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片月——君芍【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1 17:14:57

  李纤凝只觉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她的肠子往下扯,嘴上咬的更凶了,险险把木桶咬碎。
  白气袅袅熏潮了眉眼,她还记得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身孕,急的不知所措,问他怎么办,他说能怎么办,赶紧成亲是正经,反正咱们也到成亲的年龄了。她小心翼翼地说她还不想成亲,他愣了半晌,问她什么意思,是不是想打掉胎儿,她说能打掉最好。他又是沉默半晌。
  后来胎儿如她所愿落下,花生大的小东西,已初具人形。他拿绫罗裹了,葬到花树下。说希望他春有花看、秋有果吃,来世还做他们的孩子。
  她不心疼那个孩子,她心疼他,他那时的眼神,眉宇间的哀矜叫她记到如今。
  她不想再看一次。
  浴汤翻上腥红,胎儿落下来了。李纤凝如释重负。
  素馨来扶她。
  李纤凝往后靠去,“叫我缓缓。”
  雾气袅袅,染上血的淡腥,李纤凝闻着腥气,看着变红的浴汤,身子虚弱已极,只想就此睡去,不觉向下滑。
  “小姐……”
  素馨托住她的身体。
  “没事没事,扶我出来罢。”
  素馨搀出李纤凝,擦洗干净身子,裹上衣服,送到床上躺着。看着平时生龙活虎的她,此刻容色恹恹,泪珠儿滚瓜似的落。
  “何苦来,受这份罪。”
  李纤凝疲惫笑笑,“我睡一睡,你莫吵。”
  李纤凝睡了两个时辰,醒来精神大好,用了两碗饭。
  素馨却是心有余悸,和她讲在她熟睡的这段时间李含章过来了,撞上她倒浴汤,见浴汤褐中带赤,问了一嘴。她只好推说小姐沐浴时来了癸水。说着捂住心口,“还好咱们老爷好糊弄,换成仇公子,我都想不出词儿搪塞。”
  李纤凝全不理会,吃掉盘中最后一片鹿肉,嘴巴一抹,捞起披风系上,“几日没出门了,闷的厉害,我出去走走。”
  “外面下雪呢,小姐乱走什么,仔细风吹。”
  李纤凝哪里肯听,仍旧出门了。
第55章 蛾眉月篇(十八)消失的凶手
  义宁坊,大理寺。
  “大人。”小吏入内回话,“小的仔细核对过了,的确只有十八件,非十九之数。”
  “核对仔细了?”问话的人是京兆府的仇少尹,他奉命调查天仙子案,连日来在大理寺办公。
  翻阅竹郎一案卷宗时,留意到在其住所翻出了十九件女孩儿衣裳,证物却只有十八件,数目对不上。
  “反复核对了不下三遍,确实是十八件,不会有错。”
  仇少尹思索须臾,修书一封,遣那小吏携书面见万年县令,讨个解释。
  小吏去后不久,有人通传,请仇少尹到停尸房一趟。
  仇少尹巴不得活动活动身子骨,连日来钉在椅子上,屁股都坐麻了。立刻同那人去了。
  大理寺的崔少卿也在停尸房里,和验尸的刘仵作对着什么东西出神,仇少尹凑过去,见刘仵作手里端着个白瓷碟子,碟子里放着一颗琥珀,鸽蛋大小,内里裹着一只八脚蜘蛛。
  “这是虫珀吗?”
  崔少卿刘仵作看得入神,仇少尹冷不丁出声,给他们唬了一跳。
  “是虫珀。”刘仵作说。
  “哪里发现的?”
  刘仵作目光落向案台上的尸体。准确的说应该是尸块。
  这堆尸块正是此前被杀害肢解的牛武。
  “琥珀自他胃中发现。”
  “哦?”仇少尹匪夷所思,“他胃里如何有琥珀?”
  刘仵作答不上来。
  仇少尹见崔少卿若有所思,问他说:“崔少卿有什么想法?”
