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过境——陆归【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3 17:25:49

  出来的时候上海正下起小雨,气温低至五度,南京西路上,路人往返匆匆。陈斐把装着签证材料的纸袋贴在胸口,不停流泪。
  胸前像揣着一团冰冷的火焰。在车水马龙的城市,没有人在乎她在想着谁,也不会有人知道。一切都很安全。
第10章 . 春风得意
  当年12月下旬,Joyce 1.0 version在北美区应用商店全量发布。此后一个月,产品以每周一版的速度高频迭代,并成功赶在中国农历年前冲至地区下载榜第二名,数据表现远超预期。数据团队以天为周期推送用户规模数据,每天早上九点,陈斐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屏住呼吸,打开DAU图表,检查增长曲线的斜率是否正常。
  这样出色的拉新表现让项目成员自己都觉得惊讶。在冷空气袭来的那个晚上,陈斐做了个噩梦,梦见用户数据高涨乃是统计谬误。她在黎明时分带着一身冷汗醒来,窗外,上海的气温在今年冬天首次降到了零下,细小的雪籽打在车窗上,敲出伶仃的声音。
  寒冬真的来了。
  陈斐搓着手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徐行正在座位上大骂办公楼的物业办事不力,天寒地冻的,暖气居然坏了。“说今天大雪不好叫维修工,让我们先凑合一天。”他把手揣进兜里,靠在椅子上,“这么冷怎么工作啊?”
  陈斐没说话,会议室的玻璃门大开,李坤两条腿迈成风火轮,就差把春风得意四个字写在脑门上。钱方园抱着电脑到陈斐旁边坐下,传递消息:“高层汇报一切顺利,老板心情很好,年会指日可待。”
  年会两个字像磁铁似的,立刻把徐行吸引过来了:“去哪开年会?”
  陈斐不以为然:“老板那么抠,能掏几个钱啊。”
  创业公司不穷讲究,一年到头顶天也就是把大家拉去餐厅吃顿饭,按陈斐的价值坐标系来评估,不如直接发钱。
  “你就等着瞧吧。”钱方园说,“据可靠消息,今年少说也能去千岛湖。”
  她冷笑:“我老家门口就是河,要不去我家吃鱼头吧,钱给我,我来张罗。”
  徐行嘿嘿地搓着手:“斐姐是沪上富婆,还在乎这点小钱?”
  钱方园看着天花板。陈斐看着她。
  这个谣言从她来这家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开始就四处流传,传说她是富二代,家在信川开厂,去美国留学生活奢侈、酒池肉林。这话是谁先传起来的,陈斐根本摸不着头脑,但她有一条经验:一个年轻女孩,到陌生的工作环境里,要与一群看起来圆滑、经验丰富、年龄更大的异性打交道时,“看起来家里有钱”是一把很好的保护伞,通常有一种暗示的意味:可别想拿捏我,骑到我头上来。
  想想也怪有意思的。事实上她在美国只去华人超市消费,每周只花一百刀,十八岁的时候在信川的操场上帮人代跑,一千八百米收费两百人民币。现在她还每天穿旧球鞋、背帆布包出门,竟有人觉得她家财万贯,只是低调不露富。
  钱方园的消息果然可靠。次日一早,老板就在办公室里宣布:春节前一周,所有产运研发和后台支持团队,集体去海南团建,机酒全包。
  项目组成员欢呼雀跃,陈斐头顶阴云密布:说是团建,实际上该干的活还是得干,季度目标、半年目标、年度目标、乃至三年计划的数字都早已拍定,一大堆事情紧锣密鼓追在屁股后面,团建的时间最后说不定还得用加班补回来。
  这阴云严严实实地笼罩在她头顶,被一路带到了三亚。作风多年一毛不拔的李坤这回真是大出血了,慷慨解囊,为众人定了海棠湾一家超五星度假酒店,风景优美、还有私家海滩,并且私密性极好,隔一公里就设了门卡,不许行人进入,住客非坐车不能出行。
  陈斐从二楼房间的阳台上往外看,碧海蓝天尽收眼底,心情才算好了点,转头问钱方园:“多少钱一晚上啊?”
