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过境——陆归【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3 17:25:49

  陈斐迟到了一会儿,进去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三两成团聊开了,两个印度同学站在角落里,组队围攻一位华人面孔的女校友。陈斐在网上搜过那位女士的信息:一家硅谷创业公司的 VP,信大毕业生。
  她有备而来,只想了一秒钟就把脚伸了过去,说:“您是 Claire Wong 吗?”
  Wong女士微笑着点头。
  陈斐得到鼓励:“我在网上见过您的简历,我也是信川大学的毕业生。”
  克莱尔・王在长滩半山买了新居,两周后,陈斐受邀去参加她的乔迁宴,为了避免尴尬,也把柳茜茜带上了。
  克莱尔是九十年代的留学生,来美国后就再也没回去,和一个香港人结婚,之后顺利入籍。她交往的朋友多是同年龄段、相似背景的华人女性,清一色搭配白人丈夫,女士们吃完饭就坐下来打麻将,好像大学时在《喜福会》里读到的角色。一位广东口音的女士端着酒杯说:“你们知道,想要留下来,最快的方法是什么吗?”
  她停顿一下,神秘地微笑:“嫁给一个美国人。”
  陈斐先是觉得悚然,突然柳茜茜的脸出现在眼前:你打工不也是卖?卖给谁不是卖?再说了,结婚的事,哪能叫交易嘛。
  柳茜茜正在牌桌上杀得火热,陈斐站在旁边看牌,一个青年男人被母亲拉到跟前介绍给她:“小斐,这是Mark。”
  这人伸出手来与她相握,掌心干燥柔软,没有脱皮和硬茧,显然从未做过家务。
  陈斐和他约会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本市有名的韩餐馆,第二次是在学校旁边的电影院,她去洗手间,出来时四处寻他不见,最后在电梯边看到他:一个男人正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马克笑起来,十分自然地把手放在了他的屁股上。
  陈斐都来不及假装自己没看到,他已经转过身来。
  “其实没有什么……但对我妈妈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他耸耸肩表示无奈,“她不是我爸爸唯一的妻子。”
  “我以为有钱人不必烦恼。”
  “有钱人想更有钱啊,还想一直有钱、世世代代都有钱。我爸爸有三任妻子,所以结婚是我必须要做的任务,只不过可能会令我下地狱。”他温和地提议,“但现在你知道了,我想我就不必下了。”
  陈斐点点头:“确实。”
  他两手摊开,姿态如耶稣救济信徒:“所以,你要考虑一下吗?”
  秋天来得很快。第一个小学期结束的时候,部分同学已经开始改简历,预备投递给各类科技公司、希望能争取到实习的机会。陈斐和钱方园在图书馆坐到关门,一晚上投出五十份简历,回到家连电脑都不想往外掏。
  柳茜茜顶着面膜从洗手间探出头来:“小斐,你妈妈打电话给我,说你的电话打不通,让你有空给她回消息。”
  妈是那种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麻烦外人的性格,陈斐心里觉得奇怪,赶紧回电。电话那端非常嘈杂,隐约听见有人叫号,妈说:“叔叔病了。”
  叔叔和印象里的那个爸爸很不一样。长得粗矮、话很少,有时候陈斐母女和他坐在同一间屋子里看电视,三个闷葫芦扎堆,能一下午不说半个字。他多年来就这样起早贪黑经营小饭店,唯一的爱好和解压方式就是在忙碌一天之后喝上两杯小酒,大半辈子过去,肝脏终于不堪重负。
  这病在她走之前就知道了,不是不能治,只是需要钱。妈没为当时的隐瞒做任何辩解,只说:“没想到那么贵,现在手头有点紧。”
  陈斐挂掉电话就开始计算自己完成学业需要的钱,一边算,心一边往胃里沉下去。九月的南加并不热,她背着满身冷汗,算出一个恐怖的事实:她的家庭经济实际上非常脆弱,即便她拿奖学金、打工、完全自力更生供自己读书,留学也依然是个高风险决策。她的家人需要的,是她尽快毕业、尽快工作、尽快撑起这个本就连殷实都算不上的家。
  妈又追打了一个电话过来,说:“弟弟也快工作了,你不用太担心。好好吃饭。”
  陈斐说不出话。
  她在用以隔断客厅的帘子外挂了个铃铛,钱方园站在外面摇铃:“吃夜宵吗?茜茜煮了汤圆。”
  没听见回答,柳大厨端着碗不耐烦地掀开门帘进来:“别打工了,帮人写作业嘛,随便写写就完了……你干什么呢?”
