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过境——陆归【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3 17:25:49

  太空垃圾,英文写作 Space Junk。1957 年苏联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斯普特尼克1号”从此至今,全球各国已执行上千次发射任务,燃烧后剩余的助推器残渣、因事故或故障报废的卫星餐片、宇航员遗失的手套与工具,以接近每秒十公里的速度在太空中环绕,日积月累、逐年递增,科技与财富的结晶摇身一变,成为高速飞行的有害物质。这对于飞行器来说是巨大的隐患,但对于商业公司则是机遇,参赛队伍被要求对该商业模式进行抽象、量化建模,并提供非技术视角的说明书。
  这样的比赛经历,即便成绩不温不火,也是升学或求职路上的垫脚石。陈斐和叶晓宁早在在上学期就拉了另一个数学系的女生沈逸林组队,前后参加了学校的建模培训、模拟竞赛和国家竞赛,如今是全美竞赛。比赛横跨四天三夜,三人闷头坐在寝室,除了吃喝拉撒睡,一刻不停地工作。
  盛嘉实跟着常远来送饭,被三位女同学的造型吓了一跳:她们把空调打开,穿着厚厚的珊瑚绒居家服,蓬头垢面地坐在电脑前,上顿吃完的盒饭放在脚边还没扔。
  比赛到了第三天,正是人最疲乏的时候,叶晓宁借着扔垃圾的名义和男朋友出门散步,陈斐和沈逸林也上床打算休息一会儿。半梦半醒间,感到手机在枕头下震动,她怕惊醒队友,赶紧起来看,是盛嘉实发来微信叫她下楼。
  外面刚下完雪,女生宿舍楼前长长的阶梯上结满了冰,两人手牵着手小心挪动,一边为摔倒时还有人能帮扶感到庆幸,一边又暗暗忧心,怕对方脚下一滑,给自己带来无妄之灾。她把手放在他胳肢窝底下:“好冷啊,借我取暖。”
  “这就是我的利用价值?”他说,“后天你生日,正好比赛也完了,要不来我家吃?我妈说给你做长寿面。”
  他在一个联结非常紧密的家庭里成长,十二月时他父亲生日,陈斐受邀去吃饭,被这家人对于仪式感的热情高度震撼:他们请了两家朋友来,每家人都多少准备了礼物,他妈妈亲手做了蛋糕,在厚厚的奶油上插一根蜡烛。“除了庆祝盛老师的生日,还要庆祝他的新书出版。”她笑着举杯。陈斐这才知道,盛嘉实的父亲就在信大教书、研究宋代文化,新书是一本基于比较唐宋政治体制的科普性书籍。
  在这样的场合,她总是不知道把手往哪放,因此急于找到一个进入舒适区的话题:“那么,唐宋的政治有什么区别呢?”
  她在开口的瞬间感到窘迫,觉得问题过于宽泛,暴露了提问者的愚蠢。然而他爸爸并不以为意,笑着开玩笑:“唐代甜,宋代咸嘛。”
  他父母都是这样温和、善良的人,对他者的窘迫非常敏感,小心呵护着每个人的自尊。她喜欢和他们坐在一起,但对兴师动众、大动千戈的庆祝又心有余悸,因而模糊地回答:“我得回家过年啊。”
  “过完生日再回去嘛。”他在她耳边小声地抱怨,“你怎么都不想我?”
  “你欠揍吧?”
  大约是因为他实在长得漂亮,她见色起意,嘴还硬得不得了,心却像放在火上烤化了的黄油,见四下无人,抬起头飞快地亲吻他的脸颊。突然有人在身后叫她的名字:“陈斐?”
  陈斐像被针扎了似的弹开去。身后约二三十米处,叶晓宁挽着男朋友中气十足、探头探脑地冲她喊:“你干嘛呢?”
  在树丛掩映下,盛嘉实还未暴露。陈斐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飞快地顺着小路溜走了,跑了两步才开始纳闷:跑什么呢?男未婚女未嫁,朗朗乾坤、正大光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愤怒在他们交往半年后才发酵起来,钢针似的藏在枕头里,冷不丁扎人。陈斐对此倒是毫无知觉,直至两天后比赛结束,盛嘉实来学校接她,她才隐约觉察出他的不快,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戳戳他的脸:“你又生什么气啦,大小姐?”
