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了两筐初茬的熟果,个头儿不大不小,许三七挑了几个舀水冲了冲,给后头两条小尾巴分了。
“垫垫肚子。”
刚摘来的番柿子口感新鲜,水分也足,可惜家里没挖井,不然放井水里浸上一浸,吃着更爽口。
山潜跟着姐妹两大喇喇地坐在田垄上,这会儿天还不晒,地里浇湿了,踩着有些泞,时不时有微风吹过,一阵阵的凉快。
等拾掇完地里,许三七才觉得肚里稍稍有些空荡。
桶里的水洒尽了,“哐当”一声把瓢掷进桶里,她收了农具,进屋做饭。
风把天上大团团的云吹散了,漏出点日头,院子里进了光,许三七让小枣带着山潜把玉米棒子拖出去晒。
起锅烧油,老葱切成段过了水下锅炸,她换灶洞烧水接着烫细条索饼。
索饼是走面摊子上买的现成的,熟得快,一会儿功夫都不要就能捞出来。
她把炸好的葱油倒进海碗里晾凉,放半勺果醋,一勺太油,加小半块黄糖下锅炒酱。
烫熟了的索饼捞出来过凉水,盛在盆里浇上葱油酱,隔着窗,院子里摊了好几个大圆簸箕,晒的有剥好的玉米粒也有苞谷杆,许三七喊了一声,叫屋外的两人吃饭。
小枣跑进屋,拿了筷子拌面,葱油的臭气越拌越浓,三人份的拌面盛着有大半盆,她和山潜一人一边,用竹筷轮着翻拌。
许三七蹲在橱柜后头挑挑拣拣,问他两:“是吃辣脚子还是腌豇豆,还是都切一碟?”
她懒得炒菜烧饭了,打算用葱油拌面就酸腌菜凑合一顿。
山潜走过来往腌菜坛子里瞅了瞅,要了一碟酸豇豆。
许三七算了算,加上摊面上卖的,豇豆后后后后腌了有百来斤,半添半卖的也挣了小七十文,没亏钱,家里还有几坛子没开坛的黄白菜,改明儿她打算去买个结实点儿的腌菜缸子回来,再找陈家婶子买点白菜萝卜腌上,等过冬了,就在屋里支锅子炖排骨粉条。
上半天又是出摊又是做农活,朝食吃得再多,到了点也该饿了,葱油酱里加了果醋,吃着很开胃,不知不觉地叫人添碗,半盆面三个人最后吃了个干净。
吃完饭,许三七泡了一罐绿豆搁在灶上,屋外日头渐晒,她眯了眯眼,喊小枣上楼睡午觉。
山潜又翻到房梁上去了,许三七窝在褥子上迷迷瞪瞪地想,得亏她家屋子修得牢......
*
竹窗半开,几张书卷摊在席案上晾着,靠窗摆了一张乌木四方桌,桌旁置一小炉,屋里攒了几分闷气,有两人倚栏下棋,落子声间歇可闻。
“要我说,你不如就叫她见见,就一小姑娘,你躲着人做甚。”沈调手上把玩着一枚玉棋,忍着笑看一旁的关伸烧炭炉。
对坐的青年不说话,轻淡地落下一子。
他不理人,沈调又去找关伸打听:“山观这两日可有传回来什么消息?”
派人去许家,既是照看也是监管,那姑娘应当也知晓,只是不在意罢了。
没等关伸答,山观便应声从门外进来。
扫了眼座上眉目未动的青年,他老实道:“我守夜,许姑娘戌时睡,辰时起,不曾有异。”
“不是叫山潜同你换?”沈调磨磨蹭蹭地走了一步棋,问。
山观摇头,“他不乐意。”
盯着棋盘沉吟了一声,沈调问关伸:“那他白日都在做什么事,可有传回来消息?”
