,你们为官做宦、当家做主,外头风光,家里说一不二,我这老婆子是拖累无用的人了,连孙子也不配见。”她哭道,“既这样,不如还叫我称一个病,新年里我不用见人,也随你们去罢了!”
三人才行到台阶前,还没进府门,实则还立在大街上。
虽然新年初日,街上无人往来,可这许多下人都看着,老太太便不嫌没脸吗!如今是连体面都不要了?
温夫人还要掌家,还要见人,不能和婆母当街对着哭。
安国公更是急得上头,想不出好主意,更拿老母亲没办法,只能当场松口:“母亲何必如此?若不在意这安国公府将来如何,就叫明远过去陪着就是!左右他十五六岁的人,不通人情庶务,倒也不算什么!”
“你这话倒有意思!”徐老夫人便问,“你十五六的时候通什么人情庶务了?还不是只会满大街闲逛!明远从小又比你会读书,又比你懂事,叫他松快一日,你就这样!原来我和你爹当日是这么养你的来!”
安国公无话可答。
温夫人只好宽慰自己:
明远不像他父亲,不会轻易被女色所迷。安庆堂里还有明宜和明丰,她再让冯嬷嬷亲自照应着,多派人跟随,当不会有事。
明远明日就走。老太太总不会在新年第一天,就把侄孙女往孙子床上送。
只要没作到一处,一切都好说。
徐老夫人很快擦干泪,志得意满坐上软轿回房。
待孙辈们过来拜年问安,她便只说人多,乏了,让纪明宜带纪明丰去东厢玩,只留徐婉和纪明远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