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过境——陆归【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3 17:25:49

  她在六月中旬收到母亲的电话,叫她回家去。
  樟县早年纺织机械业发达,随着时代变迁,工业逐渐外流至更南方的沿海城市,工厂拆迁、工人遣散,小饭店赖以为生的纺织厂也在陈斐高二那年搬迁,工人像溃散的蚁群般四散离去,妈妈和继父的小本生意日渐败落,最终在去年年底正式关门。继父去了另一家饭店做大师傅,妈妈在家休息。到今年,她和外婆住的家属楼也要拆了,按面积和人头算大概能拿五六十平,可以拿赔偿款,也可以直接要房子。
  陈斐过年没回家,这趟回来听外婆说起来才知道,心里经历了一场小型地震,因为觉得自己过往人生的一部份瞬间坍塌了。
  “我的想法,还是拿房子比较划算。"妈一边叠衣服一边说,“你弟弟也大了,男孩子,家里总得准备准备。你叔叔这些年为我们母女也算尽心尽力了,你说呢?”
  “但这个房子不应该是外婆的吗?"还有半句话没说,这房子也有她的名字,她不敢提怕被妈说没良心。她很早就背上没良心的罪名了:送亲妈出嫁,干嚎了两嗓子就立刻停下大概是因为觉得好日子就要来了。
  妈扶着床坐下,很疲惫的样子:“外婆年纪大了,我们肯定会给她养老,但也要想想弟弟。你当时上高中、上大学、学小提琴,你叔叔拿出的一笔笔钱,他是从来不提,但我都记得的。还有你小的时候,我和你叔叔……"她欲言又止,苦笑着:“人家说结婚是长期的卖淫,现在你长大了,我也算卖到头了。”
  前面那段话很熟悉,从小就常听她说:练小提琴的学费是叔叔给的,上大学的学费是叔叔垫的,这笔生活费是叔叔贴给你的。但后面那段关于卖淫的理论倒是第一次听,陈斐不敢说话,内心很震动。她以为妈第二次嫁人,里面应该总有爱,难道一点都没有?她曾经是工厂的会计,穿连衣裙、背小皮包上班,小的时候,陈斐总在家偷穿妈妈的高跟鞋,梦想成为她。是什么吸走了她的生命力?是她的女儿、两任丈夫、还是年迈需要照料的母亲?
  一个硕大的债字终于在脑海中显形了。要用什么来还?这是道德的吗?
  冥冥之中有一根线操纵着她的神经,陈斐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是她大学三年以来打工、拿奖学金和补贴、参加竞赛获奖攒下的十万块钱。妈看着她:“干什么?”
  “我说过的,欠你和叔叔的钱,我是要还的。”
  妈的眼里非常震动,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突然太阳穴的两边凸出青筋,整个人垮了下去,用双手掩住脸:“你真当我是妓女?”
  陈斐笨拙地解释:“弟弟也需要钱。”
  她摆手:“是我的罪过了。”
  从信川坐车回樟县,梅雨季节,一路上阴云密布。公路两侧的树木在高度粘稠潮湿的空气里迅速后移,陈斐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包里放着银行卡,是她的全部家当,被母亲拒绝的十万块钱。
  车子开进信川,她在市中心的高级商场下车。有售货员围上来,她俯身去看柜台里,指着里面:“要这个。可以写贺卡么?”
  生日之后大约一个多月,盛嘉实终于收到了陈斐的生日礼物,姗姗来迟,但十分称心,是最新上市的 Apple Watch。江卉看着他摆弄:“下半年第二代就上市了诶,数码产品买新不买旧。你生日过得不是时候。”
  “你懂个屁,我女朋友送的。”
  叶晓宁凑上来问:“你哪个女朋友?”
  又套话呢,盛嘉实没搭理她。江卉又凑上来:“总共几个女朋友?”