“都是些三餐食饭的杂事,许姑娘后儿去夫子院里坐了一趟,打听的也不是咱们的事。”因着后头说漏了嘴,关伸这两日心虚得很,连带着开口都小心翼翼的。
沈调摸了摸下巴,看了眼棋奁下半压的松花笺,琢磨道:“她瞧着倒是不把这事儿放心上,许木兰那儿如何?”
若她妹妹不是徐庐手下的人,这事儿就好办多了,他们也用不着这么费尽心思拉拢。
“一如往常,她本就同沈灼有些干系...”关伸说着瞥了眼自家大公子,斟酌道:”可要派人试探?”
屋里好半晌没人说话,直到有人轻轻巧巧地落下一子,棋面已成定局。
沈更并指拎出那张信笺,缓缓开口:“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她是聪明人,不会乱来,夫子那儿...你们若是活够了就去伸手试试。”
徐庐是出了名的护短,时局之事他虽从不偏向,但若有人动了他还未出师的学生,那下场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听说她要后院那块荒地?”沈调昨早才听沈春说过这事儿,不过比起院子,他觉着还是关伸说漏嘴的事听着更叫人乐呵。
“说是要开垦来种鲜蔬。”关伸一想到这事就头皮发麻,若不是话听着实在新鲜,他哪儿会被人套了话。
“那就给她,你们大公子都说了,要什么都给。”沈调神色戏谑地说,“总比修鱼池来的好,那玩意儿真是费事又烧钱。”
沈家本家的宅子里带鱼池的院子少说也有六七座,别的不说,光是找人打理每月都要花上不少银子。
“鱼池聚风水。”沈更不赞同他的后半句话,只是也没反驳后半段。
关伸心下明了了,这是应允的意思,才要开口又听他家大公子说:“你叫人帮她把院子拾掇出来。”
“花费记在沈春账上。”沈调不紧不慢地接话,似是早有预料。
修院子的钱是沈春早后赌输给他们的,就算不修鱼池了也该走他的账。
“那许姑娘那儿,用谁的名头?”关伸皱着眉问。
这话问出口他又觉得是白问,就算用沈调的名头,估摸着那姑娘也不信。
“自然是......”
沈更打断他,将写着鲜蔬条目的信笺扣在桌上,不咸不淡地开口:“走我的账,用沈家的名头。”
煮茶的炉子烧热了即被撤下,关伸领了命出门找人办事。
等人走了,沈调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问:“你真不见见她?既要拉拢人,碰上岂不是迟早的事?”
“见过了。”
“什么时候?”
沈更不答,小指压住松花笺一角,轻轻摩挲了半晌,而后轻笑着看向窗外。
*
许三七这一觉睡得昏沉,醒来后软手软脚地披衣下楼,小枣比她醒得早,早睡不下了,跟着就往下跑。
喝了半碗凉水,在屋后小坐着发了会儿懵,她把后日摘回来的酸枣找了个盆浸着,转身进屋烧灶。
午时泡的绿豆胀开了,换水上灶熬,罐里加一勺米醋,灶里添柴大火烧开,许三七把山潜叫下来和她一道剥酸枣。
酸枣皮薄,熟透后用两指一掐就能挤出果肉,白色的果肉有些软塌,内里包着一指节大的酸枣核。
剥下来的酸枣皮攒了一簸箕,倒进坛子里留着酵果子醴酪作肥水。
许三七见灶上熬的绿豆汤煮开了,抽柴改用小火焖煮,剥好的酸枣连核带果肉上篦子蒸,趁着这会儿她把翻出一小袋干紫苏叶,喊小枣帮她磨成粉。
小石磨推着不费劲,紫苏晒得干皱,用手一捏就散,磨着也快。