  崔少卿喃喃念,“琥珀……蜘蛛,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类似的。”
  “这种东西又不稀罕。”仇少尹哂笑。
  崔少卿未应,只说出去一趟,继而快步走出了停尸房。
  仇少尹唤了两声没唤回来,嘀咕道:“神神秘秘。”低头思索半日,想不通为什么牛武肚子里会出现虫珀,这颗虫珀是否和他的死存在关联。只得先叫仵作把虫珀封好,送到证物房妥善保存。
  晌午时分,派去万年县衙的小吏有了回音。李含章回复的内容仇少尹早有预料,无非是时隔多年证物丢失,再不就是卷宗上写错了。至于到底是两者中的哪一种,恕间隔久远,无法查证。
  左右只是少件衣裳,仇少尹自己也没当回事,轻轻放下了。
  一日案牍劳形,又是不出所料的一无所获。仇少尹心里抱怨了八百遍,怎么给他摊上这么磨牙的差事,后面不得结果,他的俸禄又危了。
  太阳掉到了鸱吻后头。冬日天短,尽管暮色已暝,离散值还早着,强撑着打起精神,翻阅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心里头抱怨崔少卿,不知跑哪躲赖去了,把活儿全抛给他,等他见了大理寺卿,他非得反应反应这情况。
  仇少尹心里念叨着崔少卿,崔少卿就来了。怀里抱着一大卷卷宗,嘭一声砸在仇少尹案上。
  “崔少卿,这是……”仇少尹给他砸懵了。
  崔少卿脸庞因兴奋而涨红,指着卷宗说:“仇少尹,你看看这桩案子。”
  崔少卿所说的案子是发生在元和十三、十四这两年的连环凶杀案。
  元和十三春,酒肆老板娘余三娘被人缢杀于自己家中,凶器是一条杏子红色汗巾。
  同年初秋,六旬老妪孙婆惨死于街头。凶器是一支银簪。
  次年,也即是元和十四年,盛夏,生药铺伙计朱六郎被人杀害,凶器是一把菜刀。
  不出三个月,娼妓苏妙妙于家中被人投毒,毒发身亡。
  这四起案子皆发生在光德坊,当属长安县。四起案子并不牵连,死者身份各不相同,死状也千差万别,没人联想到连环凶杀,只当成四起普通的凶杀案来破。
  后来还是时任长安县县丞的魏斯年瞧出端倪,发觉每一起凶杀案的凶器莫不是前一起死者身上或家中的物件。譬如杀死苏妙妙的砒霜正是打朱六郎身上获得,杀朱六郎的菜刀是孙婆平时使的菜刀,杀死孙婆的银簪又是余三娘常戴的手饰。
  “那么汗巾呢?汗巾是打哪来的?”仇少尹迫不及待追问。
  “据当年的魏县令推断,假设余三娘是凶手杀害的第一个人,那么汗巾极有可能来自凶手自身。也正是以此为突破,魏县令得以锁定凶手——光德坊坊民陆槐。”
  “说了这么多,这和我们调查的天仙子案有关系吗?”仇少尹提问。
  “当然有关系了。”崔少卿说,“前几个死者各有丢失之物,说回死者苏妙妙,你猜,凶手从她身上拿走了什么?”
  仇少尹稍一思索,“莫非……莫非是虫珀?”
  “没错,正是虫珀。你看这卷宗上记录的形状和虫类,与我们方才所见分毫不差。”崔少卿接着说,“当年锁定了凶手是陆槐之后,魏县令立刻率人前去捉拿,奇怪的是,陆槐仿佛事先得知风声,竟然跑了,此后多年杳无音信,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有人猜测他为天仙子所害……”
  “这就对了!”仇少尹说,“天仙子杀了他,拿走了他身上的虫珀。后来谋杀牛武,虫珀不慎被牛武吞进了肚子里。”
  崔少卿摇摇头,“天仙子每次杀完人之后大张旗鼓地遗尸,假如陆槐命丧其手,为何不见尸体?”