  她正颓然地坐在地上。
  钱方园轻轻拍着她的背:“会有办法的。”
  柳茜茜也坐在地上,小声说:“对啊,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这话说得粗鄙,加上她的胶东口音就更滑稽了,陈斐一下笑出来,鼻子里冒出个大鼻涕泡。
  一周后,她在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接到钱方园的电话:“有惊喜。”
  家里被久违地打扫得窗明几净,柳茜茜和钱方园在沙发上正经危坐,见她开门进来,齐齐站起来。陈斐问:“你俩军训呢?”
  这两个女孩子有本事,不知道从哪想办法凑了二十万人民币。也许是向家长要的,或者是通过别的什么路径,陈斐不知道,她在沙发上缓缓坐下,捂住脸、摆好姿势,随后嚎啕大哭。
  这场哭泣来得过于迅猛,两位室友猝不及防,钱方园的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最后颤颤巍巍地搭在她肩上,说:“哎呀,又不是不用还了,你是要还的,好吧?”
  眼泪从手指缝里往外流。就在这个时候,陈斐做好了决定。
  马克在次日中午接她出门吃饭,随后照例把她送回家。陈斐在临下车前扭头问:“那件事,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你会告诉我吗?”
  他平静地回答:“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个混蛋,但坦诚讲,不会。”
  这坦诚的无耻令她五味杂陈,陈斐叹了口气,点头表示赞同:“你确实是个混蛋。”
第15章 . 二流人生
  那一年的十二月,马克和陈斐在洛杉矶订婚。
  没有注册结婚,自然也没有法律效力,梁马克甚至着了律师起草协议,确保自己和家人的财产安全。这段关系甚至无法帮助陈斐拿到合法身份留在美国,但她被许诺一笔钱,按两人订婚关系持续的时间计算,每个季度履约。陈斐拿到的第一笔钱,经过转款换汇,最终变成了叔叔在省会医院第一期化疗的费用,以及医院边上一套一居室的租金。妈住在里面,至少每天可以睡个好觉。
  妈问她:“你是从哪里拿到的钱?”
  “向朋友借的。”
  “什么朋友?”
  她问得很小心,但陈斐读出了其中隐藏的含义:“你放心,我的姿色还卖不到这个价格。”
  这天晚上她站在浴室莲蓬头底下,想到一件往事:大学时她攒过一笔钱想要还给妈妈,却遭到无比惨烈的拒绝。妈那时候说:人家说结婚是长期的卖淫,现在你长大了,我也算卖到头了。
  她当时觉得很震撼,以为妈第二次嫁人,里面却一点爱都没有。如今叔叔真的到了要人照料的时候,妈却换了套说法:“要是现在抛下他,岂不真是没良心了?”
