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在办公软件上给他发消息:叶原这回是真的要辞职了。可她倒霉就倒霉在把last day定在下周,带薪假又用完了,想着之后免不了要前老板帮忙背调,现在还得在这儿熬着。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周文远和徐行并肩从会议室里走出来,边走边讨论要修改的数据逻辑,后面紧跟着李坤和陈斐,后者的脸色只比即将辞职的叶原好了那么一点,头发衣着还算整齐体面,身型却已经瘦了一圈,是劳心劳力的结果。
周文远看见他,快步走过来介绍:“陈斐,我们临时把嘉实请回来帮忙了,进度的问题你可以放心。”
陈斐客客气气地笑,就像去年冬天他们第一次在会议室里见面时那样。
时间紧张,从产品经理、设计师、开发,到法务和运营团队,每个人的工作日程都彻底焦土化。盛嘉实原本还不理解为什么非得把他叫回去,真干起活来才知道有多大的窟窿要填:所有推荐模型读取的数据、产品前端展示的数据都需要重新设计,务必删除所有与母公司有联系的接口,推荐系统因数据缺失而效率大幅下降,在上线后的第一个小时,在线用户数就往下掉了五个点。
“到明天只会更多。”陈斐说,“大家先吃饭吧。”
盒饭依然来自那家口味极重的川菜店,盛嘉实两个月没吃猪食,大脑已经无法适应,勉强吃了两口就合上了。周文远笑他:“不饿?看来干活没干到位。”
见他不答话,又说:“叶原要辞职了,你知道吧?所以这回非得要你支援不可。”
“怎么突然又要辞职了?”
“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她工作素养不是很好,团队需要汰换。”
盛嘉实隐约感到一道天窗开在头顶,有人在天上审判自己了。周文远刚来的时候就对她有成见,他以为多留一阵子是为了叶原好,现在看来,实际上却把她留在了一个更险恶的环境里,遭了更大的罪。
合规处理后的新版本最后在DDL前一天成功提审,其代价是产品体验大幅劣化、DAU下跌近20%。叶原在次周正式离职,走得毫无声息,桌上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个人从来没在这里出现过。
这胜利太过惨淡,令庆功宴上的所有人都兴致缺缺,只想马上回家。盛嘉实走到地铁站才想起来忘带钥匙,又折返回去。办公室里一半的灯都已经关了,像《生化危机》里被僵尸血洗过、空荡荡的保护伞公司,他身上发毛,加快脚步跑下去,在公司楼下的花坛边看见一个人。
五月的上海已经进入初夏,陈斐坐在一丛月季边,指间夹着一截香烟尾巴。
她在发呆,意识到有人站在十米开外向自己行注目礼,一下毛骨悚然地精神起来,见是他,愣了愣,举起手里的香烟屁股:“来一根?”
盛嘉实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六七年时间真是不短了。足够一个人心碎又愈合、相遇又离别、以及培养一些全新的坏习惯。陈斐掏出火机给他点上。十米后就是商务区规定的吸烟点,他们现在是明知故犯,行为相当恶劣,素质相当低下。
盛嘉实说:“对不起。”
“我也对不起。”
“没关系。”
“你都不问我是在为哪句话道歉?我说了很多。”
盛嘉实跟着笑。那么多恶毒的话,要道歉得道到天亮,但他也毫不逊色,不如还是互相低头,糊涂账就糊涂结。
“散散步?”
她站起来:“走吧。”
惊心动魄的仗已经打完了,没有输也算不上赢,两个人都筋疲力尽,只有力气低头走路,肩膀偶然地撞到一起又分开。其实即便是从前,这样的沉默也是常态,从图书馆回寝室的路上,两个人时常沉默地各想各的,只是走到半道,手就会牵到一起。而现在不一样了,他们是同事,下班后顺路同行,很需要聊一些无关痛痒的八卦来填补尴尬。
陈斐找到一个比较安全的话题,说起前段时间去叶晓宁家吃饭,还有她的女儿、孩子、日式风格的家,说着说着想起一桩滑稽事:“她知道我们俩的事,比我更尴尬。”
“是吗?”
“你告诉他们了?”
“没有。不过他们好像都知道。我们当时真的很蠢,把别人都当蠢货。”
也是。她默默地想。分手好几年后有一次翻到大学时的合影,他们两个紧紧挨着,恨不得抱到一起。
“她说你妈妈去世了。”
“……嗯。”
“对不起,我不应该那么说话。”她小声说。
“又不是你害的。”
她仿佛得到赦免状,话题又轻松起来:“还看到你们的照片了,一起去海边玩,江卉也在。你们后来交往过?”
“嗯,有一阵子。”
他很自然地说出这段往事,脚步并没有因此停顿。陈斐虽然早就知道,此时还是有蝴蝶在心中微微振翅,不过控制得很好。
“那些话都是假的。”他突然说。
“哪些话?”
他也觉得难堪:“那天所有的话。因为想伤害你,所以那么说了。”
陈斐不知道怎么回答。盛嘉实又继续说下去:“我很想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她抬头看他的侧脸,半开玩笑地说:“前前女友的成功固然值得庆贺,其悲惨与不幸却更令人欢喜?”
