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
“十三点,当然是说你。”她叹口气,“不要像你妈一样,十三点到头了,这个年纪还是十三点。现在一把年纪了,还要供弟弟念博士。弟弟又不是亲生儿子,又不会给她养老。”
陈斐要帮她说话:“以前是叔叔供我,现在是她供弟弟,这有什么不好?”
外婆看了她一眼:“你也是十三点。”
妈从外面走进来。忙了一天,气还没喘匀,脸上红扑扑的,看起来很不像样子,仿佛是因为死了丈夫而喜气洋洋,坐下来歇了一会儿,从外婆手里接过元宝,一边叠一边问:“你还回来吗?”
“不知道。”
妈只低着头做手工:“不回来也可以。”
她其实是个挺搞不懂状况的女人,本地人谓之十三点,爱美、好精致、头脑糊涂,偏偏吃不了苦、爱抱怨,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活不下去。年轻时只看脸,千挑万选挑中一个靠不牢的人;人到中年也没长什么心眼,硬要在盛嘉实的父母面前帮女儿撑面子、装大小姐。陈斐说不知道的时候,心里还有几分忐忑,怕她又不分场合地捂住脸说女儿没良心,却没想到收获了这样的回答,一时间愣住了。
“不回来也可以。说难听点,现在家里算是宽裕点了。我这辈子是跟男人过不去,男人的好也受过了,男人的亏也吃够了。你自己一个人挣点小钱,我看就不错。”
她从前做什么都要让女儿知道自己辛苦付出,却万万受不了女儿同自己算帐。这账日久天长、稀里糊涂地积到现在,如今竟要一把火烧了,陈斐心里五味杂陈。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那时候你给盛嘉实爸爸妈妈的糕点,后来都被我吃掉了。”
大约是盛嘉实这个名字太陌生,妈想了好一会儿,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吃了就吃了吧。吃在你肚子里,肉长在你身上,又也不亏。”
这一年还发生另一件事。
马克的父亲突发中风,时日无多,她以女友的名义陪他前往温哥华看望老人,他在病房外拿出一份补充协议。陈斐仔细阅读条款:很多的金钱,可期的收益,但需要她永远做他的花瓶妻、永远听话。
“我们可以各玩各的,我不介意。”
她合上文件:“但我不想要。”
“小斐,不要和钱过不去。”
“我现在有了一点钱,所以觉得钱不是最重要的了。我已经很满足,不需要投资更多成本、赚取更多回报。”
他惊愕地看着她:“原来你想过二流人生?是我看错了。”
她回答:“二流上面还有一流,一流上面还有顶流。人生三万天,我不想全花费在登山上。”
马克的中文很不灵光,听是没听懂多少,转而用英语问:“那你要去哪里?”
“我还不知道。”
合同结束,梁马克的裁员赔偿十分吝啬,姿态倒是很大方,允许她“可以在这所公寓里再无偿居住一个月”。陈斐一边整理行李,一边投递简历,一周以后,钱方园就把橄榄枝伸到了眼前。
柳茜茜在毕业后和同期的同学结婚,婚后依然生活在南加,两个人共同拥有一辆车、租住在公寓里。陈斐一度认为他们买的德系车价格高昂,实在不划算,不如继承钱方园的二手老爷车,没想到最后还是柳茜茜开车送她去机场,一边踩油门一边说:“看见了吧,还得是新车,加速多猛啊。钱方园那破车才哪到哪啊?”
航班尚早,两人在停车场里偷摸着抽烟。柳茜茜指着她说:“我没看错你。钱是好东西,但是小斐,你连上班都要给老板甩脸子,怎么能做专业娇妻?这是要有专业素养的,你没有这个金刚钻。”
陈斐笑得直不起腰:“那你有?”
她也笑了:“我也没有啊,所以还是别揽那个瓷器活了。我比较喜欢吵架的时候,能站着骂老公。”
跨国航班漫长得像服刑,陈斐一登机就口服褪黑素,希望自己无痛入眠、一觉醒来就落地,可刚开始进入状态,后排就有人用脚踢她的椅背。
她解开安全带站起来。后面是个小女孩,腿还够不着地,正百无聊赖地拿着iPad电视,见她探出头来,很友好地说:“你好。”
“你在看什么?”
她把iPad转过来:“我在看你呢。”
小小一方屏幕上,是一颗跳动的心脏。她用触控笔画了个饼图:“据数据分析,你的心脏百分之六十装着钱,百分之三十装着妈妈和外婆。”
“还有百分之十呢?”