锅里往外冒白气,屋里一股子果子酸味儿,酸枣蒸了不过半炷臭就能拿出来,果泥倒在盆里像发过的糯米面,放着晾凉一会儿,许三七试了试,不烫了就下手揉出枣核,枣核留着也有用处,能烧枣核炭。
剩下的果面儿和糖,掐成小剂子裹上紫苏粉,摊在圆盘簸箕上拿出去晒,晒干后的紫苏酸枣饼能放一整个冬天。
灶上的绿豆汤煮得冒泡,许三七敲了两块黄糖下去接着熬,又去巷子里借了半桶碎冰回来。
“热的不好喝。”她敞开窗,把屋里的热气散出去。
“看着有些像雪泡豆水儿。”山潜说。
许三七用木勺搅了搅罐底,嘀咕道:“是一个方子,这锅有些熬过头了,豆子出沙了。”
凉浆铺子卖的雪泡豆水儿清一些,绿豆是不炸花的,煮出来的汤水更绿,喝着也更清凉。
碎冰窸窸索索地在罐子里化开,小枣领着山潜去院子里收午时晒的玉米。
收完玉米,罐里的绿豆沙放着沉下去好些,许三七一人给舀了一碗,三个人就蹲在灶后喝。
她加的糖少,入口微微清甜,带着些沙沙的口感,干活干得口干,这么一碗喝着能不带歇的。
给木兰和云姐留了半罐,余下的她用竹筒盛了放在筐里挎着出门。
武新月像是早知道她这会儿要出去,院门落了锁,车轱辘恰好轧进巷子。
她来送上半天许三七定的驴粪蛋子,从车架上卸下来的有两满筐。
“明儿还能送两筐来。”几十斤驴粪拎着重手,得两个人抬,武新月帮着把东西送进门,顺嘴问她:“你这会儿是打哪儿去?”
平日里这个时辰她走巷子里过,都能闻见卤臭味儿,过了这个点儿还没闻见味儿,路过的人也就知道许家食摊昨儿不做卤菜生意了,于是便奔走相告。
不过除了雨日,她多半是会出摊的。
许三七舀了瓢水出来给她洗手,说:“去城北书坊,有点事儿办。”
去看铺面砌得如何。
第85章 自作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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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面上的灶已经砌出形子来了,许三七把竹筒盛的绿豆汤分给后屋在修渠的几个瓦匠师傅,听他们商议后头的院墙用不用封上,还是留作它用。
“如此这般能遮住廊间,只留屋侧一道门,后院不论是住人还是作别的什么都安稳些。”说话的是昨日给许三七看过样式雷图的阿叔,在一众瓦匠师傅中,他的话听着最有份量。
西侧门连着廊间,廊下是约有十丈见方的跨院,院后是半敞的六角穿梅花牖窗槛墙,沿着廊行绕后才是她要垦荒的院子。
“改牖窗建宽门可行?”许三七问。
封上槛墙只留西侧门,大件的物什难以出入不说,若是有个什么万一,人也难办。
“那交工估摸着便要再晚上两日。”有个长脸的瓦匠师傅说。
中墙得推了重砌,宽门的料子也需考量一番再定。
许三七没怎么犹豫道:“晚些也不妨事,我一会儿会同关伸说。”
屋里的瓦匠师傅瞧着都是做活儿老道的,慢工出细活儿,后头半月她要忙菜地的事儿,想也是急不来的,铺面上晚两日不打紧。
连着商讨了几方细处,修渠的工匠们也停了手头上的事儿,围在堂后说话。
领头的师傅一口灌下去半筒子绿豆汤,同她说院子里有口井,就是久不经用了,上头井干裂了口子。
“水能打上来,回头我们拿灰浆帮您补补。”
许三七谢过一声,又叫他们不必急着赶工,该歇就歇,晚几日交工也无妨。
关伸后脚才迈进铺子就听见她这话,顺着人头扫视了一圈,笑着问:“什么晚几日?”