  她报了个极其离谱的数字。见陈斐目瞪口呆,她走过来拍拍师妹的肩膀:“来都来了,得好好享受一下,对吧?李坤抠成那样,过了这村可还能有这店?”
  计划很好,但还是想早了。高端度假村有自己的玩法,除了高昂的房价,游客们在酒店区域内的饮食玩乐也是一项不小的营收。两人踩着饭点出门,却不知要提前预订餐厅,走了十万八千里才见到一家有空座的,赶紧冲进去坐下,一看菜单又傻眼了:基础单人套餐2888,酒水饮料单点。
  陈斐眼前一黑。自从开始工作,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种拿着菜单手抖的感觉了,觉得自己像一头待宰的猪,发出惊恐的悲鸣:“是不是疯了?不就椰子鸡吗,外面街上一百块一锅。”
  旁边坐着一家三口,妈妈闻言侧头看过来,手腕上的梵克雅宝链子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钱方园咽了咽口水:“……度假村嘛,全密闭的,食材都要从外面运进来,当然贵啦。”
  “那我现在骑电动车出去帮他们买?”
  又心疼又嘴硬,不知道图什么。陈斐气得要死,钱方园按住她,快速地又扫视了一遍菜单,思考着到底要不要打肿脸充这个胖子,突然不远处走过十分面熟的两个人――正是陈斐组里的徐行,还有法务头子。这两个人在分配房间的时候落了单,被迫凑对做了室友。
  法务头子这个名字还是陈斐叫起来的,实际上不太礼貌。人家有名有姓,叫盛嘉实。
  盛嘉实,挺耳熟的。她飞快地在记忆中回溯了一瞬,没想起来,眼看着两人就要向海滩走去,钱方园当机立断站起来招呼:“哎!”
  坦率讲,即便是四个人拼拼凑凑吃两份,这个价格还是让陈斐觉得自己在帮资本主义割肉灌肥肠。但钱方园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要奢侈一次,一边观赏夕阳,一边吃椰子鸡,而半路相逢的两位竟又如此配合,说话间就坐下陪席了,陈斐那句“我骑电瓶车出去帮你买”的气话到了嘴边,只好又咽了回去。
  徐行兴致勃勃地列举度假酒店里各类休闲娱乐项目:SPA按摩、瑜伽冥想、桨板、帆船。钱方园都挺感兴趣的,打听了一嘴价格,决定第二天去划桨板,又觉得自己去无聊,使劲撺掇室友:“很好玩的,你跟我一起去吧。”
  “这也太贵了吧。”
  徐行冲她挤眼:“斐姐――”
  后半句必然是沪上富婆之类的调侃。以他为首的这群同事,似乎是真心相信她家财万贯,陈斐对此一贯闭口不谈,此时盛嘉实坐在身边,却忽然觉得如坐针毡,赶紧开口打断他:“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钱方园进一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很好玩的,我们大学的时候,弦乐团出去团建,不是也去玩过吗?”
  “没有啊。”她觉得莫名其妙,说出口了才想起来是有那么一回事。大约是大二下学期的时候,弦乐团组织去附近的湖里划船,但正好碰上盛嘉实的生日,她本来还琢磨要不带上他一起去,结果他连声高呼自己不会游泳,只好作罢。最后买了一只很小很小的蛋糕,动物奶油、舒芙蕾蛋糕坯,尺寸小得惊人而价格异常昂贵,两个人几口就吃完了。
  不会游泳的原因也离谱到可笑:他小时候意外掉进河里,从此怕水。
  “噢,你那个时候要陪男朋友,重色轻友了。我都忘啦。”
  徐行仿佛抓到了很了不得的八卦话题,见缝插针地挤进来:“斐姐谈过恋爱啊?”
  钱方园笑了:“拜托……”
  “斐姐现在有男朋友吗?”他嘿嘿笑着,露出打探的声气,“你条件那么好,不可能没有吧?”
  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人很容易就放肆起来。她的人格迅速降级,成为一件可赏玩和评价的事物。陈斐微微笑着看他:“跟你有关系吗?”