  仇少尹踌躇不定。
  “依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线索太少,无法洞悉全貌。但虫珀出现在牛武胃里绝非偶然。陆槐与天仙子,他们之间必然存在着不为我们所洞悉的关系。”崔少卿笃定道。
  那日得知李纤凝身体不适,仇璋私下里问素馨内宅里有没有补品,素馨说小姐平时不吃补品,冒然问家里讨,多费口舌,小姐不准,她预备外面买些。
  仇璋拦下她,说既没有他从家里带就是了,外面的不好,叫素馨不必买。就这样仇璋找借口从家里拿了几样滋补元气、养血安神的补品。赶上公务繁忙,一直没送去,恰逢闵婆经过县丞房,仇璋叫住她,将补品交给她,叫她炖了给李纤凝吃。
  闵婆看着那补品,深深叹一口气。
  仇璋奇道:“婆婆何故叹息?”
  “按理,这是公子和小姐自己的事,我做下人的不该多嘴。可是公子小姐做的也太过了,一次还罢了,怎么还能有第二次呢?小姐是脱缰的野马,疯惯了的,公子不说管着她,怎么还纵着她?依老身的话,趁早成亲的好,耽搁久了要生变数。”
  仇璋心内纳罕,闵婆的话似意有所指,眼见东边来人了,不便多问,叫她去了。
  仇璋何等聪明人,联想到李纤凝几日来的异样,心内猜度了七八分。散衙后磨蹭到等人走尽,自往内宅踱去。李纤凝不在,素馨独个儿坐房里烤番薯。
  “小姐呢?”
  “小姐出去了。”
  仇璋解下披风,素馨接下挂好,忙忙的沏了建茶端来。
  仇璋端着茶盏,坐于椅上,兀自呷饮。
  素馨坐回绣墩儿上,拿火钳子扒拉火盆里的番薯。屋内鸦没雀静,耳内只有番薯滋滋流油的声音。
  仇璋便于此时开口,“小姐的病如何了?”
  “小姐的病大好了,今天兴致颇好,不然也不会出去走。”
  “药还吃着?”
  “吃着呢。”
  “药方拿来我瞧瞧。”
  仇璋突然要药方,素馨猝不及防,“药……药方?”
  “吃药总该照方子吃罢?”
  “是、是,有药方,我给公子取来。”素馨岂敢给他看真方子,急的团团转,偏李纤凝又不回来,无可奈何之下临时诌了一服药方。她不懂药性,捡了几味常见的补气血的药写了。吹干了拿给仇璋过目。
  仇璋看了一遍,抬眼瞥她。
  素馨忐忑不安,“公子,有什么不对吗?”
  “药方现写的罢?”
  “不、不是啊。”
  “不是?”仇璋冷笑,“瞧瞧你手上沾的什么?”
  素馨摊开手,她太紧张了,写字时手上沾了墨迹。
  “药方是奴婢现写的,旧方子找不到了,奴婢按照记忆又写了一服,大差不差,就是这些药。”
  “黄芪、白芍、鸡血藤、白术、当归……你是把自己知道的补气补血的药材通通罗列了一遍。”
  “不……不是。”
  “休得敷衍搪塞,从实招来!”仇璋声音陡然拔高。
  素馨身子一抖,跪了下来,“公子……”
  仇璋身子靠向椅背,“说吧,你家小姐到底怎么了?”
第56章 蛾眉月篇(十九)此情可待
  胎儿打下,李纤凝去了一块心病,心情大好,踩冻雪逛了一圈东市。酉时哼着轻歌推门而入。
  “素馨,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李纤凝把一包点心摊开在素馨面前,“你爱吃的透花糍。”
  烛花哔剥,映着素馨一双红肿的眼睛。
  “唔,怎么哭了?”
