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过境——陆归【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3 17:25:49

  偷听到这儿,她终于忍不住侧过头去看,张晓瑜一切正常,倒是盛嘉实的脸早红到了脖子根。
  李坤站起来,用勺子敲玻璃杯,示意众人收声。“为了促进我们团队同事互相熟悉,我们来玩一个游戏。一句真一句假,每个人都要说一句真话、一句假话,大家来猜真假。我先来点人头啊。”
  他撸起袖子,点兵点将先点到钱方园。钱方园早有准备,说得不真不假刚刚好,等众人笑过,又接着往下点人,这回点到了盛嘉实。
  几个产品经理这回找到报仇的机会了,抓住他一通猛灌,人家才刚热完身呢,他就已经喝得急赤白脸的了,好在头脑还算清醒,想了想,脸上露出点得意的笑:“第一件事,我大学跑过半马;第二件事,我第一次法考没过。”
  张晓瑜立刻拍手:“第一件假的。”
  话回得飞快,同时否定了领导的身体素质和专业素养。盛嘉实却并不生气,笑容更得意了,对自己的谜面非常满意:“错!”
  他还真跑过半马,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陈斐硬拉着他去的。她耐下性子放慢速度陪他到半程,忍无可忍地加速往前冲,结果在终点等了他足足二十多分钟。她甚至怀疑盛嘉实中途坐下来歇了会儿。
  几个同事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圈,酒杯转到陈斐手上。她想了想,说:“第一件事,我结过婚。第二件事,我家没厂。”
  这是陈斐入职以来流传范围最广、最莫名其妙的两个谣言了,因为传的人太多而真假难辨。还得是钱方园跳出来救场:“不要猜了好吧,不传谣不信谣,咱陈姐没结过婚,家里也没厂,第一件是假的,第二件是真的。”
  “方园你有场外信息,这不能算数吧?”
  哄笑间,餐厅的一角发生小范围骚动,是盛嘉实想出去,不小心踩到了一位同事放在地上的包包,正弯着腰连声道歉。张晓瑜帮忙扶住他的胳膊:“他说喝多了头晕,出去透透气。”末了不轻不重地打了身边人一下:“我就说他菜吧,你们还不信,还灌他。”
  那人正是徐行。他笑嘻嘻地作揖:“对不住,要不我出去看看?”
  “别了吧,万一正吐着呢,多尴尬。”
  酒杯在席间继续流转。有名有姓的人都已经完成表演,人们迅速对剩下的小兵失去兴趣,重新分割聚类、各玩各的。李坤酒过三巡,照例抓住几个心腹下属开始讲他的光辉往事:年轻时在国企做到中层,出来创业被大公司收购,现在基本财务自由……
  “小斐,”他喝多了就爱叫别人小某,一种同时体现掏心掏肺和权力上下位的称呼,“我告诉你,人这辈子,就等几个机会。机会来了,你就得抓住。”
  陈斐微笑着点头。
  “当然我相信,你家里条件好,有时候看不起。”
  “没有这回事。”
  这是真心话,但他并不相信。钱方园忙着给老板打圆场,笑容没下过脸,她是知道陈斐大学时靠打工和给人写作业挣生活费的,但出于某种心照不宣的共识,从未拆穿。陈斐感激她的庇护,不再辩解。
  李坤调转方向,转而抓住徐行开始输出成功学,她趁机悄悄退下,默不作声地摸出去。天色渐晚,凉风从海面上吹来,酒店在遮阳伞上挂满装饰灯,泳池水被照得波光粼粼,像小时候在电视里见到的神秘海域,会有美人鱼出水芙蓉般攀上船沿。
  有个人弯着腰坐在池边,背影颓然,陈斐走过去,一股消毒水味混着酒精的味道隐隐飘进鼻腔。
  她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开腔道:“你坐这儿干什么,游泳池水好喝吗?”