  气氛一下子冷下来。徐行的笑凝在脸上,蜕变成几道尴尬的纹路,似笑非笑地说:“……他们还说你在美国结过婚呢。”
  钱方园放下筷子:“神经病啊。”
  “我是结过婚。”陈斐不紧不慢地说,“孩子也大了,六岁、读一年级,我还在备孕二胎。行了吗?”
  盛嘉实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桌上三张剑拔弩张的面孔立时转向他,盛嘉实环顾三人,指指锅:“龙虾熟了。”
  吃到最后气氛已经不算太坏,只是都没怎么吃饱,因为度假村有自己的汇率,物价实在高昂,不敢放开肚皮吃。太阳逐渐落山了,橘红色的天空慢慢向海面沉下去,远远地铺开绛紫色的流云。大家步行回房间,徐行和钱方园说好第二天一起去沙滩,因为两个人一起玩桨板能打折。
  “你真的不去吗?”
  “不去。”
  钱方园从镜子里看她:“因为讨厌徐行?”
  “因为我孩子六岁了还不会做数学题,所以心烦。”
  她又开始跑火车。实则是因为还有工作上的事要处理,团建回去后就是春节,年前来不及看的文档、来不及写的规划,趁着两天风景好心情也好,快快赶完才是正理。
  第二天,钱方园赶了个大早出门,陈斐带着帽子、墨镜和电脑慢悠悠地去餐厅吃完饭,踱步到海滩边坐下。度假村有免费太阳伞和沙滩椅,有人躺在这里看书,她躺在这里打字工作,心情一样舒畅,只是她穿背心短裤,需要全方位涂抹防晒霜。
  有小孩子赤脚从身边跑过,扬起一阵沙尘,陈斐眼疾手快地端起自己的电脑,还没来得及向没有管教好孩子的父母投去愤怒的目光,肇事者就已经被旁边一张躺椅绊倒,面朝下扑在沙滩上,嚎啕大哭起来。
  孩子的看顾者似乎是爷爷或外公,帮忙看顾孙辈,好让子女有片刻闲暇,闻声赶来,又惊又怒地责怪那张躺椅不懂事,绊倒了宝贝孙孙,骂了两声才想起来椅子上还坐着人,怒火十分顺畅地转移到了那陌生人的公德心上,说他把椅子搬到靠近过道的地方,容易绊倒别人。
  沙滩椅上的人没说话,拿着书和浴巾站起来。像极了有一年冬天,陈斐要他去那家不知何时会倒闭的咖啡馆,把充值的五百块钱要回来时的样子。那时候他是这样说的:“不要紧,不是什么大钱。我多去两趟,喝完不就行了吗?”
  他最擅长的就是息事宁人,退一步海阔天空,难怪念法律,最后做律师。
  陈斐站起来,仔细拍干净自己腿上的沙砾,走过去:“大爷,你孙子朝我踢沙子,沙子进我电脑了。”说着把电脑展示给他看:“键盘用不了了,你看,不灵了。”
  键盘确实是不灵了,不过是她上个月把饮料倒在上面弄坏的,和海南岛的沙子一点关系都没有。但这不重要。一老一少飞奔逃离事故现场,盛嘉实像被海浪打在沙滩上的海星,浑身上下不住往外冒汗,看看远去的人影,又看看安然坐下来,开始扭过胳膊给自己后背抹防晒霜的陈斐,看了半天,嘴里吐出三个字:“坏女人。”
  陈斐心里一跳,没接话,想:他可能一直就是这么看我的。
  两个人隔着三米宽的路再次躺下来。陈斐却已无心工作,干脆把帽子拿下来遮住脸,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不知睡了多久,有人摇她的胳膊:“醒醒。”
  眼前天光大亮,盛嘉实的面孔遮住白云,是她梦里出现的场景。她没睡醒,在瞬间的恍惚中,几乎要伸出手去环住他的脖子。不过下一秒就立刻清醒了,她一骨碌爬起来:“怎么了?”
