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冒牌货
1.
丁遥又没有赴约。
电子日历跳过新的数字――2009.12.05。
这是从二人联系上以来,她第一次没提前留言的情况下爽约,还是三次。
薛问均接连留下纸条询问情况,然而每一次等到早上,书桌仍然会放着那张问话的便签纸。
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相机失效了。
薛问均没有慌乱,首先思考的是在自己有意识防范的状况下能不能顺利活下来。既然已知时间是线性的,那么只要自己能活下来,就一定能再跟丁遥见面。
动机方面,他已经跟刘东表态过自己不会参加保送了,告诉刘东就等于告诉了准备保送的其他人,出于竞争的动机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其他的就是查勇亮,他实在想不通自己是怎么招惹到他了。不过可以按照丁遥的建议在 26 号之前把人禁锢住,这样只有一点冒险――他只有在 26 号当天才能知道凶手到底是查勇亮还是谁,一旦猜错很可能还是会死。
最后的下下策就是躲,休学直到高考,考完躲得远远的,躲到 2019 年再回来“遇见”丁遥。
思路清晰了,具体做法还有待考量。
与这种情况相比另一个可能才更失控――万一是丁遥出事了呢?
薛问均焦躁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蹭地一下站起来。
刘东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只见薛问均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刚准备张口问怎么了,薛问均就收拾起了书包。
“你干嘛呢?”刘东抬头看了看黑板上方挂着的时钟,“马上就晚自习了。”
“帮我请个假吧。”薛问均胡乱塞了几张卷子,又抓了根笔,“就说我不舒服。”
“真不舒服啊?”刘东看得一愣一愣的,嘀咕道,“那你注意点儿,这大冬天的,别要风度不要温度。”
薛问均应了声,背上包从后门走了。路过窗户时他随意望了一眼,教室中间的位子很挤,空出的那一块儿在书堆里很不明显。
他脚步一顿,又折返回去,问刘东:“赵晓霜没来上课?”
“大哥,人家都连着三天没来了。”刘东一脸无语,“你还没发现吗?”
“为什么?”
“不知道啊。老杨也纳闷呢,之前给她家长打电话呢,没打通。也不知道现在联系上没有。”刘东眼睛微眯,语气调笑,“你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这点事儿还要问清楚啊?”
赵晓霜是薛问均唯一想到的、能让自己跟查勇亮扯上关系的中介,在这个当口忽然不来上学,他很难不多想。
车棚里她的请求重新又在耳边响起,薛问均心中涌起阵不安。他好像做错了一些事。
“赵晓霜家在哪儿?”
“啊?”
“是不是在老城区附近?”
“对,文明商城后面那片儿安置房......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薛问均说,“记得帮我请假。”
2.
丁遥再一次对着空荡荡的屏幕发呆,尽管知道再怎么做,被没收的相机也不会出现,她还是习惯了每天掀开布头看一看。
她收拾好书包出门上学。
今天在前面看店的依旧是陶四萍。
昨天早上她也在这儿,等丁遥出了门才追出来还钱,背对着店门口的监控从围裙兜里摸出一沓东西塞到她的校服裤子里。
“拿好了。”陶四萍眼白浑浊,看上去疲惫不堪,她欲言又止,最后只留下一句:“别再被拿去了。”就退回到店里,提声音道,“五张,没少你的。”
丁遥手伸进口袋里,立时就发觉到了手感的差距。她抽出手,一直到了班上才将钱掏出来数清楚。二十五张,两千五。
放学到家,丁遥经过柜台,打开那扇窗口,从口袋里翻出一把零钱,放到台子上。
陶四萍惊讶地抬起头。
少女单薄得像瘪掉的盐袋,眉眼中却又透着种不相符的坚毅。
直到那道身影消失陶四萍才去看那一堆捏在一起的零钱。这么多年做生意的经验,让她一眼就得出了个数字――三十二块六。
陶四萍忽然笑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
6 月 1 号是余江一中发高考准考证的日子,同时也意味着放假。
丁遥心里清楚这算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今天过后,一中要开始布置考场,所有学生都不准进,而吴远航作为老师是要留在学校配合工作。
她想过了,既然相机只能等高考结束才会回到自己手里,那她就利用好高考之前的时间,找好突破口。
假如刘东真的是凶手,那么他能逃脱制裁成为“吴远航”就足以证明他的能力。也许 2009 年的刘东真的可以瞒天过海,但 2019 年的吴远航被时间腐蚀后真的还能这么滴水不漏吗?