她咯咯笑起来:“我的数据库里没有呢。不过你不知道吗?这是你的心脏啊。”
陈斐猛地惊醒,睁开眼睛。
客舱椅背屏幕显示,她正在白令海峡上空三万英尺处。机舱一片黑暗,隐约有人发出轻微的鼾声。一枚冰凉的金属圆环贴在胸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是某年夏末有人送的戒指。
尺寸过大,她这些年一直都没有戴,用链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
日久天长,都快忘了。
后来她知道这世上没有爱是毫无条件的,也知道爱的形式多种多样。在身无分文的时候,有人愿意掏出二十万借给你,怎么不算?在雪地里想要帮你戴好帽子、整理刘海,单程三块钱的公交车旅行、穿过这座他都快走烂了的城市,也是如此。
这些年她学会一件事,就是感激命运。偶尔想起他,像想起没有做完的梦,很好很好,却并没有要回头做完的执念,因为心里很清楚,时光无法回流。
“那个时候我还太小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盛嘉实没有回应她的感慨,只是轻声说:“陈斐,我真的特别特别特别讨厌你。”
“我怎么你了?”
“你的人生很精彩,让我看起来很庸俗、很平常。”他叹了口气,“但我为你高兴。”
他说这话的语气不妙,有电视剧里绝症患者倾诉遗言的悲哀情绪。陈斐十分警觉:“你是不是病了?”
“……我没病。”
“没病为什么这么说话?”
晚风吹来,香樟树树冠发出沙沙的轻响,盛嘉实原本身处的微妙气氛转瞬消散无踪,大学时代和陈斐对话时常发生的尴尬和无语,在此刻回旋镖一样飞了回来,正正扎在他头顶,盛嘉实沉默了一会儿,说:“陈斐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陈斐看天:“算了。”
午夜十二点,街道空空如也,两人靠在街边的路障上沉默地观察红绿灯。盛嘉实说:“其实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说。”
“算了,没事了。”
“有话快说,我困了,明天还要上班。”
“没事。”
“……有屁快放。”
盛嘉实慢吞吞地说:“有没有塑料袋?我想吐。”
第16章 . 没头没尾
陈斐无论如何没想到,她掏心掏肺讲了一个小时的前尘往事,结局竟然是扛着盛嘉实进了自己家的门,然后看他在进门的第一秒钟就直线冲进厕所开始疯狂呕吐。
连鞋都没脱,因为来不及,再晚就该吐在地上了。
其实她在庆功宴上就有所察觉。盛嘉实的酒量那么差,周文远还帮着外人劝他,左一个大功臣右一个元老级成员,当场就把他灌得七荤八素了。她在公司楼下看见他的时候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居然还能走直线?
没想到酒劲在这时候上来了。
盛嘉实吐得差不多了,人还趴在马桶上没缓过劲来,虚弱地维持着探头跪姿。她的智能马桶长时间检测不到障碍物移动,马桶盖徐徐下降,眼看就要夹住盛嘉实的头,陈斐眼疾手快地伸手把盛嘉实拉出来,然而立刻直呼不妙:盛嘉实露出一个很不好意思的眼神,嘴一张,这回吐在了陈斐胸口。
卫生间里弥漫着一股食物残渣和消化液的酸臭味,陈斐心如死灰:“你知道这件衣服要多少钱吗?”
“……我赔你。”
“我上周刚买的。”她绝望得想把盛嘉实的脑袋再塞回马桶里。
肇事者很勉强地甩甩头站起来,陈斐生怕他在自己家里磕了碰了,过去撑住他的胳膊:“你还能走得动路吗?”
“我现在回家,明天叫个保洁过来帮你打扫,真的对不起,真的。”话还没说完,抬腿踢在了门板上。
陈斐望着天花板,考量了一下放他回家的风险,说:“我有个建议。”
盛嘉实这些年在上海水土不服,养出了个倔驴脾气,她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他推进浴室去洗澡,佐以威逼利诱:“现在是凌晨一点,马上洗澡,还能睡七个小时。你不脱衣服?不脱的话我帮你脱。”
盛嘉实喝得人五人六的的,一听这话脱得比谁都快,陈斐躲闪不及,迅速捂住眼,被迫在手指缝隙里一窥真容:他胖了一点,腰上长肉了。
这人喝酒归喝酒,还是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边说对不起边往床上拱,一句话还没说完,睡得倒比谁都快。陈斐洗完澡出来一看:盛嘉实早在她床上躺得七仰八叉的,一点都不客气。
胸口上下起伏,倒是很安静。她凑上去仔仔细细地看他。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样样都熟悉,却看得出时间的痕迹。
他突然哼唧了一声,随后翻了个身。陈斐迅速直起身来,觉得自己很像变态偷窥狂,站在房间的中央呆呆站了一会儿,心里莫名涌出悲哀,因为想到他今晚醉成这样,她想说的话,大概一句都没听到。
为什么想说给他听?因为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成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从里到外,前因后果,全部翻出来给他看。窗外月光如水,此刻她躺在地板上,同冥冥之中的命运承认:她依然在意他,即便不是以爱人的身份。这能怪谁?只怪因缘际会,他扮演了一个成长过程中无法回避的角色,社会心理学早有解释。
可是怎么会这样?她把脸埋到枕头里。一个想说话,一个听不了,仔细想想他们的状态其实从以前到现在就从没对上过,始终错位。
陈斐租的是间小型一居室,客厅和卧室用玻璃门隔开,她在客厅打地铺,后半夜隐隐可以听到盛嘉实轻微的鼾声。这也是这具身体另一种新特征,大概还是胖了的缘故。
睡到凌晨四点钟,她隐约听到有人叫她:“陈斐?”