  “我算什么大小姐啊。”盛嘉实难得阴阳怪气,“我是金屋藏娇的娇。”
  她顿悟其中奥秘,却实在不知道怎么办。难道要像办婚礼一样请朋友们吃饭?他们有许多共同好友,如果有朝一日两人分开,他们还得像离婚夫妇分割财产一样,分割他们的朋友吗?万事都有时机,他们错过了最适合的时机,而这样下去也并不坏。
  盛嘉实异常的沉默寡言一直延续到晚饭结束、将她送去学校。陈斐心里很不好受,脸上却还是微笑着,因为知道他父母一片好心,不愿意破坏他们的心意。两人在沉默中并肩走上台阶,行至宿舍楼门口,陈斐问:“你要走啦?”
  她买了第二天一早回家的车票,这就是今年最后一面了,他却还是不情不愿的,连句新年好都不肯说,颇有小学生被抓到老师办公室背课文的态度,不抵抗也不合作。连日工作的疲劳裹着愤怒涌上心头,陈斐懒得再理他,掉头就走。怒火愈演愈烈,她一口气爬上四楼,从楼梯间的窗外往外看:盛嘉实果然还在,不过被一个女孩拦住了。
  大雪后的气温依然在零度上下,入夜后,宿舍楼前的阶梯又结了薄冰。那女孩大概也是要回家过年,身边拖着行李箱,不知说了什么,盛嘉实伸手拎起她的箱子,做了个请她先走的手势。看来他们认识。
  这是要帮她提箱子呢,英雄救美。陈斐心里暗暗想。盛嘉实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她打了出租车,车子就停在楼下,这几步楼梯算什么,让司机帮她搬不就好了?他来出什么力?想到这儿,她立刻拨通盛嘉实的电话。他正好走到半当中,不上不下的,放下行李箱摸出手机。
  “你怎么不跟我说新年快乐?”
  盛嘉实不知道她犯什么病,莫名其妙:“新年快乐。”
  “你上来找我吧。”
  “上来干嘛?"他听起来还气鼓鼓的,“走了。你明天别睡过头。”
  室友们都已经回家了。沈逸林家远在甘肃,更是比赛一结束就直接提包冲往机场。整栋楼里空空荡荡,平时洗澡都得排上十分钟队,如今任君畅洗,她甚至能听见塑料拖鞋击打地面的回声,破天荒感到害怕,把门窗统统反锁,小跑两步跳上床。
  这一觉睡得三生三世般漫长,往事闪回,如坠轮回道。
  先是三四岁时,一片混沌中初有为人的记忆。父母都还在厂里上班,工人们把铜丝线圈放在塑料筐里,一捆捆码整齐、方便搬运。妈妈把一只旧线框洗干净、装满热水,将她放进去。这是她人生里的第一只浴缸,物美价廉。
  再是一家人上海岛去。先坐车、再坐轮渡,海水搅动着东海的泥沙,在两侧船舷滚滚翻涌,随着船驶向深海,慢慢从黄变蓝。她穿着塑料凉鞋踏上码头,正在石板上晒太阳的螃蟹受到惊扰,OO@@地躲进缝隙里。
  之后的梦境便急转直下。工厂改制,父母下岗,改开餐馆。一大早出门去进货,晚上总到十一二点才关门,挣的是辛苦钱,他吃不消受苦,更吃不消竟然做了倒插门女婿还要受苦,两年后离开家庭,又过两年正式离婚。她们再也没见过他。
  到了母亲改嫁那天的清晨。继父是餐馆的大师傅,早年丧妻,带着一个儿子过活,那男孩比她小一岁。虽是半路夫妻,却样样都讲究,她和外婆依然住在工厂分配买断的老居民楼里,目送母亲出嫁,像娘家人哭嫁似的大哭了一场。妈妈的小姐妹按习俗往她嘴里塞糖,当地人谓之“止哭”,她立刻配合地停下来。外婆说:小斐真没有良心,以后日子过得不会坏。
  外婆真说过这样的预言么?她猛然从梦中抽离,只觉得四肢百骸沉重如灌铅,手机在枕头下震动。她费了好大的劲掏出来,盛嘉实的大喊大叫直冲天灵盖:“为什么不接电话?你在宿舍吗?开门。”
  陈斐病得不是时候。一病不但病过了早上八点回家的车票,还病过了小年夜,病程直奔大年三十,体温多日高达三十八度。她平时嘴硬得跟花岗岩似的,但凡还能动一根脚趾就绝不坐轮椅,眼下是真蔫了。盛嘉实每天拿着妈妈做的病号饭来学校,一顿饭七八个小菜,往宿舍桌上一摆,看得她一愣一愣的:“满汉全席?”