他低头笑了笑:“总归还是希望你过得好。”
晚风缱绻,吹来公园里青草的芳香。连日加班少眠带来眩晕的副作用,她察觉自己有想流泪的欲望,赶快仰起头看天。
“沙子迷眼了?”
“不是。”她笑着说,抹了把脸,“那你想知道吗?”
“想知道什么?”
“没有你的时候,我都在做什么。”
第14章 . 现在更好
二十一岁的夏天,漫长得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长达两个半月的暑假以盛大的国际峰会收尾,陈斐带着托福考试的成绩单回了趟家。夏末秋初的天气好极了,梧桐还没有开始落叶,气温已经降到了适宜户外行走的温度。陈斐陪外婆散步,路过曾经住过的工厂宿舍,她在那栋两层小楼里长到十八岁,攒下许多家当,今年夏天房屋拆迁时扔破烂似的扔了一大半。
外婆的人生态度倒是一如既往洒脱:“新房有水电暖气,比原来的房子好多了。”
陈斐松了口气:“真的?不觉得可惜?”
外婆捏捏她的手:“现在比从前更好,有什么可惜的。”
走走停停,一路磨蹭到家里,妈迎出来:“家里要来客人,怎么不早跟我说一声?”
身后闪出两个人,是盛嘉实的父母。
小饭店提前关门,叔叔做了一大桌菜,弟弟沉默地坐在饭桌边打量两个陌生人,听盛嘉实的妈妈问他念什么大学,就垂下头小声说:“不怎么好。”妈倒是很大方,一晚上布菜倒酒,只是比平常寡言少语,怕在两个大学教授面前丢了脸。
兴许是口味不合,盛嘉实的父母吃了一点就放下筷子,聊起孩子:“按我们的想法,他们两个留在信川,总归不会有压力。反正房子也买了,小斐拎包入住就行。”
妈愣了愣,说:“小斐从小自己有想法,我们帮不上多少,都靠她自己拿主意。”
陈斐刚把一碗结结实实的米饭吃干净,要站起来收拾碗筷,她却伸手拉住女儿,冲丈夫努努嘴,叔叔于是立刻顺从地站起来。妈细声细气地说:“小斐从小就懂事省心,我们家是连桌子都不肯让她擦的。”
盛嘉实的父母住在不到一公里外的酒店,陈斐将他们送到住处,刚走出旋转门,就想起妈叮嘱她送给客人的特产还装在自己的帆布包里,遂又折返回去。两位客人还在楼下等电梯,陈斐隔了一个拐角蹲下来系鞋带,耳边传来盛嘉实爸爸带着笑意的声音:“……吃不惯,太油腻。”
“他们家的饮食习惯是不健康……真是吃不下多少。”谢雯笑着将话锋一转,“不过嘉实说是二婚家庭,我倒是看不出来,只是不知道弟弟是怎么回事,如果是同母兄弟,恐怕以后还需要她帮衬。”
“小孩子哪想得到这些,心里喜欢就很难得了。”
“也是。不过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好。”说到这里,她突然又笑出来,挽住丈夫的胳膊,促狭地说:“她妈妈怪有意思的。连桌子都不让她擦,真是当公主娇养了。”
“那恐怕是南北朝的公主,几天换一个。”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她被这幽默而无伤大雅的嘲弄逗乐,与丈夫挽着手并肩走进电梯,陈斐站在墙后,掌心濡湿。口袋里装着妈说要拿给亲家的本地特产糕点,她拈了一块放进嘴里,十几分钟步行路程,走到家里刚好统统吃完。妈问她礼送到了没有,她悄悄抹掉嘴角的碎屑,点点头。
两周后,谢雯来信大听讲座,照例给盛嘉实捎了吃喝水果来,顺便请小情侣吃饭。
他在饭桌上漫不经心地冲母亲抱怨:“为什么不买一张好点的床?现在家里的床睡得硌人。”
“你先凑合着用,等以后结婚了再买新的。”
“现在买不行吗?早买早享受。”
“你还没有结婚呢。”
“这是什么风俗啊,没结婚就不能睡正经床了?没听说过。”
她飞快地往儿子碗里夹菜。
陈斐坐在旁边,突然明白其中原委:他父母去了趟她老家,才发现这女孩不符合他们对未来家庭成员的预期。这个道理实在很简单――她不会是最后的契约对象,因此也不必动用婚床。
愤怒和羞耻感无声地掀起巨浪。她恨不得跳到桌子上大喊:我妈妈缩衣节食送我学小提琴、和叔叔一起开小饭馆把我养大,我家里人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还是说这是我的错,是我要高攀你?是我的错吗?