她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到盛嘉实的面孔。月色像流水一样洒在地板上,他的侧脸有微妙的玉石色泽,有点邪气,令她神差鬼使地伸出手去,环住他的脖子。盛嘉实微微往后躲了一躲,轻声说:“你上床睡吧?”
陈斐立刻清醒了,脑袋里如有洪水乍泄,赶紧松开手。
他已经穿戴整齐准备离开。两人一跪一躺,宿醉带来的头痛一阵阵侵袭盛嘉实的太阳穴,他还以为陈斐没醒,把手伸到她身下,将她移到床上。
“我走了噢。”
我走了噢。两个人还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也经常这么说的。那时候他们都很喜欢作弄对方,但凡是谁早起了,另一个人也休想好睡,陈斐经常把浸过冷水的手伸进他的被窝。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不等待任何回答,轻手轻脚地转身离去,连锁舌都很安静。
有一年儿童节,她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他提一方小蛋糕来宿舍楼下找她,在电话里说:大朋友小朋友,都要节日快乐。连亲吻那么柔软,好像怕她会痛。
没关系,这个世上没头没尾的事也挺多,不见得都要盖章。她平静地想。
宿醉导致的头痛持续接近一周,盛嘉实和老板去苏州出差,风光是没欣赏到,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忍耐身体的不适上。
胡安提前从项目组回来了,在律所干了一周,养得白白胖胖、面色红润,见了的人都问她是Joyce不给饭吃吗?她笑答:“都是从前的事了。”随即被盛嘉实提走:“那是甲方,给钱的,好吧?你讲话尊重点。”
离开Joyce的原因一大半是因为累,还有一小半是因为和新老板合不来。据胡安所说,新老板十足是个舔狗,从前盛嘉实在的时候还能让他们排排工时,现在换了周文远,那工作时长就不是他们自己能做主的了,只有累死的马,没有耕坏的田,“周老板说我们要主动耕,要深耕,深入业务、了解上下游、闭环法律知识与科技杠杆,”胡安说,“不过据我观察,还是为了舔甲方的老板。”
盛嘉实埋头吃饭,发出冷哼:“李坤啊?他长得跟个土豆一样,已婚已育顺直男,周文远舔他图什么?”
胡安痛心疾首:“要不说你没有八卦的天分呢盛老师,那肯定不能是李总啊。”
“谁啊,钱方园?”
“钱总有男朋友啊,你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他不情不愿,因为心里有事儿。“那谁啊。”
“总算对了,就那谁。”
“效率还挺高的。”盛嘉实拉开椅子站起来,“先走了,你们慢慢吃。”走两步又折返回来,指着胡安的鼻子:“少八卦同事关系,多关注自己工资。”
快餐店里人头攒动,一个穿条纹衬衫的男人从门外挤进来,举着餐盘,和他面对面地撞到了一块。盛嘉实都来不及做个闪避的动作,满满当当一碗番茄炒蛋就扣在了他的裤子上。
邪门啊,真邪门。跟第一次在Joyce开会碰到陈斐那天早上吃了个烂苹果一样邪门。
盛嘉实觉得今天大概率是不适合出门,干脆请了半天假回家。他在公司附近租房,走路不过三百米,换了裤子就在床上躺下,睡到傍晚五六点,被周文远的电话叫醒:“出来喝一杯?”
“那么早下班?”
“可以约个八点钟嘛。”周文远的声音本来就黏糊糊的,在电话里听起来更恶心,如果呕吐物会说话,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你认识小斐的对不对?你和她是大学同学?要不要一起出来?”
“……不了吧,你们俩喝吧。”
“哎呀,是不是不给面子?”
这几年班里见到过最黏糊的人就是周文远,偏偏这样的人哪儿都混得开,好像他越无赖,别人就越抹不开面子,非得卖他这个人情不可。盛嘉实心里觉得讨厌,实在拧不过,只好站起来穿裤子。
周文远订了淮海路上一家清吧,位置极其难找,盛嘉实在门口转了半天没找着,一来一回迟到了十几分钟,推门进去的时候,Joyce代表团已经在吧台坐下,酒都喝了一半了。周文远一回头见他穿着卫衣短裤直皱眉:“你今天穿这身去上班?”
他慢吞吞地坐下:“辞职了,不上了。”
“真的假的?”他当真睁大眼凑过来。盛嘉实低头看菜单,眼角余光瞥见陈斐笑了一下,心里更觉得周文远蠢钝。他大约也意识到这是个玩笑,又坐回去同陈斐继续先前的话题:工作、职业规划、薪水、学历,盛嘉实在边上坐了二十分钟,隐约品出点味道来了。
他起初以为胡安说的舔狗,不过是乙方一贯做小伏低的态度,没想到周文远是真有点要发展发展的意思。这次叫他来纯粹是让他做壁花来的,攒个局,让这场面看起来不那么正式,也不至于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