  “小姐,我对不起你。”素馨声哽气噎。
  李纤凝这才注意到阴影里的仇璋,他陷在椅里,周围是浓稠的黑暗,他眸间哀色郁郁,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下去吧,没你的事了。”
  素馨捂着脸下去。
  李纤凝步态轻盈,悠然然坐到仇璋怀里,拈起一枚透花糍,“吃透花糍吗?甜甜糯糯怪好吃,以前素馨说我还不信。”
  才把那透花糍送到仇璋嘴边,人就摔了出来。势头止不住,踉跄几步撞到对面桌子上。连带着透花糍也飞出去。摔了个乱纷纷。
  “哎呀呀,怎么发这么大脾气,腰都给人家撞疼了,非青不可。”李纤凝手扶腰,一面娇嗔。
  “李纤凝,你还有心有肺吗?”
  室内光线不明,李纤凝看不清仇璋的表情,却能看清他眼底的光泽,亮晶晶的,区别于周遭一切事物。
  “这话怎么讲?”她低头玩弄身上的佩饰。
  “孩子的事,素馨全和我说了,你还想抵赖吗?”
  “不就是一个孩子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后我再给你怀。”
  李纤凝轻松的语气令仇璋怒火中烧。
  “一个孩子?没什么大不了?”
  “事情已经发生了,还能怎么办,要不你打我一顿出出气?”
  仇璋眼角衔恨。得知孩子没了,他已足够痛心疾首,如今又被李纤凝的话气得七窍生烟,心脏突突跳。他捂着心口,强自保持镇定,“你怎么可以这样不当一回事儿,语气这样轻松,仿佛孩子是自己掉的,死于意外,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事实上呢,是你杀了他!”
  “干嘛说的这么严重。”李纤凝蹙眉,她厌恶他的措辞。
  “我问你,怀孕这么大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注定无法面世,你不知道比知道来的好,省得伤心一场。我为你考虑还是我的错了?”
  “什么叫来的不是时候?为什么无法面世?”
  “你装什么糊涂,咱们又没成亲,珠胎暗结,你叫我怎么做人?纵算瞒得过外人,两家的长辈必然瞒不过,日后嫁过去,你的父母、兄弟姊妹会怎么看我?”
  “李纤凝你说话要讲良心,是我不叫我们成亲?是我推三阻四,一再延宕?”
  “我只说咱们没有成亲的事实,你提那些作甚?”
  “好,我不提。这难道就是你瞒着我打胎的理由?”仇璋心痛难当,左眼眼角不断抽搐,使他的眼睛看起来一只大一只小,“我们这么多年感情,我只当和夫妻没有区别,没有瞒彼此的事。可是阿凝,你瞒我瞒的好苦,有什么事我们不能商量着解决。你一定要瞒我,一定要背我,你究竟将我置于何地?”
  “商量来商量去,不还是得走这条路,有什么区别?”李纤凝吼出来,眼角赤红了。
  仇璋眉眼俱潮,眸底的哀痛似欲化作血泪涌出,“在你所有的选择里,预设的所有道路里,你从来没有想过给他留一条生路。从始至终,你只把他当成一个累赘、一个不得不解决的麻烦,而不是我们的孩子看待。你自私凉薄,翻脸无情,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依然喜欢你,依然想和你共度余生,皆因我相信纵算你再凉薄也凉薄不到我身上,对于亲近之人,你会保有一份温情,谁知我竟错了。凡是阻碍你的人,你一脚踹开,从不理论是谁。从前我瞎了眼,看错了你,今天才算认清你。”
  素馨留下的番薯烧糊了,香甜中带出一阵阵焦味,萦绕在他二人之间,愈发浓烈。
  李纤凝终于慌了,一改先前的冷漠与玩世不恭,“不是的,不是这样,你对我很重要,正是因为太重要我才……我不是故意瞒你,我不知道怎样和你说,我不能留下这个孩子,我怕你伤心我怕你难过,我亏欠你太多,我、我不能再去伤你的心……”
  她攥着他袖管的手指尖冰凉,嘴唇簌簌抖动,眼泪潸然直下,幽咽难言。他抬起她的下巴,看她脸上湿淋淋的泪痕,一时竟难分辨那是她真心悔过的泪还是做做样子给他瞧。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