  陈斐花钱一贯抠抠搜搜的,这回慷慨解,简直称得上奇迹。盛嘉实极其受用,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把手表挂脑门上,连他妈都看不下去:“睡觉就别戴了吧,有辐射。”
  “手机也有辐射,你和我爸也别玩了。”
  谢雯无语至极,觉得这个儿子十足花痴,基本没救了,转提正事:“新房子要不要也带小斐去看看呀?”
  他躺在沙发上摆弄手腕上的新玩具,漫不经心地回答:“改天带她去。”
  今年春天江东的地铁线开通后,沿江板块的地价水涨船高。两年前谢要在江边为儿子购置了一套新居,今年刚收房,价格已经上翻了一半,自住、出租或转卖都十分划算,具体决策得取决于盛嘉实和陈斐的规划:如果留在本地工作或继续念书是最好,今年装修:到两人毕业时正好拎包入住;要是计划去外地乃至国外,那这房子短期内也没有自用价值,也不必费心精装了。
  盛嘉实倒是没忘,只是拖着。重庆的旅行结束得不咸不淡,陈斐没再提要换酒店的事,但两个人总玩不尽兴,即便回来之后收到了她这份难得昂贵的礼物,那一晚也多少仍有余翳,使他本能地抗拒发起任何与个人经济相关的话题。再加上陈斐最近两周请假回家,这事就顺势搁置了。
  谢雯不知道其中奥妙,但看出了他的怠惰,于是决定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找了个周末去学校看儿子,顺便请他们吃饭,这个话题在饭后闲聊中被顺理成章地引了出来:你们下午没事吧?没事就陪我去看看新房子嘛。”
  陈斐没听明白:“什么新房子?”
  “我们在江边买的新房子,以后都是给你们的。”
  她没听盛嘉实提过。盛嘉实的妈妈依然是笑眯眯的,陈斐心里一片茫然,除了点头,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那是近几年新建的楼盘,距离最近的商圈步行十五分钟,门口就是地铁站。人车分流、绿化面积极高,从户型、外立面选材、工区规划都秉持行业的最新理念,和老小区的嘈杂混乱高下立判。他们买的是十二层里的五楼,正好能看到一点点树冠,楼下就是儿童乐园。谢雯在客厅里比划:“以后你们可以做一个大横厅,这边放书桌和书柜,这边就是沙发。孩子在楼下玩,去阳台猫一眼就能看见。”
  “规划得也太超前了吧?"盛嘉实觉得现在聊下一代的事是有点荒谬了,还是应该以两人居住的诉求为主,于是拉着陈斐参观谋划:“我觉得这个卧室太小了……不如和旁边的房间打通,做个大衣帽间,你觉得呢?”
  陈斐微微点头:“不错。”
  她没有在想任何事情。这些话像流水一样从耳边流过,什么都没留下。
  六月下旬,信川的梅雨季刚好结束,阳光灿烂,万物生发,盛嘉实把客厅的落地窗打开,微风挟着草木的清新气味自南到北,贯穿整个屋子。他在微风中愉快地构想未来:爱人、家、一只狗或者猫,或许还有孩子。厨房可以做开放式的,这样他们可以一边看电视一边做饭;洗碗机是必须要装的,因为他和陈裴都不爱洗碗。也或许不会有孩子,他们可以把大学恋人式的生活一直过下去,地久天长地过下去。
  陈斐袖手立于客厅的中央,被这种完美生活魇住了,像在幻想一个已经死掉的人的生活,心里生出无限冷峻与悲凉。
第8章 . 凉风有信
  2016 年的暑假如期来临,比之前任何一个夏天都要更繁忙。
  学业行至大学四年级,每个人都有规划:毕业即就业的,要在暑假找一份实习,增加秋招的筹码;要保研的,暑假得参加各类院校的夏令营,或留在本校和导师做课题;要出国的,现在则忙着刷考试分数,有人为了提升均绩,利用暑期小学期的时间重修基础课。盛嘉实在家附近的法院实习,一面打工,一面准备法考。陈斐的成绩在本校保研没什么悬念,和导师的关系也不错,因此依然选择把时间用在实习兼职上,于是通勤前往江东就又成了问题。
  “住我家嘛。”
  盛嘉实说的是他在江边的新居。从那里去公司,地铁不过十五分钟,比住在学校方便多了,陈斐思来想去,接受了他的提议,两个人像新婚小夫妻似的带着行李箱搬了进去。陈斐提议:“我们分开睡。我要学习,你也要学习,不要互相干扰。”
  “劳逸结合。”
  陈斐指着他的鼻子:“休想。我每个月得给你房租吧?”