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愤怒、羞耻、自卑、自尊,哪一样都能把她囫囵个儿地吞掉。她无法消化,更无法装聋作哑,只能闭着眼睛朝前走,心里想:越远越好,远到能把这些问题统统抛在脑后就好了。
怒海没日没夜地在心里翻涌,半明半暗,她有时彻夜难眠。什么时候告诉他?再说吧。这之后怎么办?她从没有认真想过。
然后那一年的生日如期而至。
窗外是冬季的信江,两岸商务楼高耸入云,灯光透过纱帘投在地板上,像没擦干的水渍。陈斐躺在盛嘉实的床上浏览叶晓宁的朋友圈:照片上几个即将毕业的同期好友并排坐在一起,盛嘉实穿着大二社会实践时信大统一发的套头文化衫,看起来很傻,身边是同样傻笑着的小师妹。
说是盛嘉实的床,但这个家实则没有什么不是他的。一只碗、一根筷子,全都是他的,连她的睡衣上都有他的味道。
陈斐一直觉得气味很重要。从福建回来的列车漫长得像要开往下一个世纪,她在半睡半醒间闻到盛嘉实的气味,不是洗衣粉或肥皂里的人工香精,而是他肉体、骨骼、嘴唇、头发的气味。
现在想来,好像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把后面的故事都编好了。从开始就知道他们之间不会善终,于是之后的一切都只是走剧情而已。那到底为什么要来一遍?她想要得到什么呢?到今天这样的夜里,她终于发觉其中荒谬,心一下痛起来。
出生二十二年整,从未感到这样心痛,躺在这张曾经相拥过的床上,这间公寓里发生的所有往事重现于眼前,她的眼泪悄悄流进枕头里。他终于到家,没有带钥匙,张开臂膀:“生日快乐。”
她从前并不过生日,这个习惯是从他开始才有的。她没说话,配合地拥过去,听见他在耳边说:“今天我外公去世了,我明早就得走。”
陈斐怎么都止不住流泪,觉得身上背满了债,欠妈妈的、欠叔叔的、欠外婆的,沉甸甸地压弯脊梁。盛嘉实曾经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不亏欠的对象,她想要两个人永远这样干干净净、平等地站在一起,然而到今天才发现这不可能。
她有欲望、要攀爬、要争取、要轻装上阵,却还要他毫无保留地献上全部。
这本就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个夜晚的记忆长久地悬挂在心里,久到她都已经快忘了,最后分手的时候也没说,因为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
“但是,想要一件东西是可耻的吗?”茜茜说,“我觉得欲望是成功的第一步。”
钱方园若有所思:“那你怎么定义成功?”
柳茜茜说:“有钱。”
三个女孩子坐在钱方园的二手车里吃麦当劳,九块钱的套餐包含饮料和汉堡,去掉面包奶油就是优质蛋白加蔬菜,再健康划算不过。钱方园和柳茜茜比她高一届,在学校附近的两室公寓合租,陈斐七月抵达时,正是钱方园开车来接机,从此她承租公寓客厅,三人共担房租。
钱方园是典型城市独生女,从前在学校看着挺靠谱,等到自己出来生活了,陈斐才发现此人做事粗心大意。第一回 载她出门买床垫,钱方园就在高速上因超速被警察逼停,临下车前眼疾手快地将一个酒瓶塞到副驾驶座位底下。陈斐看得眼睛都直了,小声问:“是今天喝的吗?”
“昨天喝的。”她见学妹惊诧,不好意思地挠头:“柳茜茜喝的。”
柳茜茜是山东大妞,盘靓条顺,长得像《长江七号》时期的张雨绮。她在本校念国际关系,爱学台湾综艺嘉宾,用非常夸张的腔调说:“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political science. ”
三个人都是普通家庭出身,平时购物能去华人超市就绝不去本地高端零售商店。有一回柳茜茜不慎在华超买了有机蘑菇,回家一看账单气得直跳,说自己被暗算了。陈斐拿起钱方园的车钥匙:“走。”
“去哪?”
“去退货。”
最后当然没有退货,毕竟包装纸已经拆了,陈斐亲自下厨,做了一锅香喷喷的小鸡炖蘑菇,三个人狠狠吃了一顿,钱方园吃得直舔手:“真不错啊,你进修过?”
“我家开小饭店的呀。”她得意地说。
柳茜茜羡慕得要死:“我妈做饭贼难吃。”
她是单亲妈妈养大的,父亲很早就离家,好在生活费还够她出国读书,但也不过刚刚好。“还是想要有钱,”她说,“有几年我爸特别抠,估计那时候是想结婚了,每个月的生活费都迟到,我得自己主动向他要。手心向上的日子真的太难过了。”
钱方园啃着鸡翅根:“那要怎么才能变有钱?”
她伸出一根手指:“吸引力法则第一步,就是想要有钱。”
“第二步呢?”
“第二步是尽量找个有钱的老公。”
想要有钱是成功的第一步,有钱则是成功的终极形态,挺符合逻辑。陈斐埋头扒饭,听茜茜说:“明天晚上有个校友活动,你们要不跟我一起去?social一下,network一下。”
往届留学生找到工作多靠国人学长学姐内推。陈斐从不错过任何这样的社交机会,钱方园只在不想做饭的时候参加,而柳茜茜只参加包含单身男性绿卡持有者的局,这天晚上的活动恰好同时满足三个人的预期。陈斐要求职,穿着裤子和休闲西装去,钱方园想吃饭,就饿着肚子去,柳茜茜有求偶预期,遂穿短裙蹬高跟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