  “太后请下床。”
  她也就白天有精神,一到后半夜,热度就又起来了。体温超过三十八度,肌肉的疼痛就愈发明显,睡在被窝里也觉得又冷又疼,噩梦一个接着一个:妈坐在小饭馆的收银台后面,说钱的事让她不用操心,末了别过脸去,说跟你叔叔结婚,总归也是为你我找个依靠。说着托住额头,很憔悴的样子,又道:有时候真觉得……
  开口了又不说完,留下一点尾巴,希望她自己心领神会。陈斐觉得毛骨悚然,身上冷汗一层层往外冒,忽然听见有人开门进来,是盛嘉实走到床边来摸她的额头。“
  “怎么了?又烧了?吃退烧药了吗?”
  一旦身边有了人,立时得寸进尺地娇气起来。其实多半只是因为梦到妈妈,但耻于同他解释,泪眼朦胧地抓住一个由头就骂他:“你怎么都没祝我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我的朋友。”盛嘉实笑了,“大朋友小朋友都生日快乐,别生气好吗?”“
  “我,我二十一岁了。”
  “那你是我姐姐了,我才二十呢。”
  “你神经病。”
  “别生气啊。”他温和地嘲弄着,亲亲她的额头,“我快马加鞭,过两个月就赶上来了。到时候我们出去玩吧,好不好?”
第7章 . 免费午餐
  “网上说金牛座特别抠门。”
  “那叫会过日子,你懂什么啊。”盛嘉实凑过来,“给我看看谁说的。”
  江卉把手机拿给他看:“你看,这里说了,最抠门的两个星座,巨蟹座勤俭持家,金牛座一毛不拔。”
  盛嘉实气笑了:“这都是放屁。哎我上回帮你搬箱子,你不是说请我喝奶茶吗?你才抠呢。”
  “我今天晚上开例会的时候请所有人一起呀。你别说我了,我那天看你订酒店还在闲鱼上搜房券呢。跟女朋友出去玩?太抠了吧师兄。”
  “你懂个屁。”他又凑过来,“手机给我。”
  “干什么啊?你自己没有手机?”
  “那你给我搜搜,这上面怎么说水瓶座的。我们金牛座要是抠门指数为1,水瓶座是多小?”
