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深宅大院那点儿事,许三七一点儿不想打听,但耐不住有人自顾自地在她耳边说话。
“李家的小儿子,你进屋领赏那会儿,他一直偷偷看你。”
“嗯嗯。”
“同窗...备受赏识...还有那个狂徒...”
“打住。”预见话头子要往不正经的地方去,许三七把手里的铲子塞给她,一把捂住了小枣的耳朵,板着脸道:“你要是闲,就干点儿活。”
她冷脸训斥人时眉眼很是锋利,像是剥掉了外头一层好说话的皮,刹然露出内里握着尖刀的一双手。
“我......”
短铲一头的木柄还留有些温温的触感,沈小六不刻意去看也知道山潜这会儿正用什么眼神看她。
后续的话哽在喉咙里,她顶着两方谴责的视线,讷讷地蹲了一会儿。
待许三七打算起身去新开一缸豆渣肥时,余光扫到她已经在老老实实地挖坑了。
“看什么?”沈六姑娘嘴上还是不服气。
“没看你。”许三七耸了耸肩,指使她:“你使点劲儿,挖浅了一会儿都白费了。”
沈小六闻声狠狠地咬了咬牙,许三七走远了还依稀能听见她嘀嘀咕咕的埋怨。
书坊二楼,沈春拨开半卷竹帘,悄然伸出半个脑袋往下望。
“沈小六在帮人干活。”他稀罕道。
沈调听见这话几步走了上来,撑着绿木檐栏往外探头,看清了人又折回来,过了一会儿又扒在栏上向下张望。
“把她叫回来?”沈春瞧他脸色不虞地在屋里踱步,含着笑问。
未等人答,屋里倒是有人先发了话,是关伸。
“谁去?”
关伸自个儿就是后车之鉴,他早知晓了,谁和那姑娘对上都讨不着好。
沈调皱着眉激他,“你是不是怕她?”
关伸看了眼自家倚栏把玩茶盏的大公子,痛快点头:“我怕,你不怕你就去。”
说话间,竹窗轻响,一开一阖间带了几分土腥味进屋。
山潜自栏上翻进来,正对上几双情绪繁杂的眼。
“人手不够,三七让我再上来喊几个。”他老实道,“她说管饭。”
“......”
种葱的地开出一方,深埋了肥,许三七把葱苗从盆里挑出来分栽入土,这活儿细致,稍有不甚兴许就会伤着葱根,沈小六在她身后哼哧哼哧挖了半天,挖出的沟还没两掌深,是以她让山潜去喊人了。
就是没成想喊来的是吵吵嚷嚷的一群人。
她还没说什么,沈小六倒是先替她不满上了:“你喊他们几个下来有什么用,不是傻的就是憨的,他们草和菜都分不清。”
被骂的沈调傻兮兮地冲她笑。
“许姑娘。”沈春同许三七拱手,面上一派温和。
许三七随口应了声,算是招呼过了。
一行人里有好几个生面孔,山潜走到她身侧,指着其中两人上下比划了两下——
只有两人,会干活,余下的,会坏事。
许三七眉角跳了跳,背过身悄声和他商量:“那就都叫去挖地?”
挖地总是难出错的。
山潜脸上难得露出点儿犹豫,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往后瞧。
这头沈调已经拿上家伙事儿了,随手一刨,碎土便落到沈小六先后已经挖好的沟里。
许三七:“......”
很快,满院子便只剩下沈小六气急败坏的骂声了,短铲握在她手里,变成追杀沈调的利器。
两人追赶打闹间差点儿踹翻葱盆。
许三七无力地闭了闭眼,遂打发剩下的人去挖另一块地,只当是眼不见为净。
接下来她就守着自个儿已经栽了一半的葱地,任谁要来帮忙都不答应。
葱苗间隔两寸种下,覆上一层土后只露出来一点儿绿意的葱尖,瞧着还有些可怜可爱的。
再浇些水就好了。
这么想着,于是她往身侧伸手,“小枣,再洒些水...”
一双修长如玉的手握了上来,盛着清冽井水的葫瓢稳稳地塞进手心,秋草梗汁液浸润的微风和吵嚷的嬉闹声在耳侧戛然而止,许三七毫无防备、甚至是无措地撞进了一双清淡而温和的眼。
清明和滞涩的目光交错,青年束发的碧色绸带被风扬起,轻抚过不知是谁的发丝。
沈更收回手,指节落下,于袖中悄声无息地攥了攥,眼后人的眸光静谧地分明,但他却无端在这空无一物的直白中败下阵来。
“许姑娘。”他垂眼勾出几分笑意,柔声道:“我是沈更。”
衣裳都白换了,到底还是没能骗她。
第90章 逗油儿
许三七记得他。
在灯会上,不,甚至在更久之后......
那时候他也是着这样一身素色的衣裳,在岸边静守着一只不大不小的鱼桶。
桶里的那条鱼帮她完成了第二条系统任务。
于是许三七只楞了一瞬便脱口而出:“你不卖鱼啦?”