  神经逐渐麻痹迟钝,数杯洋酒的酒劲在离开餐厅十分钟后逐渐攀升,盛嘉实的反应比平时慢,扭头扫她一眼,又转回身去,盯着池水的样子比大学时备考还专注,完全不打算搭理她。醉汉掉进水里淹死的事情倒也很常见,陈斐暗想。
  她走到他身边蹲下:“你喝了多少?”
  他喝得真不少,这会儿也不装了,粗声粗气地反问:“管得着吗?”
  “好心没好报。”
  这个夜晚月色好、天气新,热带地区处于永恒夏日,她珍惜时光,不和醉汉计较,站起来舒展筋骨,只留一只眼睛盯着他。餐厅里的同事们宴饮正酣,一时间不会有人想到他们,欢笑打闹声像是从很远的天边传来。
  这时候回忆突然涌上来。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也是这样的夏夜,云淡风轻,学校校庆,四处是聚餐、烧烤、欢笑、奔跑、跳舞,年轻的恋人们藏在树丛里亲吻。
  陈斐有一瞬间的失神,然而迅速被盛嘉实的声音拉回现实。
  “结婚也能拿来开玩笑?”
  他突然发难,陈斐猝不及防:“什么?”
  “你结过婚了?”
  “我没结过婚,那是一真一假里的假话。”她耐心解释,“你听懂规则了吗?”
  盛嘉实只盯着泳池水面,语气阴晴不定:“我听懂了,是你没懂。你明明结过婚,怎么能是假的?”
  “我和谁结婚?”
  “马克啊。”
  他终于说出那个名字,像说出一句咒语。陈斐在沙滩椅上坐下来,点点头:“Mark啊。你和他这么熟?”
  “Mark。”他扭捏地模仿她的语气,把舌头卷到舌根,“是你在美国的同学?谈过吧?还结过婚?现在离婚了?”
  一句话四个问题,令人不知道从何开始解释,因此感到心烦。陈斐原话奉回:“管得着吗?”
  “我管不着。不过你前夫真的挺有意思的――”他把手机伸到她眼前:2017年秋天的一条朋友圈Post,是Mark发布的女友照片,陈斐的笑容在加州的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时距离她出国还不到两个月。再往后翻,是订婚照。
  那场大雨来得不凑巧,把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的人都凑到了一起,比如Mark。Mark Leung,中国同学叫他梁马克。叫我Mark啦,他总是这样笑着说,带着浓重的广东口音,这次也一样:叫我Mark啦。
  他带妈妈和妹妹回国过年,在从沙滩回房间的路上被大雨截断去路,狼狈地缩在酒吧的屋顶下。陈斐只能介绍:这是盛嘉实,我的同事;这是Mark,我念书时的朋友。他是极其外向、社会性很好的人,攀谈两句便要结交,伸出手机来加微信。她没有理由打断他们,却也着实没想到会惹出这些麻烦。一百件事、一万个前提,这个故事连提纲都非常庞大,她很懒得解释。
  盛嘉实没等到她的回应,阴阳怪气的怒火卡在喉咙口,化作一声怪笑:“真的太有意思了。”
  她还是没作声。盛嘉实的情绪在沉默中进一步恶化:“那时候我们分手了吗?”
  那么长的铺垫,原是为了来审判她的。月色下他的鼻尖泛着微微的油光,整个人看起来都很陌生,甚至有些丑陋。像她第一次去他家吃饭,餐桌上那条无人问津的鳜鱼,冷掉之后腥气四溢,很倒胃口。
  陈斐忍无可忍:“那时候我们还没分手吗?”
  “我们什么时候分手了?”
  他突然站起来,步步逼近。人高马大的青壮年男子,一站起来,身体优势尽数体现,物理胁迫感压着脸盖过来,非常危险,非常讨厌。
  连月光都被他遮住了。她本能警觉地后退,拖鞋底踩着泳池沿上的积水猛地一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仰面朝后倒下去,跌进了池底。
  泳池并不很深。陈斐身上的长裙像水母一样在水下炸开来,她试探了两下没踩到底,反而被飘带缠住了脚腕,甩了两下也没甩开。几秒钟的功夫,肺里的氧气快速消耗,心率在酒精作用下急剧升高,陈斐顿时慌张起来,张嘴想呼救,只喝进一大口冰凉的泳池水。
  不好喝。她迷迷糊糊地想。
  有人伸手从腋下架起她。温热的皮肤,并不有力的臂膀。她像一棵咸菜被捞出水面,还睁不开眼,先张大嘴拼命呼吸,头发湿漉漉地贴着眼皮,被他胡乱拨开:“陈斐,陈斐?”
