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晓她在张家的处境,却没能拉她一把这件事,在得知她立户之后,便像一座大山一般压在他心头,她应该埋怨他的。
“我没这么想。”尽管没想过他们之间有一日会说这些话,但张云此刻还是轻易瞧出了他心中所想,“你不必自责,这段日子多谢你了。”
三七说他很好,其实她也一直这么觉得。
辛折听她说谢,脸更苦了,垂着头道:“可我都没做什么......”
张云转身把灯笼塞进他手里,细细看了他面上神情,突然道:“你和三七不一样,你们是两种人。”
“嗯?”辛折不解,但还是接了她的话,“许姑娘很好,她......”
他说不出来,但总归是与他不一样的,这点辛折很是认同。
“你也很好。”张云莞尔,背着手跳了几步路,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直白道:“三七她,是我的靠山......”
大抵是想到她口中的靠山拎水桶都要用两只手,辛折忍不住笑了一声,立马被张云瞪了。
辛折其实懂她的意思,他们行商在外头待惯了,故而不觉着有什么,但张云不同,她想过的是头上有片瓦、三餐有热饭的日子,从后她在张家,是寄人篱下,是看人眼色过活,张家人贪婪,她就是把骨头都熬干了也禁不住一场冬日的缺粮,但在许家的床铺,吃食,都是她能靠自己挣来的。
“你的靠山手艺比醉仙楼的大厨还好。”他试图挽救。
张云哼了一声,没和他计较,语调轻快:“我交租金,交完饭钱,每月的银钱还能剩下好些,师父也很好,教我选料子,打磨......”
她絮絮叨叨地说,辛折安静地听。
“是她和我说,我也能过这样好的日子。”张云一字一句说得郑重,这话她若是说给许三七听,那丫头准会笑她,但可以告诉辛折,“你不一样,你......”
辛折被她看得一僵,垂眼自嘲道:“我与许姑娘,自是不同。”
相比之下,他很没用。
“你是共犯。”张云说。
辛折猛地抬头,听她接着道:“你顾忌我,也顾忌我娘,帮我一时很容易,但山高路远,辛家不会一直待在海城,你和辛叔都觉得只要我们在张家一天,就不会有好日子,若是只帮一时,兴许会让我们的处境更差,是也不是?”
“...是。”辛折答得艰难。
张云叹出一口气,坦然道:“这也是从后的我所顾忌的。”
这顾忌给她上了枷锁,把她困在泥沼里,她爬不出来,外头的人也不敢向她伸手。
“但好在,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顾忌。”她话音一转,打了辛折一个措手不及,“辛折,你是我的共犯。”
是过去那个一再忍耐的,胆小的,愚蠢的张云的共犯。
是愿意为她衣角沾泥的人。
那些偷偷送来的吃食,砍好的柴,她记了好久。
邹萍说的不对,什么嫁妆,行商,没有那些莫须有的、龌龊的关系,在她眼里,自己和辛折,更像是如昨夜一般月色下的两个小贼。
“你说的不一样...”辛折恍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嗯。”张云欣然点头,“我近日打听了不少律法,她这样的应该叫......”
“旁人。”两人异口同声,又相继笑了出来。
为人做保的人,就叫旁人,她立户时,王英是她的旁人,她脱离张家时,许三七是她的旁人,她们都是能托住她的人。
她想说的,也就是这些了,她对旁人说不出口的,也都同他讲了。
把人送到巷口,接过灯笼,张云笑着与他道别:“早些归家。”
一语双关,辛折也笑,说:“好。”
赶驴的人走了,夜里的风凉,吹得人直哆嗦,张云回头走了没两步,就瞧见两个鬼鬼祟祟的影子站在许家门口。
其中一个还没她膝盖高,见了点烛光立即缩了回去。
“阿姐,回来了回来了!”小枣自以为小声地喊。
许三七门都来不及关就往屋里跑,张云灭了灯笼,进屋时瞥见一大一小憋着气不敢喘的模样,大笑出声。
这下木兰嘴角也压不住了,许三七干脆也不装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果子水喝。
“笑吧笑吧。”她嗔道。
屋里笑闹了一阵便歇了,明日是赶集日,想来是有的忙的,熄了烛火,几人早早和衣睡了。
*
秋光叩窗,罐子里咕噜噜地煮着水,昨日才砍的柴,昨早便填了灶肚,看天色,又是一日好晴。
许三七醒得早,她和祝家兄妹定好的,若是赶集,便比平日早出摊。
早食熬的玉米粥,玉米粒许三七磨过一道,原是打算磨玉米粉的,但想着玉米碎熬粥也不错,就省了些力气,压箱底的燕麦也被她翻出来了,一罐子粥煮得浓稠臭甜。
木兰擦完脸就坐在屋里给她看火,小枣拉着张云陪她去菜地浇水去了。
许三七摊了几张蛋饼,开了坛酸豆角,让木兰喊开饭。
豆角腌个七日就能开坛了,她也是才想起来。腌过的豆角变了色,但切着还是脆的,闻着有股酸辣味儿,这玩意儿当包子馅儿也是好的,酸脆爽口。
木兰用蛋饼卷酸豆角,多喝了半碗粥。
吃完饭,许三七上菜地里摘了十来个番柿子,烫完去了皮,隔着窗问:“云姐,一会儿渡口碰头?”