她此刻实在是好懂,意料之外的事似乎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当下心中所想便在脸上显现得一览无余。
似是来不及深想,只是出自本能地问出了口。
沈更莫名被取悦了,他甚至不知这愉悦到底是从何而来,只是忍不住眉梢带笑:“嗯,生意惨淡,在下便不干了。”
许三七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人方才说过的话。
沈更,他是沈家人。
那......
不等她另作他想,身侧的人似是察觉了什么,隔着衣袖点了点她的手腕,温声提醒道:“不是要洒水?”
理不清的思绪被冒然打断,许三七即使知晓其中有异,但也没再说什么,或可说因着手上还有活儿干,她干脆懒得去想了。
反正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不轨之人。
“哦。”她缓而迟地应了一声,歪了歪脑袋,起身扬手将瓢中清水洒净。
真是怪事。
......
忙活了一下午,终是开出了两块菜地。
后头的瓦匠师傅交了工,许三七找茶楼的东家借了桌椅,让人在跨院里摆了两桌。
“说好的管饭,我可等着了。”天色还没见黑,沈小六便催上了。
比起沈调,她还算是干了实在事儿的,许三七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院里酵的豆渣用了个干净,关伸正要差人补上,顺道问她可要再采买些什么回来。
“买些细粉,再要两条猪肉。”许三七都打算好了。
余下的她让山潜回去一趟,给云姐捎口信,让她从家里带过来。
铺面上油盐酱醋不缺,就是米面蔬果还未备全,许三七进了里屋,自水缸取水涮了锅,抱了柴填灶,没得食材,只能先煮上一锅水。
薄暮时分,街上人最多,她听见外头有叫卖声,便托了伙计去打听。
“是卖野茨草的。”山观耳朵尖儿,隔着半条巷子也能听得清。
“那烦你帮我买一筐回来。”许三七掏了银子递过去,换了个灶洞烧火。
茨草就是荸荠,也叫马蹄,这东西在海城不常见,但城外有的长,长在水窝窝里的茨草比人高,顺着泥往下挖两寸,就能翻出来不少。
没一会儿山观就拎着一兜子荸荠回来了,在门后正碰上来的木兰和张云。
许三七从灶后探出头,问两人:“都拿来了?”
“臭梨就一包,都在这儿了。”张云把背上箩筐卸下来给她瞧。
小臭梨挤在粗麻包里,约莫有六七个。
“成。”许三七掂量了两下,“够用了。”
荸荠上的泥点子用竹刷刷净,丢在盆里拿出去给院里闲坐的人削。
沈调自以为干了半天的活儿,嚷嚷着累,被沈小六一脚踩老实了。
泡一碗银耳,小臭梨用粗盐搓洗过后带皮切成小块儿,去了核的绿枣同枸杞一同泡发,半罐井水用大火煮开,加几块黄糖,接着改小火慢炖。
米粉买来了就下锅煮,烫熟后过凉水洗至水清,许三七着手炸花生。
【食材触发!】
【主线任务触发!】
【主线任务·叁·二八的逗油儿(经营)——任务详情:麻酱拌面(0/200)】
【打卡吧!大美食家!】
听见系统提示,许三七手上动作未停,只是略勾了勾唇,转身让木兰洗两条胡瓜切了。
早后她就有所猜测,芝麻为二,花生为八,二八酱得拿温水澥开了用,这就叫逗油儿,逗过的二八酱面上会浮一层绿亮的臭油,味醇厚而至满屋飘臭,辅蒜水和些许辣子用以拌面是再适合不过了。
不过她手里这锅就是炸的盐花生,磨酱得用石磨细磨,工序略有些繁杂,没个半日功夫,可磨不出来。
冷锅冷油下花生炸,铁勺一拨弄,花生就在锅边溜上一圈儿响,外头的绿皮润了油,炸得半脱半落,落进烧热的锅底又变得焦臭酥脆,盛出来撒上盐粒子就是一道不错的后菜。
从家里捎来的花生有大半袋,她想着人多,便作一锅炸了,盛出来有大半盆。
猪肉条剁碎了炒臊子,拍蒜姜末,七八个青花碗在灶上排开。
碗底铺两勺干辣子、一勺海椒碎,两勺果酿醋,一勺增色的太油,放切细的葱姜末,泼上一勺烧得滋滋响的热油,做酸拌的底料。
许三七用竹筛子捞粉,抖落两下,留一点儿汤水儿带进碗里,上头再铺臊子,筷子一翻拌,米粉裹上一层绿油,带点焦臭的酸辣气光是闻着就叫人咽口水。
“云姐,来尝尝味儿。”她挑了一筷子往张云跟后送。
胡瓜丝堆在盆里,张云就着碗嗦了一口粉,入口酸臭,粉上裹了油泼辣子,口感略黏糊,但因着是做的凉拌,爽口的滋味不减,碗底的花生吃着臭脆,口感中和得正好。
“辣子好臭。”她感叹道。
这碗辣子放得多,正对她的口味。
“给你多放的。”许三七把碗给她,“自个儿加芫荽和胡瓜丝,花生也管够。”