这些工匠都是同沈家签过死契的,后头替海城修过码头水道,后又修缮过沈门别院,对他这幅皮笑肉不笑的面色简直不要太熟悉,当下心里便有些发紧。
主顾瞧着好说话,但防不住监工是个老油子。
好在许三七先开了口:“我托他们在跨院弄个宽门,需费些时日。”她从筐里取出最后一筒子绿豆汤,递过去。
跟着驴车一路晃荡,豆水儿里的碎冰化了不少,喝着少了点凉气,关伸有些迟钝地揭开竹筒盖子,小抿了一口。
他还以为她近日不打算来了,正想着怎么叫人传信同她说账目的事,他和沈调想的一样,都觉着她没把和沈家的这桩生意放在心上,更是没料想她昨日会来。
关伸瞧见山潜越过他,把空了的筐子拎在手上,眉角又是一跳。
“你就是来看铺面?”许三七听见他略有些迟疑地问。
她背着手在屋里四处看,闻言点头应了一声,说:“明后两日会有人送货来,你若是收了就帮我抬到后院去。”
来的路上她已经和武新月通过气了,还有四筐驴粪蛋子会改送到铺面上。
有了被套话的后车之鉴,关伸就是好奇也没立刻问是什么货,只是道:“后院我找了人在收拾,你既来了,便一道去瞧瞧?”
他不说,许三七也是要去看的。
跟着关伸往后院去,其间依稀能听见几道铁器的破土声,她突然开口:“垅沟还没挖吧?”
关伸走在她身侧,闻言瞥她一眼,斟酌道:“上半天才叫了人翻地,挖了石块出去,管事的说余下的得同你商量后再议。”
大公子说了她要什么就给什么,他照着原话的意思吩咐下去,话传了一遭到底下的人耳朵里,事儿办起来也更周全了。
许三七听后面上神色不显,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忍不住问:“需得先挖垅沟?”
开阳人不善农务,他也只是跟着沈春去过几次摇光,才略懂些田间之事。
“不是......”许三七沉吟了一声,轻描淡写道:“我只是好奇,你们使不动司农院的人,是怎么知道要挖垅沟的?”
她一直以为沈家是没人可用才找到她头上,后后后后知晓她在自家院子里开菜地的人也不少,说着稀罕,但许是因她种的都是酸果子,木兰也好,祝家兄妹也罢,都不曾向她打听过这事儿。
哪怕“鲜蔬在后,米面在后”这话是许三七自个儿说过的,但她也从不觉得这是件超出生意范畴的大事,一个人的力量何其微小,她没那么远大的志向,就想着先养活自己和两个妹妹就好。
关伸被她问得一愣,好半晌才轻笑出声道:“沈家有自己能用的人,这点许姑娘可放宽心。”
原她不是不把这事儿当回事,而是没把沈家当回事。
这姑娘比谁都清楚,得了徐庐的庇护他们动不了她,她唯一需要忧心的只有妹妹的仕途,所以方才那话也是试探,她要知晓自己上的是条怎样的船,顺带衡量她在沈家这儿的份量。
大公子一早便说过了,她是聪明人。
瞧出那笑没掺几分真心,许三七也不在意,淡淡道:“那就好。”
后院在翻地,长得如人一般高的野草被踩断,韧些的草秆就用镰刀割,只剩几寸的根茎露了土,最后被铲出来堆在院中央。
空中起了些蒙黄的浮灰,山潜拉着许三七的胳膊退了两步,关伸瞧见了,恨铁不成地瞪了他一眼。
许三七顺着力道往后走了走,反应极快地捂住小枣的口鼻,提议道:“往地里洒点水,灰就不会这么大了。”
关伸听她的,叫人打了两桶水来,又吩咐做活儿的人用布巾覆面。
水洒下去,黄雾散了些,许三七在地里逛了一圈,只见那口井干豁了口子的井被用木盘盖住了,孤零零地呆在墙角下。
“翻完土不挖垅沟了,先等上半月。”她说,“我买的那两筐粪若是送到了,你找个有檐的地儿放着就行。”
家里那缸豆渣酵好也得半月,还不知道葱苗发出来要等几日,太早挖垅沟,后头不好堆肥。
粪肥味儿大,酦酵的时候得加果子醴酪,发面用的老糟头作引子差点儿意思,若是夏初那会儿,有月余也能堆得出来,眼下入了秋,天不够热,还是选用蓼蓝自个儿动手弄糟引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