  又来这套。盛嘉实给气笑了:“别给我房租了,你帮我做早饭行吧?”
  于是就这么说定了。当真兵分两路,盛嘉实睡主卧,陈斐睡次卧,她每天早上起来沿着小区步道跑步半小时,上楼洗漱、做早餐。食物都很简单,盖因她厨艺非常有限,只能做煎鸡蛋、烤吐司、燕麦片之类,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要不我点外卖吧?”
  盛嘉实是完全不在意:“挺好啊,我妈说自己做饭吃得干净。”
  信川的夏天极热,基本杜绝了一切户外活动的可能。两人每天下班回家都是一身汗,冲个澡吃完饭,坐在各自的房间里分头学习。陈斐开始学托福,说将来可能有出国交换的机会,导师让她提前准备,盛嘉实一点都不理解:“要用了再学不行吗?”
  “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她经常这么猪突猛进地学习,盛嘉实见怪不怪,但还是觉得荒唐:“那要不等会儿你把明天的饭也先吃了。”
  陈斐从灯下抬起头,戏谑地斜睨他一眼:“那明天咱们不吃饭了?你一个人吃?”
  盛嘉实立刻把手伸到她腰侧挠痒痒。陈斐已经充分了解他的进攻路数,灵活闪躲,飞快服输:“我错了。”
  什么饭都能不吃,这顿不行,因为是在一起的周年纪念目。盛嘉实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找餐厅,冗长的备选名单按菜式和价格区间分列成数块,请她最终决策。陈斐在上班的午休时间收到他的邮件,他还煞有介事地加了个 Excel 附件,让她从价格、口味、环境三个维度量化打分,加权计算排名。
  她狂笑着挑了个最便宜的。今年某国际峰会在本地举办,信川各处的餐饮服务业价格飞涨,实在不划算。盛嘉实又打电话来问:“几点能下班?中秋节还加班,得早点吧?”
  陈斐估摸着给了个数:“六点吧。”
  “那七点到餐厅,谁迟到谁是小猪。”
  “谁迟到谁是小狗,好吧?”
  陈斐看着屏幕上滚动的监控数据,信口顶回去。
  窗外,超强台风“莫兰蒂”正在澳门附近登陆,但对东部沿海地区的影响十分有限,顶多是下一点雨、降降温,正好适合吃完饭后散步回家。陈斐对天气十分满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电商公司有线上大促,活动页是昨晚十点上线的,大家多少有些担心系统稳定性,如果发生流量事故,就需要晚上继续留在公司值班监控。
  但眼下看来似乎也不是个问题。上线十二个小时,系统指标都很平稳,在屏幕上拉成一根温和的曲线,办公室里一片祥和放松,她感觉一切尽在掌握。“
  这样祥和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下午四点钟。已经有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突然一个同事找到工位上来:“指标突然涨上去了。”
  是她负责的某个接口,失败率从一个时间节点开始飙升。由于架构设计留了一定容错空间,目前还没有线上用户反馈,但保不准到了晚上,有更多用户在线时,这个容错值会被冲破。所有人一下紧张起来,组长拉来一张椅子坐在她旁边:“小斐你等下有事吗?”
  她咽了咽口水,听见自己说:“没事,先税伞!