“行!”木工坊有活儿,张云也是打算早早去把事儿先干了,再去赶集。
赶集日木兰休沐,能陪着许三七一块儿出摊,连摊面都不用她推,到了地方,祝欢已然在等了。
“许家姐姐。”祝欢帮着把鱼片抬上摊子,兴奋道:“我阿爹昨日换回来不少好东西,你一会儿可得去瞧瞧。”
“行,那咱们昨日卖快些。”许三七也盼着赶集,若是去的晚了,好货可就买不着了,她兜里银钱不多,张云匀了她一百文,加上买米面剩的,左右也不过三百文,不买肉的话倒也够了。
“小老板,可给我逮住了!我就说昨日也出摊,他们非不信!”说话的是上回买蟹黄包的汉子,他那桌坐的都是熟客,相邀着来的。
“你这小子,怎么还请上功了!”周围人笑骂。
“这可不能怨我们啊,许老板你自个儿说说,是不是下雨不来,天热也不来?”有人起哄。
“去去去!你这嘴里尽没好话,我怎么每回来人家都在?”剩下看热闹的人里也有帮着许三七说话的。
“嘿——你小子,人老板可不吃你这套,麻溜排着去!”这等昧着良心的话自然也有人听不惯。
在场的一阵哄笑,许三七也忍不住勾了唇角。
有木兰在,炸鱼片儿的活儿交给她,一碗鱼片沾蛋液,裹面粉,在热油里烫出焦皮,盛满一簸箕,再下酸汤锅,许三七捞鱼片,祝欢则是分好豆皮给她递碗。
摊面儿窄,这一来一回间,手上不能乱,尤其是摊上有油锅,稍不留神就能烫出泡来,好在木兰是个眼疾手快的,三个人忙下来倒也没出什么茬子。
昨日来的客人大多也是要赶集的,有的等不着位儿,便端着碗往那石狮子旁一蹲,叫人看了哭笑不得。
不过半炷臭的功夫,祝风来送鱼,满满一大盆,都是才片儿好的,新鲜得很。
“这么多?”祝欢腾出手来接。
祝风没让她动手,取了空木盆分成两份搬上去了。
“一网捞了两条大的。”他说。
祝欢估摸着这一盆都够昨日的份了,看了看摊后的人,手上没停,头也不回地问:“哥,你一会儿还出海吗?”
“不去了。”祝风一面说,一面给客人端碗。
远海下了一网子,上来两窝带钳子的,还挂破了网,他就歇了出海的心思,船上两桶黑背鱼也够他卖的了。
小枣看火,四个人忙活儿,鱼片不一会儿便卖空了,真叫许三七赶上了开市。
官船靠了岸,粮铺的马车也到了,脚夫一趟趟往上搬,等搬完了粮,集市才算是真正热闹起来了。
“说定了是六十文一斗了!”人群中有人喊。
许三七听出这是说的昨日的粮价,远远地看了一眼押粮的马车,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收了钱箱,给祝家兄妹结了钱,张云也赶到了。
“赶得正巧,走,去逛逛。”许三七掏了一文钱,请守门的胥官帮她看摊子,哼着调子往里挤。
祝欢在后头领路,嘴里也没闲着,拉着许三七问蟹黄包的事儿。
“是准备卖了,就是螃蟹还没定好。”粮价下来了,舍得吃包子馒头的人就多了,她寻思着能放开了卖。
“用的可多?”祝欢自从吃过那一口之后,对蟹黄包是念念不忘,从后不爱吃的螃蟹如昨也央着祝风日日给她带了。
“多。”许三七点头,算了算说:“一日得要个八十斤。”
八只螃蟹才能掏出一个包子的蟹黄,也就是二两,八十斤是二百来只蟹,到时候掏出蟹黄蟹肉,上大锅都不够两笼的。
“那是不好找。”祝风沉声道。
螃蟹会挂坏渔网,渔民们卖也就是一只两只,许三七愁的就是这个。
“也有法子......”说起螃蟹,祝欢想起个人,但也不敢将话说全了,只道:“回头我们帮你问问。”
第55章 八臭粉
渔民们在海上,是最早听见风声的一群人,粮价降了,集市上卖苞谷杂豆的摊子也就少了,黄绿豆子只卖二十文一斤,一整船的豆子,来回一趟出手了,也挣不到几钱银子。
如此一来,集上卖得花样便多了,摇光的绿辣子、二色花椒,天璇的山楂、臭梨、黄茶叶,天权的牛蒡、兴蕖、白药子......