她不相信。
为了清出考场,高三所有学生都要把书拿回去,丁遥这个星期已经陆陆续续收拾过很多回去了,所以今天格外的轻松。林川早早就被保送,东西更少,不过他还有个额外的工作――帮吴远航搬家。他不打算再住教师公寓了,要彻底搬回秀水亭。
丁遥背着包埋伏在二人必经的路上,装作偶遇,提出帮忙。
吴远航没什么意见,林川更不可能说不。丁遥被分到一个行李箱,样式很新,外头的塑封膜都没撕,在阳光下闪闪的,很是刺眼。
门口的锁换成了指纹的,林川手里的钥匙就此作废。
吴远航笑道:“我等会儿把密码告诉你。”
门一打开,迎面而来一股木头的味道,有些许刺鼻。角落里空气净化器“轰轰”地工作着,眼前的房间布局虽然没变,但家具都扔了个七七八八。
“你装修啊?”林川好奇地问。
“嗯,自己住就准备按照习惯弄得舒服点儿。”吴远航去到厨房洗手,“你俩把东西放这儿吧。”
林川将手里的指向放下,又看到丁遥,高声问道:“行李箱也放这里吗?”
“那个放房间里。”
“好。”
林川伸手去拉箱子,丁遥却没松手。“我去吧。”
3.
卧室里的东西几乎全部清空了,书架消失不见,原本明黄色的柜子也变成了白色。书桌上光溜溜的,照片已经不见,贴好的半卷墙贴边还放着。假如丁遥晚来几天,估计就完全认不出这是薛问均的房间了。
这个认知让她很不爽。
吴远航明知道这是谁的家、谁的房间,却还是把它篡改成了自己的。而且没有一个人对此持反对态度。总是嚷嚷着“不能忘记”的薛志鹏消失了,教育人“别那么自私”的吴佩莹也没有出现,好像他们根本不在乎这里原来的人是谁一样。
“你好像对这里特别有兴趣。”吴远航的声音在冷不丁出现,丁遥背后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走过来,神色一如往常的和煦亲切,丁遥以前觉得他是个好人,现在却觉得那只是层面具。
“林川妈妈都跟我说了。”吴远航将扣在架子上的相框重新翻过来,“真没想到,你还记得他。”
丁遥脱口而出:“我不该记得吗?”
吴远航一愣,继而笑开:“怎么会?”
“我的意思是――”他眼眶微微潮湿,手指摩挲着照片,声音渐沉,“幸好还有人记得他。”
丁遥并没有被这句冠冕堂皇的话打动,仍旧观察着他的神色。
“喏,这个,就是我。”吴远航自顾自地将照片指给她看,“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睡过头了,还是我去班上叫的他。”
他的眼睛里浮动着某种怀念和憧憬,“我当时就说,他不认真,这都高中最后一次运动会了,最后一次拍合照的机会了,多难得啊。他跟我说,不是最后一次,明年六月,还会有毕业照的。”
可是没有了。没有明年了。这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张合影。
“他到底是为什么才走的?”丁遥斟酌着开口。
“怪我。”吴远航垂下眼皮,说,“我没有及时发现不对劲儿,让他做了傻事。”
“所以他是自杀?”
“嗯。”
“不可能!”丁遥觉得荒谬。薛问均会不会自杀,难道她会不知道吗?
吴远航苦笑:“我也觉得不可能,但事实就是如此。”
“这么说他是吞药了?”她故意问。
“不是。”吴远航略微迟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书桌的边缘,“是在这里,抵着刀。扎到心脏,没有救了。”
“老师,我们学过生物的。”丁遥垂下眸子,装成一个单纯好奇的学生,“生物学上来说,割腕都要割两次才会成功。而大多数人是下不去第二刀的,捅心脏这种办法,疼痛会抢先让他退缩,这是一个很笨的方法。”
“是啊。”吴远航点点头,怅然若失,“是很笨,但他偏偏就选了。”
丁遥脑海中已经掀起了风暴,她想找到一个问法窥探他的真面目。
吴远航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当时我们也都不相信,可干妈自己就是警察,这种事情,但凡有疑点,她都不会放过的。”
“直系亲属的案子她能接手吗?十年前的刑侦技术跟现在能比吗?”丁遥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她顿了顿,“而且他没有动机不是吗???”