  脚尖已经触到泳池底部。陈斐惊魂未定地挂在他的两条胳膊上,闻言回过神来,试探着踩下去。这水池是真的不深,水才到她胸口,只是她在惊慌之间失了分寸。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站在水里,浑身上下都浸满次氯酸味,面对面喘着粗气。
  “你疯了?”
  “什么?”
  “你会游泳吗?还是你妈现在让你学游泳了?”
  盛嘉实不接她的招,自顾自爬上岸去,又在泳池边上坐下,居高临下地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嘲笑的音节:“你和梁马克在一起是因为他会游泳?”
  陈斐还站在水里,正用力咳嗽,把气管里残留的泳池水咳出来,末了别过头:“你有神经病。”
  盛嘉实扯了扯嘴角:“因为他有钱?因为他有绿卡?你不是全世界最要独立自强的人吗?浑身上下最强壮的肌肉就是自尊心的心肌,住我家都要出房租。”
  风从海上吹来,两个人都打了个冷颤。血液从胸口猛地冲上鼻腔、涌至头顶,陈斐感到自己的肌肉正在不自主地颤抖,她云淡风轻地回答:“对啊。”
  盛嘉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话,除了令战况一再升级以外毫无益处,但那种长久没受过的痛苦和愤怒,忽然又没头没脑地烧起来了,根本控制不住。
  陈斐离开的那年夏天,他离开父母去异地工作,每天坐地铁单程一个小时往返公司和住所。他不看任何她的社交网络,屏蔽所有共同好友的动态,不关注任何带她所在城市的名字的新闻。她曾经任职的公司在江东,他每个月回一趟信川,从不过江。
  并不是没有疑问。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离开的?因为将军赶路,不追小兔?那么,我也是那只可有可无的小兔么?
  她的选择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过去的记忆都显得疑云密布。被愚弄和被否定参与她人生的资质,哪一样才是组成痛苦的主要成分?盛嘉实分不清楚,决心将一切交给时间。
  时间不会背叛任何人。后来的日子,他可以说过得一点也不坏。结果突然有一天,这个人又回来了,看起来状态不错,身体、职业、交往的人、曾经交往的人,都很不错。于是一切又重新坠入深渊――他在早高峰的地铁站提着早餐狂奔的时候,她在做什么?是结婚、恋爱?是长岛沙滩、半山公寓?这是她想要攀登的更好的人生吗?
  这些事情正在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再次摧毁他的人格,令他看起来姿态丑陋、格外下贱。盛嘉实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想找到伤害她的方式,但此刻站在水边,海风清凉,月色澄澈,他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不可能的。
  她无坚不摧,因为她根本不关心。她只关心自己。人永远不会被不在自己价值体系里的评价刺痛。
  盛嘉实疲惫得要命,恨不得一头栽进水里,把自己淹死了事。他抬手抹了把脸,看着水中的陈斐:“看来是我的二流人生配不上你。所以你从来没考虑过把我放在计划里,对么?”
  她已抓住沉默的间隙迅速武装好自己,露出尖刻、嘲讽的神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计划。你都几岁啦,还不明白吗?你也有自己的。你和别人在一起更快乐,不是吗?”
  “什么别人?”