  真相穿越时空的迷雾在眼前清晰起来。原来哪不是爱,而是恩情。恩爱恩爱,恩与爱本就是一体两面,然而爱欲会滋生仇恨、激情会逝去,年轻的肉体再互相吸引,也总有朝如青丝暮成雪的一天,倒是恩情,比一切都更稳固,爱欲在相较之下显得那么浅薄。
  陈斐摸黑起床,翻出银行卡压在枕头底下,重新进入睡眠。这一觉睡得比过去十几年来都安稳,因为心里知道,终于有钱可以报恩了。
  钱方园和柳茜茜来参加订婚仪式,遥遥地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上,陈斐大步走过去,一手提一个,把她们俩抓到最前面安顿好。柳茜茜难得穿得低调,把胸脯遮得严严实实,盯着她不说话。
  钱方园问陈斐:“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她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我看不用。”
  她在圣诞节前搬出朋友们的公寓,和马克飞去温哥华。今年为了庆祝他订婚,全家人都赶来聚餐,陈斐有幸认识到了他口中的父亲的三位妻子、及他同父异母的若干兄弟姐妹。这家人习惯在家说广东话,简单地问候新成员后,便用粤语各自聊开,陈斐端着酒杯坐在马克身边,只觉得被一种未知的语言环绕,无所适从到极点,站起来去洗手间。
  有人站在露台上抽烟,深栗色头发,高鼻深目。陈斐一晚上见了二三十号人,实在不记得她叫什么,为了避免尴尬,遂蹑手蹑脚地溜过去。还没走到洗手间门口,就被发现了:“陈斐?”
  她是梁马克父亲第二任妻子所出的女儿,比他大十多岁。“我在Claire家见过你。你和你朋友一起去的。你朋友现在好吗?”
  陈斐惊讶于她还记得柳茜茜:“还好。”
  “找到俱乐部的邀请函了吗?”她笑着,“像你一样。”
  “什么俱乐部?”
  “富豪妻子俱乐部。Claire这门生意做了很多年,有很多关系,应该能帮到她。”她饶有兴致地用烟头点点她,“不过你比她厉害。”
  “厉害在哪里?”
  “她一般只介绍正牌女友,你本来不够格。”
  原来乔迁只是掩饰,贩卖才是本质。陈斐还以为自己天资聪颖、无师自通就吃上了这碗饭,原来还有人在暗中递筷子呢。
  假期很快过去,学校重新开学。柳茜茜和钱方园依然每天开着二手车来上课,午饭时用茶水间的微波炉热自己做的盒饭,陈斐几次想过去搭话,都被她们迅速闪避,拙劣得好像根本都不想掩饰,对她敬而远之。
  她起初很难过了几天,然而学业和简历很快占满日程,没留下多少伤感的空间。克莱尔王有一回给她打电话:“你最近在找工作吗?”
  “只是找找看,有没有今年暑假实习的机会。”
  “怎么还要找?”她笑着说,“不是找到了吗?”
  陈斐哑然。窗外是一月的南加,平均气温十五度,有大学生穿着短裤踩滑板穿过街道,冬天在这里是面目模糊的季节,只有生日能让她隐约想起,这时候其实应该是要下雪的。
  “是你的生日对吗?”电话里梁马克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点很虚伪造作的懊恼,“好遗憾,我要去夏威夷。”
  “什么时候回来?”
  他突然严肃起来:“小斐,你要习惯我这样的生活。”
  陈斐正开着免提写作业,给他打电话也不过是出于尽到乙方职责的考虑,完全没有任何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情感价值的预期,没想到他却如临大敌,生怕她逾矩了,生出非分之想。她哑然失笑:“你玩得开心。”
  挂上电话,窗外的天已经暗了。她低头写了一会儿作业,起来给自己煎鲈鱼和芦笋。锅子发出吱吱声,身后的扩音器正播放最新podcast,还没开的红酒放在酒柜里。这是一个梁马克施舍给她的、虚假却温暖的中产泡泡,维持这种生活,就是她的工作。
  陈斐叉着腰等鱼皮烤焦、翻面,突然胃疼,锅铲一抖,鱼肉翻进垃圾桶里。
  她在晚上七点敲开钱方园和柳茜茜家的门。她们正要开饭,桌上放了两菜一汤。原来是陈斐卧室的地方,现在放了一张沙发,钱方园把她大学时从闲鱼上收购的二手投影仪搬了出来。
  陈斐觉得自己颇似外人,迈进这间屋子,就像是来做客的。她把红酒从袋子里拿出来,笨拙地开口解释今天的来意:“……今天是我生日,梁马克说这支酒很好。”
  “……你吃了吗?”钱方园问,搓着手。“坐下吃点?”