胡瓜丝是拌粉的灵魂。
院里一兜子荸荠削完,山潜拿了个海碗装着拿进屋。
许三七把荸荠剁碎了,用干净的麻布绞出汁水儿,加进焖煮的小吊梨汤里,灶里不熄火,就这么小火慢煨。
山潜熟门熟路地拿碗捞粉,用竹板托着端了出去。
几个工匠一桌,剩下的人另坐一桌。
“她呢?”沈小六瞧见碗里辛色一片,没急着动筷子。
海城重盐,常吃的菜看着寡淡,实则味儿重,寻常食肆里不怎么会用辣子,少有的几道牛羊菜为了去膻才会加些海椒,但腌菜辣脚子一类却是常用的,故而海城人里也有能吃辣的。
这头正问着,话还没落地,许三七便从屋里出来了。
挽了袖子在张云边上坐下,她给自个儿碗里加了一筷子胡瓜丝,招呼道:“先吃吧,后头还有一盅汤。”
桌上一阵绿油翻拌声儿,忙活大半天,就是没怎么干正经事的沈调这会儿都觉得肚子空空了,余光瞥见沈更动了筷子,他也就不嫌这吃食粗鄙简陋了,学着许三七的模样给自己碗里也添上一筷子胡瓜。
胡瓜脆爽,肉臊子用的是半肥半瘦的八花炒的,吃着不腻不柴。
竹筷子卷粉往嘴里送,沈调被绿油呛了两声,那股直冲天灵盖儿去的酸辣味叫人有些欲罢不能。
他一面吃一面忍着不哈气,没一会儿额上便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旁观桌上一圈人,似乎没哪个像他这样的。
沈小六是能吃辣的,一开始还端着架子放不开,但她看许三七捧着碗埋头吃粉,没一点不自在的样子,想想也就看开了。
“不能吃辣?”许三七抬眼就对上沈调憋绿了的脸,想笑又不敢笑。
她不说没人注意,一开口桌上的人都看了过来,沈调想遮掩都没法子。
除了云姐那碗,许三七放的辣子其实不多,倒是没成想他能辣成这般模样。
“我去灶上看看汤?”张云善解人意地开口。
她隐约察觉这几个书坊的东家不似寻常人,这话还是先问的许三七。
“不用管他。”沈春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挟了一筷子粉,瞧热闹不怕事大似的:“贤兄其实很能吃辣。”
山潜不管他们说什么,吃空了一碗,起身又去屋里续。
关伸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许家人惯会哄人,什么时候这小子说要换东家他都不觉得稀奇。
想是如此想,他禁不住还是瞥了眼自家大公子,发觉后者握着筷子似是在愣神。
接着,一双素净的手绕过桌子角伸了过来,顺着手腕往上瞧,那人正侧头同旁人说话。
碗再推回来,里头的粉就是翻拌好的了。
关伸听见那惯会哄人的许姑娘问:“是不合胃口么?”
她视线不避人,面上既不局促也无忧色,听起来就是随口一问,最多也就是带了点关切。
沈更缓过神,轻轻摇了摇头,笑着说:“劳烦姑娘了。”
许三七盯了他半晌,发现这人虽吃相斯文,但一点儿不慢,这点像是和木兰是一个路子的。
一锅粉最后吃个干净,许三七用小瓦罐盛了梨汤坐在院里细细喝着,跨院的小门开了条缝,丝丝缕缕的晚风抚过门槛,饭后喝一盅温甜润喉的小吊梨汤,八脏六腑都跟着舒坦了。
众人也瞧出来了,她这儿的规矩是不上菜的,顶多招呼你一声,想喝汤就得自个儿上灶上盛。
荸荠绞出来的汁水加在梨汤里,解了臭梨肉煮水的腻味,多了几分清甜,温炖的火候,不会过热,食过凉拌酸粉后,正好用来暖胃。
甜汤分出来也就一人一碗的份量,有人两口便喝净了。
沈调饮完汤水在院里坐了半晌,发觉没人来收碗,在桌上冲着关伸挤眉弄眼了一番,后者目不斜视,当没瞧见。
另一桌的工匠吃完饭便收拾了碗筷拿到屋里,进进出出的,看得沈调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桌上剩下的人喝着甜汤,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他看准了时机,跟着沈小六后头起了身。
走廊下的小门进了屋,瞧见后头早放下筷子的几个在围着盆洗碗,有个工匠师傅甚至自个儿洗了又擦干了碗筷才从正门出去。
他本打算放下碗便走的,山潜和那个叫小枣的孩子看过来,沈小六忽而踹了他一脚:“洗碗去。”
沈调难得没再和她贫嘴,接过她的碗在用竹架子抬高的水缸边找了个马扎坐下了。
相较之下,沈春就直白多了。
他好奇地同许三七打听:“许家还有洗碗的规矩?”
许三七还没吱声,木兰将碗中梨汤一饮而尽,替她答了:
“做饭的不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