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屏幕上久久回了句:“我还在开会”,便轻易地打消了我的念头。
手动按掉手机屏幕的光,有家全红装潢的茶叶店引起了我的注意,先是它与四周格格不入的艳红色彩鲜明,仿佛视野中闯入了另一条街道的专属地带。而后便是玻璃窗内正对面坐着的两名男子。
他们面前的桌上,有两杯茶还在冒着轻微热气,夏日的玻璃总是被店家清洗得透净,就连路过的我都能清晰可见细节。
一位人到中年、温逊斯文,但愁容满布;另一位看不清面容,但仅凭侧脸高耸的鼻梁和常规的无边框眼镜,我还是能一眼认出。
毕竟那个身形,我曾在许多个日夜亲吻、抚摸。
那是梁仕沅和我的父亲。
他们正聊得起劲。
我揣测过,大致是关于梁舒的病情和治疗。或许会涉及更多,但我不敢细想。
人的一生总是会有无数歹念的时刻,阳光刺眼,夏雨频发,也无法阻断的时刻,就好像太多词汇都无法形容此刻的我。
茶叶店与我仅隔了扇轻薄的玻璃门,但我的脚向前迈了两步,却没有勇气踏入。
我知道,那扇门与年初咖啡店门口的那道门不一样,一旦推开,我的歹念需要承担的,是两种真切不同的后果。
我退缩了。
无风的晴天,杨千嬅在日光下歌唱《野孩子》,那是我妈催促我回餐厅的手机铃声。
返了餐厅,厨师刚忙完店内的订单,我点的两道菜也才刚上桌不久。
来的路上,我已经消化完了该有的情绪,到了餐桌上,便开启了沉浸式的干饭。
“徐医生很久没来店里了”,厨师伯伯多做了道红烧肉,放在了我面前。
他也是我们老家村里出来的,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邻居。
前几年经济低迷,村里难找工作,他也只会些做饭的功夫,于是我爷爷他们便提了一嘴,让我妈帮忙给个厨师的工作,相互得益,互为关照。
“伯伯这厨艺,越发好了,小半年没吃,心里还是念着的,这不就来了!”
我眉眼舒展,抹了油的小嘴还含了口饭菜,冲着他笑。
“你这嘴甜倒是没变,我记得你小时候经常去我家蹭饭,那时候你爸妈都不在,你爷爷奶奶老人家每天也过得清汤寡水的,你就好这口红烧肉!”,厨师伯伯见我吃得欢,也很高兴。
许多年过去了,我差点也忘了,我最爱吃的其实是红烧肉。
当然,不止我,也许没人记得。
第29章 爱恨全凭心情
“我以前觉得人生的际遇是破釜沉舟,需要点必胜的决心,后来才发现原来爱与幸运需要同时降临……”
8月的夏夜,有着白天余留的温热,徐徐渐进地演绎着平静与柔和,室内灯光鲜亮与户外皎洁的月光遥相呼应。
我坐在书桌前,在博客上发文删删减减。
最终的落笔只写了句:“人生的较量总是见于细微处,爱恨全凭心情”。
写完这条文案,我便准备下线去洗澡、放松,然后进入梦乡,试图与这黑夜共生长、同存亡。
此时电脑屏幕右下方弹出了一封关于健身房的广告推送,打断了我的计划。
我突然想起去消化内科门诊时,医生苦口婆心的交代,要多运动,而我每天都久坐办公室,加上自己懒散,肚子上日益渐长的游泳圈确实让人发愁。于是我便点进去查看内容和课程宣传,再退出来时已经是五分钟以后了。
准备关掉博客网页前,我留意到今日文案的下方有了第一条评论,有位常年会跟我互动的陌生男子,昵称人生学者,这次评论写得深奥:“不要只看黎明和晚霞,偶尔也要看看夜间绽放的烟花”
我来回默读并揣度了几次文案两者的对话,似乎看不出它们之间存在何种深切的联系与奥妙,于是我立马发了个疑问号:“所以呢?人生学者”
不到半分钟,对方果然回了我:“你喜欢的天空永远是那一片,不喜黎明曙光就看晚霞,不喜晚霞就看烟花,凡事不要太执着”
坐在电脑前的我正发着呆,等待他的答案,收到这条回复后,我眉眼舒展,果真感觉到惊喜,本想再同他聊点什么,可惜再细看时,他头像已经黑了。
周三下班早,我步行回家的路上被一家健身房吸引,停下脚步驻足。
健身房的名称和标语都与前几天刚线上看到的广告推送一致,我思量再三后,还是决定要报个班,好好强身健体。
刚步入健身房,前台美女立马朝着我走来,热切地询问我的诉求:“这位小姐您好,您是来找人吗?是想来先体验还是打算直接报课?”
“可以先了解一下你们的课程和报价吗?”