  她执着地伸着手:“我挑了最贵的一瓶来的。”
  柳茜茜推开椅子站起来。没过一会儿,从厨房拿来两个玻璃杯、一个喝咖啡用的马克杯,放在桌上,冲她点点头:“满上吧。”
  陈斐高估了这两个人的酒量,一瓶酒到最后也没喝完,柳茜茜躺在地上问:“你们现在什么情况?”
  “怎么说?”
  她翻了个身,把头枕在陈斐肚子上:“你生日,他去哪儿啦?”
  “可能和男朋友在一起。”
  两人一骨碌爬起来。陈斐看着天花板:“你们还看不出来?”
  柳茜茜瞪大了眼睛:“我们,我们跟他不熟啊。那你呢?你现在干什么呢?”
  “我给梁马克上班呢。”
  钱方园心领神会,重新躺回来:“每个月拿多少工资?”
  陈斐笑起来,报出一个数字。
  她撇嘴:“好抠啊。”
  “是挺抠的。”柳茜茜点点头,“这可是咱小斐初恋啊。是初恋吧?”
  陈斐笑得浑身颤抖。柳茜茜摸摸她的肚子:“完了,你胖了,看来薪资丰厚,最近吃得不错。”
  她纠正:“这个位置是胃。我是吃饱了。”
  餐厅的落地灯闪了闪,灯丝熔断,整个房间陷入黑暗。柳茜茜说:“我当时想,是我跟钱方园不知好歹了,二十万算什么呀。”
  她认认真真地回答:“算我的救命稻草,算我的恩人。”
  马克给的钱确实不多,但这是陈斐自己提报的。她对应该开什么价格毫无概念,简单算了算叔叔治疗五年需要的费用,除以她预估能为老板打工的时间,再斗胆乘一个相当保守的系数,报给他的时候还怕他觉得贵了,没想到他一口应允。
  坦率讲,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里,她着实都有些后悔,但这无论如何也是一笔不小的金额了。
  梁马克没有要结婚的意思,应允的金额每季度按时到账,只不过从来不提涨薪。陈斐为他打了三年工,加上在本地工作领的薪水,撑起了叔叔的治疗费用、妈妈的生活费、弟弟继续升学念书的学杂费,还有信江边上一套小公寓的首付。
  那新房子距离盛嘉实家不过两公里,签合同的时候她在心里想,以后出门可千万要小心,别出现“没洗头去买菜被前任和他老婆撞见一个人逛超市”的剧情啊。这担忧隐约持续数年,要到两三年后,那个晚风和煦、有夜来香盛开的春夜,她坐在大学时代好友的家里,才会知道自己实属杞人忧天:
  盛嘉实的母亲在他毕业一年后去世,他父亲的新任妻子随即搬来家里。他与父亲就母亲的遗产打了半年官司,此后卖掉江畔的公寓,搬去上海,再也没回信川定居。
  而她更是始终没有回到过信川。
  叔叔在三年后的春天病逝,陈斐请了长假回国奔丧。
  他不是本地人。年轻时从内陆来此地打工,不幸和陈斐的父母一并卷入下岗潮,老婆说要南下打工,从此一去不返,好在身上还有手艺,撑起灶间的一片天地,也撑起了另一个新的家。陈斐记得妈刚同他结婚时的样子,叔叔来家里吃饭,妈娇声娇气地说:哎呀,胃口这么大,把我们家吃穷了怎么办?
  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吃穷了再挣。
  遗像用的照片还是陈斐大学毕业那年,他们来参加毕业典礼时,在学校图书馆门口拍的,他笑得很高兴。银箔在指间上下飞舞,陈斐想:兴许还是她弄错了……两个人之间怎么可能从来没有爱?妈很少那么笑的,那是属于热恋中的人才有的表情。
  妈的状态比想象中好,忙上忙下照应宾客,外婆和陈斐相对而坐折元宝,冷不丁问她:“是不是谈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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