  他指指天:“快下雨了,大姐。”
  前后也就一个多小时,阴云聚拢,雨水将至,走在路上能感到潮湿的空气迎面扑来,充盈着鼻腔。陈斐捧着电脑疾步走在前面,后背的晒痕深深浅浅,是因为她柔韧性特别差,胳膊拧不过来,防晒霜就总涂不均匀。
  雨水在回房间的半路上骤然落下,行人用手遮住头顶,四处逃散。陈斐和盛嘉实就近窜到泳池边的酒吧里,动作够快,没怎么淋湿。雨水以倾盆之势暴泻而下,两人站在屋檐下各怀心事地沉默着。陈斐突然自顾自笑起来:“这么大的雨,钱方园还怎么划桨板啊?来得及靠岸吗?”
  别人倒霉了,她倒是乐得不行。
  盛嘉实没搭理她,只是看着外面依然模糊的海天交际线。
  这时候陈斐想起来了,上一次来海南还是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就是和这个人一起。他们在三亚玩了五六天,天气是日日都好得吓人,但他们始终像在噩梦里,怎么都醒不过来。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能说出那么恐怖的话,两个人站在花洒下,一个面目狰狞,一个疲惫不堪。
  无论如何想不到有一天竟还能并肩看海,简直是科幻小说的剧情。
  有人在背后叫道:“小斐?”
  陈斐扭头,循声望去。身后躲雨的人头攒动,一位太太举起手打招呼,随后端着杯子走过来,很惊喜的样子:“小斐,你也在这里?”
  陈斐的脸上迅速闪过多种情绪,张了张嘴,迅速落定成温和的笑:“我们公司来团建。您来度假?”
  “对啊,Mark也在……你要和他打个招呼吗?其实我们家人都在。”
  人群似摩西分海般向两边退去,走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三个人的五官有非常鲜明的共同特征,三对一模一样的浓黑的眉毛,彰显着他们的血缘纽带。叫Mark的男人走上来和陈斐打招呼:“小斐?真巧啊。”
第11章 . 将军赶路
  这天下午的大雨不过是坏运气的开始。
  团建连头连尾只五天,接下来的日子,连绵不断的雨水每天从早下到晚。天色阴沉,沙滩沦为泥潭,灰色的海水笼罩在雾气中,阴险地翻涌着,一切看起来都很丑陋、可恶、让人心烦。
  左右也出不了门,一部分人开始在酒店远程工作。法务组的员工左右还没结项,也不必回律所去干新的活,反而成了团建小队里最闲的人,盛嘉实每天无所事事地躺在泳池边,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来回滑动,躺到头脑昏沉、浑身发酥。
  实在是礼乐崩坏,完全不像团建的样子。离开前的最后一天晚上,老天爷终于赏脸放晴,李坤赶紧指派钱方园在度假酒店昂贵的餐厅里包了几桌,好歹组织一次集体聚餐。
  “这总不会要我们自己掏钱吧?”
  在这里住了四天,陈斐脸都快绿了。她是真心疼钱啊,要不是还得在这儿上班,真想抓住老板的衣领臭骂他一顿:你要面子,该我挨宰?
  一月的三亚气温正好,晚风极舒爽,把工作的琐碎、指标压力统统吹散。李坤是国企领导出身,风格十分传统,凡是聚餐场合必要举杯说两句,还得让大家都跟着喝。等他说完敬酒词,三杯两盏下肚,氛围也热了起来。
  几个产品经理和研发端着杯子围到法务组的女同事身边,以三个女孩为圆心,开始小范围划拳。陈斐抱着一种复仇的决心,专朝桌上看起来特贵的菜下手,刚把一块波士顿大龙虾夹到盘子里,就听见有人大笑起来。法务组那个姓张的女孩子正豪爽地挥手,站起来说:“我帮咱哥喝了。”
  一个研发笑着打趣:“盛哥你喝不了别喝啊,晓瑜东北人,她能喝。”
  喝不了别喝?盛嘉实的脾气哪能咽得下这口气,别的事都无所谓,只是一旦挑战到他的男子汉气概,他的好胜心就按捺不住了。不出陈斐所料,他果然站起来夺过酒杯:“别,我来,别为难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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