  “你忘了?”陈斐仿佛发现新大陆,抱着胳膊笑起来,“你真的忘了啊。那个女孩子叫什么来着?你和她坐在我们家的客厅里,看起来比和我在一起更般配。”
  他终于意识到她的矛头指向的是谁,胃里一阵抽搐:“你太恶心了。”
  她梗着脖子,额角爆出青筋。“我恶心?她在家里干什么?我的生日,你是和她一起过的,对不对?我在家等你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
  “你家?那是我家。”他终于抓到反击的机会,微笑着补充:“连睡衣都是我的,只有内裤是你自己带来的。”
  陈斐愣住了。空气忽然安静下来。
  她缓缓走到泳池边,攀上池沿,抬头看着他,恶声恶气、一字一句:“我出国的每一天都在庆幸,幸好我走了。要是跟你一起留在信川,早晚被你妈妈和你扫地出门,毕竟那不是我的家。你妈妈现在怎么样了?找到能配得上你的完美太太了吗?嗯?你的床扔了吗?还是说,你和你女朋友还睡在我们俩睡过的床上?”
第12章 . 未行之路
  再次回到信川,是在离开这里的六七年后。
  接到沈逸林电话的时候,陈斐正挎着包从车站往外冲刺。Joyce每周五晚上发新版本,她在公司留到后半夜才走,没睡几个小时就又爬起来,赶最早一班火车回信川参加她的婚礼,出门的时候连天都还没亮。
  “那么你先来酒店,给你化妆。七点前能到吗?”
  沈逸林是北方人,毕业后留在信川工作,和一个本地同事结婚,因而在此地摆设婚宴,包了个酒店房间当是娘家。新郎早上八点来迎亲,陈斐是伴娘团里最晚到的人,心怀愧疚,恨不得搭直升机飞过去。
  沈逸林倒是心宽得很:“晚一点也没什么啊,晚一点就不结婚了?小斐,帮我调一下头纱。”
  陈斐正好画完妆,站起来仔细研究她头上这堆结构复杂的发卡。
  “疼。你钩到我头发了。”她叫唤起来,“我忘了,你金工实习差点没及格,动手能力有大问题。”
  “怎么什么旧账都翻?”
  “也没多久。”沈逸林笑嘻嘻地说,从镜子里冲她挤眉弄眼,“怎么样,好看吧?”
  真是挺好看的。妆发倒在其次,她神采飞扬的样子才美得令人嫉妒,如此幸福饱满,全世界没有任何珍宝可与她即将拥有的生活相比拟。只要看一眼你就知道,她身上有好事正在发生。
  谁能想到那时候一起蜗居在寝室里写竞赛题的女朋友,今天竟也会穿上婚纱?陈斐端着酒瓶跟在他们身后,在酒桌之间穿梭敬酒,恍惚间想起沈逸林从前说:“我要嫁给金城武或者类似金城武的男人。”
  结果现在,她丈夫和金城武唯一的共同之处是也姓金。
  大学时代常往来的朋友们凑成一桌,或携带家属,或仍孑然一身,都纷纷举起酒杯祝他们白头偕老,一切看起来都很圆满。
  有人认出陈斐:“哎――”
  是叶晓宁和常远夫妇。兴许是因为盛嘉实的缘故,他们在大学毕业后就断了联系,顶多能在朋友圈里看见动态:去年秋天叶晓宁生下一个女孩,算算差不多半岁。
  隔了好几年不见,双方都有些拘谨,叶晓宁率先拍拍她的肩:“你在信川待到什么时候?好久没回来,周末来我们家吃饭吧?不许拒绝。”
  少女时代的友人,笑起来依然是从前的样子,陈斐悄悄松了口气。大一开学那天,四个被随机分配到一间寝室里的陌生人各自坐在桌边沉默地玩手机,也是叶晓宁率先站起来问对床的陈斐:走吗?去食堂。
  那时候叫性格外向,按现在流行的说法是绝对E人,感谢上帝创造E人。
  喜宴行至后半程,沈逸林回化妆室换衣服,客人们则已吃得七七八八,靠近大门的两桌陆续有人离开。新郎家的小侄女今晚做花童,穿着白色纱裙在T台上走来走去,用手捧起彩纸碎屑抛向天空,憨态可掬。陈斐找了个靠墙的座位坐下吃席,一边吃一边看她玩新娘 cosplay,十分阴险地想起鲁迅在《立论》里写: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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