“那看来你还是不了解他。”吴远航说着,轻轻笑了,似乎是自嘲,“是啊,你认识他的时候才多大,估计现在连他什么样儿都忘记了吧。”
丁遥抿了抿嘴角,按捺住复杂的情绪。
大人们想当然地觉得他们什么都不会懂,并将这种傲慢和轻视植入每一句话、每一个举措里,她要做的不是急切地展示自己的獠牙,而是要浸在这种轻视里抓住他的失误。
“他的情况很复杂,我不能跟你多说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在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有这个端倪了,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在那个时候爆发。”吴远航拉开抽屉,将相框放回去,示意她跟自己出去。
“他受不了的是那种凝视。”吴远航说,“他一直有个超越不了的对象,是他怎么努力都无法超越的人。那个人是他的阴霾,是他整个人生路上的过不去的山。他试图挑战,但失败了。他的成绩一路高歌猛进,前途光明,但他依然被捶到了谷底。就好像现在......”他打开阳台的窗户,任由风裹着雨丝飘进来,“太阳很好,但天空依然在下雨。”
而对薛问均来说,他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太阳。
这样的动机,已经足够了。
“我不接受。”丁遥沉默半晌,道。
她抬起头,“他不会自杀的。因为他答应过我,十年后会来见我。他信守诺言,答应我的事情都会做到,根本不会出尔反尔。”紧握的拳头里满是黏腻的汗,她大胆地直视着吴远航的眼睛,直白地试探,“所以,那是谋杀。”
屋内安静,林川一早就被打发出去买东西了,现在还没回来。
“其实――”风声将吴远航的声音吹得散漫。
他话锋一转,仿佛如梦初醒,又好像是她说对了什么通关的密语。镜片之后的眸子里闪烁着微光,是不甘心,是找到知己的兴奋,亦是笃定,“我从来就不信那是自杀。”
36.乱麻
1.
丁遥望着被打湿的窗台,心里却越发迷茫。
思忖之间,吴远航又开了腔:“所有人都告诉我,他是自杀,可我从来都不觉得。即便他留下了遗书,即便找不到其他证据,但我就是有一种直觉。”他微微抬头,望向窗外,“这么多年来,我都想找到一点东西来证明这种直觉。我很庆幸,自己成为了他的亲属。只要找到证据,我就可以申请重新调查。”
他说得信誓旦旦,眼神像极了悬疑电影里追凶几十年的人,可丁遥就是觉得有地方解释不通。
作为凶手,吴远航要做的应该是咬死自杀不松口,打消她这个不懂事的小屁孩儿所有的奇怪念头,他没必要说什么自己也不信之类的话。
而就算吴远航不是凶手是一个想要帮薛问均翻案的人,也不至于跟一个没用的局外人剖析自己的内心想法。她可不信,仅凭着自己这几句话就能够让他引为“知己”。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吴远航的举措都很不合理。
丁遥甚至开始怀疑是自己的判断出现了错误。
难不成是因为他追凶十年太孤独,而自己同样报以怀疑,又毫无威胁,才让他放松了警惕的?
“那你怀疑谁呢?既然是谋杀,一定有凶手的,您觉得谁杀了他?”
吴远航收回视线,到此刻才正视起眼前的女生来。与此同时,他的理智和戒备也一点点回笼,“不,现在到你了。”
“什么?”
“说说你和他吧。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来接过林川,我跟林川是同桌。”
“这些我都知道了。你的名字是干妈改的,这我也知道。”
“那还要我说什么?”
吴远航已经没了刚才伤春感秋的模样,探究的视线朝她望过去。“十年前,你才几岁?光凭这些,你会记得他这么多年?”
“他......”丁遥没想到会有这出,只好硬着头皮编:“我们也是常见面的。”
“是吗?林川可从来没给我提起过。”
“嗯,不是在学校,是在我家。”丁遥顿了顿,脑海里的画面愈发清晰,竟同她的谎言不谋而合,“他......经常来......斩鸭子。”
2.
“十六块钱一只,半只九块。”
玻璃柜台里的烤鸭油光鲜亮,整整齐齐地放着。中年男人站在后方,动作利落地将半只鸭子分解成匀称的小块。
薛问均站在人群后,眸子微垂,余光看向男人脚边。
细小的身影缩成一团,蹲在鲜红的盆边,掬起凉水浇在磨刀石上,银白的刀刃随着动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耳朵从黑漆漆的头发里钻出来,冻伤的地方发紫,好像一捏就要化了。
“刀拿过来。”中年男人催促道。
那道影子便将刀上的水痕擦去,递给他,又接过钝掉的另一把。
薛问均此刻才看清她的手。臃肿得不像样子,关节处的冻疮泡得发白,大块的皲裂和破皮,流出的血脓就在伤口上覆盖着,结成了块儿。
即便如此,她还是接过那把菜刀,蹲回去,继续将手泡在水里。
“学生,你要什么啊?”
“半只烤鸭。”薛问均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张十块钱。犹豫再三,还是道,“叔叔,你让个小孩儿磨刀是不是太危险了?”
“不会的。这点小事儿她干不了那成什么了?”中年男人爽朗地笑了两声,“是吧丁遥。”
小丁遥置若罔闻,只是手里的动作更沉了。
“那也让她戴个手套吧。”薛问均道,“她这个冻疮不治吗?”
中年男人飞快地瞥一眼丁遥,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了,你嫌她手脏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