  在收到最终批复之刚,盛嘉实就想到了,这个铁公鸡八成会按价格从低到高排序选个最低价。拿来一看果真如此,不过有他精心调研,至少口味总是错不了。
  身后一对男女正激情澎湃地讨论巴西奥运会,话题从孙杨宁泽涛转至李宗伟林丹和谌龙,最后拐了个弯直向中国乒乓球。盛嘉实在服务员第三次前来问询的时候,顶着发烫的面皮打开了菜单:“先上个葱油面吧,谢谢。”
  手机上陈斐最后一条消息是六点多发的,说线上出事故了,可能要晚点来。那还是在三个钟头前。盛嘉实吃掉了碗里的最后一粒葱花,顶着服务员莫名其妙的视线,又打包一份面,买单走出了餐厅,给陈斐发信息:“我打包了点东西回家,你直接回来吃饭吧。”
  外头的雨早已停了,天上却没有月亮,因为还是阴天。爸妈早先让他回家过中秋,他想着要和陈斐吃饭,不肯听,现在一个人走在路上,像遭报应。走过一家时装店的橱窗,他在跟前站定,突然看见江卉。
  她是上海人,但暑假在附近一家律所实习,给非诉律师打打下手、整整材料,因此也没有回家过节,手上挎着包装袋,是刚买完衣服推门出来,两个人面对面看了个对眼,都问:“你怎么在这儿?”
  问了又觉得好笑,怎么不能来了?于是又问:“吃了没?”
  这下是真笑出来了。
  “没吃呢。”江卉说,“邀请我吃饭?”
  盛嘉实对她是一贯不客气:“我吃了,正要回家。”
  “哦,邀请我回家吃饭?”
  “十三点。”他难得笑了,一扫今晚沉郁之气,手一挥,“行,上我家吃,再点个外卖。我也没吃饱。”
  省台和中央台的中秋晚会都没什么意思,一群花红柳绿的流量明星唱唱跳跳,网上说陕西卫视的好看,两个人调出陕西台,点了一份肯德基,坐在客厅里边看边吃。歌舞升平的晚会灯光照亮古城西安的半边夜空,持人在舞台上说,请大家抬起头,看看天边这轮共同的明月。十五分钟后,天宫二号发射,在夜空中越飞越高,变成一颗逆行的流星。盛嘉实突然想起来:“我们家冰箱里的棒冰还没吃完呢。”
  “那你得抓紧时间了,这都九月了。”
  “你吃吗?”
  “我不吃。”他满脸写着没劲,江卉乐了:“行,我帮你吃吧。”
  拆开两支奶油棒冰,一人一支,做任务似的消灭掉。江卉问:“你女朋友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她侧脸观察他的神情,做出判断:“你不高兴。”盛嘉实没搭话。沉默了一会儿,江卉又说:“谁在爱,谁就应该与他所爱的人分担命运。”
  “你信教啊?神神叨叨的。”
  “你真没文化。”
  钥匙孔发出金属响声,齿轮动起来,咔一声响,门缝里露出陈斐倦容满面的脸。她心里一跳,脸上微微笑:“来客人了?”
  盛嘉实过来帮她拿电脑包,是平常没有的殷勤,因而有些做作。“我们学生会的。”
  江卉站起来拍拍裤子,打个招呼,顺势走了。陈斐脱掉衣服去洗澡,浙淅沥沥的水声里,盛嘉实恍然想起他打包回来的餐食早就被江卉报销干净,一点油星都不剩,凑到浴室门口问:“面都坨了,我再给你点个外卖?”
  陈斐的声音闷在浴室里,嗡嗡的:“不用了,我在公司吃了。”
  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人像两列火车一样相向而行,都有点不在轨道上。这天盛嘉实睡得很早,空调嗡嗡声里,有人轻悄悄打开房门,一只冰凉的脚贴到他小腿上,他一翻身,搂兔子似的捉住陈斐。
  她小声问:“怎么睡这么早?你生病了?”
  “没有,只是困。”
  “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又有礼物?”上一块手表才送不久,不知她这回预算如何,盛嘉实爬起来开灯。她手心卧着一条项链,锁骨长度,胸前一粒黑色转运珠。“公司内购买的,所以不贵。可以戴着洗澡。”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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