“当然,我现在就把单子给您看看,顺便跟你大致讲一下目前的课程费用和折扣,后期如果您有需要的话,也可以为您单独定制课程表”
前台的美女销售很热情,说话低声细语,宛如温柔乡,在给我端了杯温开水后,便开始滔滔不绝地给我介绍。
期间我见她如此卖力,想着附近也只有这家健身房离我住所近,便毫无犹豫地冲动买单。
为何说是冲动呢?
因为当我在温柔乡里高高兴兴地刷完卡,卢柏川便适时地出现在了馆内。
这一刻,我俨然有几分撞见了鬼般的错觉。
毕竟这家健身房与卢柏川的别墅有一段并不算短的距离,他出现在这里实属不应该。
但卢柏川比我坦然,可能与我的那一丁点感情纠葛对他人生阅历来说,只是小打小闹,甚至都无法被写入他的情感史诗。
他看起来很热络,丝毫不影响他同我主动打招呼:“徐医生,怎么也在这?来办卡?”
律师总是自带职业敏感度,在他看到我手头毫无遮掩的合同签单后,对我的行为赞许地点了点头:“你是该练练,当医生可不轻松,身体健康很重要”
我笑了笑没反驳,甚至因为他的态度让我略微释怀,便自然地接起了他的话:“是啊,最近在调理身体,你也在这练吗?”
许是听出我口吻里的诧异,卢柏川那成熟立体的五官上有了抹笑意,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我在这边有个私教朋友,每周我都会过来几天,工作量和年纪都大,不练的话,小姑娘都留不住”
不得不说,这话回得,我都不敢接,只能牵强地扯了扯嘴角。
我情感阅历不多,如数只使在了梁仕沅的身上,为此多日来,我时常反省自己,为何前几次会鬼迷心窍般和卢柏川这位大神吃饭。
现如今吃了苦头的人俨然是我,我无法像情场高手那般坦然。只能说明我内心敞亮,我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那你继续,我还有事先走了,改天再来”,我讪讪地便想要逃离现场。
“来都来了,不事先体验下吗?我可以把我的私教介绍给你”,卢柏川精明的眼神估摸已经揣测出了我那点小心思,还是叫住了我,“都是朋友,你不用这么紧张”
“我没有,我只是饿了,准备回家吃饭”,我临危不乱地想了个由头。
卢柏川不再挽留我,他深邃的眸光内含笑意,目送着我离开。
出了健身房,夜稍沉,街边的路灯近乎全开,灯火通明总是容易让人心生迷离。
我走在这条街上,不远处卖红薯的老爷爷也已经摆了摊,我确实有几分饿,打算用它打发晚餐。
热气腾腾的红薯摊香味十足,我穿了件白色T恤裙正站在旁边等,突然联想到几个月前的冬天,也是在这个摊子面前,梁仕沅丢给我一个热红薯。现如今,也不知道梁舒病情进展如何。
思虑之间,甚是觉得可惜,人生在世,爱恨皆被动。
“小姐,你的红薯好了”,老爷爷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伸手绕过红火炉,准备去接,没想到被背后的一只男士白皙的手抢了先,修长且有力的手臂,引得我只能回头看,“怎么是你?”。
“不然还能是谁?”
梁仕沅一如既往地穿了件白上衣,替我接过红薯,但并没有还给我的迹象,只是干同我杵着。
“大半夜的,你神出鬼没,有完没完?”,我脾气上来,也懒得同他深究,打算弃了红薯就走。
“这天才刚黑!”,梁仕沅紧跟在我身后,拉拽着我的手,话带安抚,完全一副认错的态度:“听楠升说,我妈住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不然呢,你觉得能瞒我多久?”,我反问。
“我只是担心你,如果你想见她的话,我现在就带你去”,梁仕沅的语气低哑松软,如同清晨的露水,日出便可蒸发不见,但至少此时我感受到它的温润,沏入心脾。
我不做计较。
“改天吧,我还没想好”,我总算对他的服软给出了态度。
“好,那我送你回去”,梁仕沅拉拽着我的手顺势而为,牵着我准备往回走。
月光下的影子并列而行,我沉默了一路。
小区门口的路灯闪耀却不刺眼,梁仕沅将我送到了楼下,这次并没有主动提议想要上楼,他泛着微光的双眼,多了一抹担忧,关心我:“听说你最近肠胃不太好,三餐要正常吃,其他的不用担心,答应你的,我肯定会解决好”
我心神迷离,正抬头望着路灯发呆,他的话入耳三分,听得并不仔细,突然提起旧事,语气轻柔地问:“去年你第一次送我回来,是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
记忆交叉,却不错乱,那日我心意不显地信了他的话,跟在他身后,直到到了19号楼下才反应过来是我家。
我们各说各的。
梁仕沅显然也没想到我的脑回路会绕到那么久之前,他难得停顿沉思,然后给了我答案。
“嗯?直觉你信吗?”,梁仕沅手轻抬了下眼镜,玻璃镜片下的双眼有着一层薄雾,平流无波。