  江卉高声朗诵:“水瓶座的人对于帮助别人总是非常乐于助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表面上看起来真的非常大方。然而,水瓶座是个非常精明的星座,什么事情都在他们的掌控之内,什么事在他们那里都被计算得明明白白,他们从来都不会让自己吃亏。”
  还挺准,盛嘉实暗暗评价,又想起那年他在陈斐打工的咖啡店充了五百块、结果她要死要活又把钱拿回来的事了。手机震了震,正在心里被他编排的陈裴通了灵似的发来微信:这家感觉不错。
  这是家标准的快捷酒店,就在解放碑旁边,价格不过两百块一晚上,十分划算。房间看起来还算干净,不过没有窗、也不包早餐,卫生间还不干湿分离,想到这儿盛嘉实就开始皱眉。一句“我请你啊”几乎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怕陈斐会立刻跳起来说他浪费钱。
  其实浪费钱又怎么样呢?再浪费也是他的钱。她真正在意的是两个人经济上的平等关系,这一点有时候几乎令她魔怔了,也常让他在计划的时候捉襟见肘:不是花不起这个钱,是要让陈斐也能花得起、因此不会让她觉得两个人不平等。好在这回去重庆是半公费,她课题组的老师要去当地开会,带了两个学生一起去,起码往返机票是包了,否则盛嘉实的生日出游计划怕是能到苏州都算了不得了。
  他的生日正好在五一。陈斐前两天跟着导师开会,开完会就拉着箱子去见男朋友,两人约在餐馆里碰头,她推门进去时,盛嘉实已经点了半桌子菜:“你再加几个。”
  “够吃了,再加就该浪费了。”
  她喜欢把菜吃得刚好干干净净,觉得这样既对得起自己的钱包,也对得起农民伯伯,盛嘉实从善如流,加入她的绿色环保联盟。两人就着蒜泥自肉、毛血旺、辣子鸡商量第二天的行程,窗外洪崖洞灯光辉煌,江岸边的行道上人头攒动,车子在横跨江面的大桥上往返穿梭,上方是索道,小小的玻璃箱里,观光客们挤做一团,从狭小的窗缝中往外张望。
  “我们明天也去坐这个索道吧。”
  “行啊。”她心情很好,竞赛结果刚出来,她的小组拿到了不错的成绩,因此收获了学校的奖金激励。
  出租车在酒店门口停下。陈斐站在旋转门外愣愣地问:“我们订的是这家吗?”
  “我换了一家。这家更好,价格差不多。”
  她半信半疑:“都是两百?”
  盛嘉实应了一声,推着她往里走。他叫了夜床服务,已有人来将被褥翻开、灯光调暗,窗帘倒是还没拉上,落地玻璃窗外就是解放碑繁华的夜景。他对这个安排十分满意,心急火燎地冲进浴室,迅速洗了澡出来,却看见陈斐正坐在沙发上,面色凝重。
  “怎么了?”他有不祥的预感。“
  “携程上这是两千一晚啊。”
  盛嘉实对答如流:“我用朋友的会员订的。”
  “真的假的?”她半信半疑地问。这样悬殊的价格差异下,他这套糊弄的说法无法使她信服。盛嘉实有一瞬间的闪躲,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你说实话。”
  “不是原价订的,没那么贵。”盛嘉实擦着头发挨着她坐下,“你快去洗澡吧,早点休息,嗯?”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难得出来玩,就不能住得好一点吗?”盛嘉实心想商量了你也不会同意啊,嘴上安抚道:“我请你。”
  “不是这样的。"她坚持要辩个是非曲直,“你可以和我说啊,为什么瞒着我呢?”
  这个人浑身上下最硬的肌肉就是嘴,其次是自尊心。盛嘉实是今天下午下了课赶飞机过来的,也是风尘仆仆、浑身倦怠,眼看她要上纲上线,一个头立刻胀成两个大,起身扑到床上:“那我们明天换一家呗。今天晚上先凑合凑合,我真的困了,先睡了啊。”
  说着当真拉开被子躺下来,头发湿漉漉地压在枕头上,水溃缓缓洇开。陈斐愣愣地坐在沙发上,盛嘉实一动不动地躺着,几乎都快睡着的时候,突然感到身下床铺微动,有人钻进被窝里来,于是伸手一捞,将陈斐捞进怀里。“
  她轻轻摸着他的发梢:“把头发吹干了再睡吧。”
  盛嘉实这会儿是真困了,胡乱摸了摸她的胳膊,咕哝着说明天再说。
  “你不要老是这样对我好。”
  他半梦半醒间笑了:“不好?”
  “我怎么还?”。
  “又不是什么事都要还的。”他低头亲亲她的耳朵,“睡吧。”
  不是什么事都要还的。这是盛嘉实的个人哲学,她不相信。
  大三下学期,陈斐修了一门宏观经济学的通识课。老师在课堂上放幻灯片,讲美国经济学家弗里德曼在 1957 年出版的著作,《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a free lunch,意思是不存在零成本而能获得的利益,表面上免费的资源或服务,背后往往隐藏着其他收费形式,或由他者来承担转嫁成本。
  事事都是要还的。这才是世界运行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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