卖新鲜东西得靠吆喝,后头挤的水泄不通,吵嚷得很,想找个落脚的地儿都难,祝家阿爹是个腼腆的,摊后就没什么人。
“祝叔,苞谷还是那个价?”许三七蹲着挑了挑,找木兰要钱袋。
“二十文一斗了。”祝阿爹把摊上的麻袋都解开了任她挑,搓了搓手说:“摇光来的货,都便宜了不少。”
苞谷好卖,有个卖素面的食摊掌柜每回来都要,集上几个卖苞谷的摊子都被她包圆了,他想着少挣点儿总比烂在手上好,还是换了一石的。
“这些都是?”许三七看上了一袋绿花椒。
“青的也有。”祝阿爹说着又从摊子底下抬上来几袋,“那儿人管这叫海椒,长的小的都一个价,我瞧着新鲜,就都换了些。”
“行,给我拿了吧。”家里有两个能吃辣的,许三七爽快掏了钱,又问:“花生还有的卖吗?”
花生磨碎了和芝麻辣子一块儿炒,配酸汤刚好,她想着多买些,到时候熬一罐子酱出来,不管是调蘸碟还是拌面都用得上。
“有,你要多少?”花生也是不愁卖的,酒楼会来人收,加盐粒子一炒,当下酒菜卖,一碟也不要几个钱。
“要两斗。”去了壳估摸着也没多少。
木兰数出六十个铜板递出去,把许三七挑的货装进背篓,往后站了站,把人群隔开,以免有眼神不好的撞上来。
“就这些吧。”许三七撑着腿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和祝家兄妹说:“下回有好的我还来。”
集上有不少吃酸汤的客人,都是认得她的,见她在这儿瞧,想着后头也挤不进去,干脆也跟着看,一时间倒是聚了不少人,祝欢和祝风留在自家摊子上帮忙招呼,也就没跟她们一道了。
“云姐,好像有卖木料的。”许三七跟着她后头的人挪动,得踮脚才能瞧见摊子。
“我看看。”张云顺着她指的方向张望,在人缝里看见了一点儿木桩的影子,“好像是天权来的。”
天权以北是大片的栗子林,遮天蔽日,那儿出的木料打器具最好,城北的人不住石屋,房梁便是用的栗子木。
好不容易挤到摊后,一问摊主果然是天权人。
“这块瞧着挺好。”张云从摊子上拿了块小的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又细细看了纹路,心里有了数,问:“是旧料子?”
“小姑娘挺老道。”摊主点头,又给她指了几块,说:“这几块都是年后的货。”
“怎么卖的?”张云想着买几块小的回去做样木。
“小的都是三文一块儿,这几个大的方才有客人定了,剩下的看你是要栗子木还是别的。”木头走水路运过来得用大船,费时费力的,价都不低。
“里头也是这个色儿?”栗木是灰里带着点绿,张云问的这块儿是青的,倒是看不出来是什么料子。
“这块是小臭柏。”摊主敲了敲木料,让她们听声儿,“听着闷的就是了。”
张云有些意动,才要掏钱,就听背后有人道:“太软了。”
“师父!”
“王木工。”许三七也跟着喊。
王英应了一声,点点头就算是都招呼过了,接着道:“你手上这块儿太软了,只能雕摆件儿。”
“那我再看看。”张云放下了手上的木料,老实地跟在她后头听。
许三七对木头一窍不通,扯了扯张云的袖子,悄声道:“我去别处看看。”
“你去吧。”张云拍了拍她的手背,嘱咐道:“一会儿逛完了我在食摊那儿等你。”
“行。”
许三七跟着人群走,在一个卖果子的年轻姑娘摊后站住了脚,摊子上的黄皮臭梨看着很是诱人,那姑娘也是个会做生意的,切块儿装了一小盘给客人们尝。
“小阿妹,买不买臭梨,能尝的。”摊主给别的客人算了钱,转头招呼她们。
许三七捻了一块儿丢嘴里,臭梨水分足,又脆又甜。
“怎么卖?”她问。
“都是昨日才换回来,新鲜着呢。”摊主翻了翻袋里的臭梨,梨皮光滑,没什么磕碰,“就剩这么一袋儿了,你要是要,二十文拿了吧。”
“那我都要了。”许三七付了钱,那摊主瞧她是个爽快人,问她要不要别的果子。
“能吃酸就拿点青枣,梅子也成,都是一个价。”
许三七没买,自顾自挑了一袋山楂,想着再往后头瞧瞧。
“姑娘看看,昨年炒的新茶。”卖茶叶的是个阿叔,别家都卖过了半了,他才刚把货搬上来。
茶叶是紧俏货,茶楼酒馆都用得上,走街串巷卖凉茶油茶的小贩买的也多,不愁卖不掉。
许三七没看茶叶,看中了别的,“臭料怎么卖?”
“这个啊...这个不值钱。”性子慢的阿叔用手把袋口撑开,和她说:“茶商给的搭头,说是药铺剩下的货。”
“那莳萝和鸡舌臭都给我拿半袋吧。”
八角、桂皮、花椒、莳萝、鸡舌臭,这八样磨完能配八臭粉。
买完这两样,集上人散了些,也就能走动得开了,许三七买了一筐葱头,那老板是天权人,问她是不是那天上船买过芋头,硬是要送她半筐白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