其实我可以猜到他对这里轻车熟路,有很大的可能是他曾经尾随并且见过我。但他从来不说这些。
于是我只能轻笑附和,点了点头:“你说我就信,你走吧,我想回去休息了”
只是后来,走在电梯和楼道口顿挫的灯光下,忽明忽暗的我,并没有被治愈。
三日后,我终于如愿踏入梁舒病房。
那天我外表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内心暗流汹涌,毕竟没有把握她会对我持以什么态度。
从记事起与她的大小几次见面,似乎大部分时刻,大家都在为不愉快的事情犯愁。比如她在打离婚官司,比如她离婚后失落地回老家,而后便是现在。
医院病房内,我将果篮轻放在病床旁的餐桌上,主动同梁舒打招呼。
“阿姨,我过来看看你”
多年未见,她显然没想过我会出现在这里,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她水波澜般柔情的双眼中呈现了一抹难以遮掩的片刻诧异。
我承认她很美,有着不容人拒绝的婉转柔情,而梁仕沅也荣幸地继承了她的美貌,否则我可能和梁仕沅至今是路人。
毕竟,我对他的起意绝大部分是出于贪恋美色。
“你是徐良的女儿?芊越?”,梁舒的不自然一闪而过,有可能是她神情控制得很好,但也有可能是足够长的时间线已经让她冲淡了对我的恨意。
相比之下,我更希望是后者。
总之当她调整好复杂的面部表情后,正准备同我聊点什么时,刚落在我身后去住院部缴费的梁仕沅已经推门进来了。
“妈,阿越在这医院心内科上班,她一直想来看看你”,梁仕沅宛若深海的潜流,平静的脸色有些微妙与不明。
“确实长得出落”,许久梁舒心情缓和,脸上有了丝笑意,同我说,“谢谢你来看我”
闻言,我拘谨的身子突然僵硬了一会儿,而后释然。
此刻,没有争吵,暂且不论原罪,也不论过往,挺好。
第30章 平行时空里有另一个我
泉城夏台风来得猛烈,下了场连绵不绝的雨。
我没有雨天关窗的习惯,甚至我热衷于这种潮湿、温热的风中带着沁人心脾的清爽,在风雨飘摇中做梦。
这场夏雨,我睡得不好,梦魇起身,决心去关窗。
似乎平行时空的人生,在每个节点都会被巧妙地与记忆里的场景产生链接。这些年,总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恍惚地重复做着已经做过的事,比如此刻。我已经回想不起来,是在哪个下雨夜,我从梦中惊醒起身关窗,但我切实地感受到我好像被复刻了同一个夜晚。
同样的事情,不仅这次。
时空是有趣的设定,还是人?说不清。
只是关于人死亡前会经历某种程度上的走马观花回顾此生的谣传,此刻仿佛得到了验证。死去的记忆在梦里突袭翻涌,回到了十来年前。
自从在老家书房里偷听到徐良和梁家人的对话,我每天往返江铖涛家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并不是觉得每天跟着江铖涛厮混有多得劲,只是单纯地对梁家人产生好奇。
很小的时候,我便对梁舒这个名字深有耳闻,甚至可以说是刻骨铭心。
从我记事起,我温和内敛的父亲徐良和我凡事淡然的母亲林欣屈指可数的争吵,除了另外一个男性名字外,便是“梁舒”。
他们明明从不联系,却始终干扰着我的童年。
有天我放学依旧跟着江铖涛回家,赌场里有人正在谈论梁家的事情。
“听说旁边梁大爷他闺女离婚了?该不会回来要让她弟养他们母子一辈子吧?梁家父子也心够宽的”
“梁大爷他闺女离婚分了不少财产,市区两套房子还不止,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好好操心自己的工作!”
“看来还是得找个有钱的,离婚等于发财”
“那你也得有那个命才行,有人家长得水灵吗?”
………
江家赌场里七嘴八舌地正议论着,江铖涛刚返回楼上屋内丢完书包,下了楼,便将还在旁厅麻将室观摩默听的我拽了出来,“你听什么这么认真,我喊你好几声了,也不知道应我?”
“哦,我刚看他们的牌,有点出神了”,我对他并没有太理睬。
“走吧,我们去海边抓螃蟹,我爷爷说了,现在刚好是潮落时间,再不去,就玩不了多久了”,江铖涛见我神神叨叨的,便拉拽着我往外跑,我身上的背包带都被拉得变了形,整个包身正朝另一个方向倾斜。
江梁两家紧挨着,甚至连院子都只砌了一面墙。
我们正在院子里嬉闹,便瞧见旁边两侧种满了绿植的院子里,有位年轻女子穿了套素雅的裙子,手中拿着喷水壶,正在给花花草草浇水,梁大爷手中端了杯茶水,正坐在躺椅上,赏心悦目地看着这一切。
确实有点江南水墨画的典雅,与我身后闹闹轰轰的赌场格格不入,我看得有些出神。
江铖涛以为我是第一次见,便用手肘碰了下我,远远地跟我介绍起来:“瞧,那个就是梁大爷他女儿,我妈说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