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惠妃却转身状告他们三人谋反,最终等待他们的,只有君父赐下的毒酒。
他抖着手往御帐伸去,昔年汗阿玛带他通读唐史,曾说即便如唐太宗这样的英明帝王,尚不能保全储君,他深悉其故,会尽心教导自己。
愍太子李承乾最终因谋反被废,他或许也要背上谋反的罪名,史照古今,与他今日又有何异?倘若汗阿玛心意已决,他又何必徒劳顽抗――
“太子!你在做什么!”忽然,直王的声音仿若一道惊雷般劈在他的耳边,电光火石之间太子骤然明白过来。
他目眦欲裂,朝身后望去,果然那个太监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八旗营帐中的烛火照向天际,仿若白昼。
他颤抖着,急切地朝御帐中望去,却只看到闻声而来的康熙手中紧握着一把银色的利刃,那剑尖直直对着他的眼睛,月光照见那兵刃上的森森寒意。
康熙注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儿子,或许应该说是敌人,如同他年轻时毫不留情地讨伐噶尔丹,率领王师碾过漠北的臣民一般。
他在一片寂静之中,冷冷地,仿若一个胜利者看着失败的囚徒,发号施令。
“拿下。”
长夜寂静,十三坐在太子帐中,发觉外头传来兵枪甲胄的响动声时,便心觉不妙,果然下一瞬直王猛地掀开了太子的营帐,他阴狠地笑着,“十三,你是在等什么好消息呢?”
说罢,他便挥了挥手,身后的士兵一拥而上,一批人将十三围在中间,一批人有条不紊地在太子的帐中翻找起来。
“你做什么!这是太子的营帐,你岂能带兵擅闯!”十三一声厉喝。
“太子?很快就不是了。”直王哂笑。
十三少以试探,心知不好,却不愿就此引颈待戮,“你要抓我,可有汗阿玛的旨意!”
直王面色一僵,努力放缓脸上的神色,想起自己的来意,劝哄着道,“太子谋反,已被捉拿下狱了,如今已是无力回天。老十三,你是个聪明人,你若不想同罪论处,便供出他平日谋逆的罪证,将功折罪,弃暗投明,岂不正好?”
十三竭力冷静,扫视一圈,见军士们还在不停的翻找,便知直王手中定无铁证。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四哥还在京里,他们本也不是全无照应。
且不论太子平日并无心谋逆,汗阿玛圣明烛照,只需一查便能水落石出。只说如今太子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本就是汗阿玛属意他做太子的左右手,若今日做了直王的帮凶,岂是人臣人子所为?
他冷笑一声,逼视直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是汗阿玛的儿子,也是太子爷的弟弟,我要同汗阿玛当面陈情!”
“好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直王不怒反笑,既然十三不到黄河心不死,那就走着瞧。
他派人押住十三,看着十三被侍卫们压倒在地,无法挣扎,趴在他的面前。他突然笑了一声,“你们的太子爷方才也是这么趴着的,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并不等十三回答,他便自顾自地开口,语气中隐约透露着疯狂,“我在想,他应该是第一次看到我的下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头顶。”
直王拍了拍十三的脸,哈哈大笑起来,“希望他的脑袋,够硬。”
第47章
“十三真这么说?”康熙闭目靠在椅上,面上竭力维持着平静,但心肺间却满是怒意,他剧烈地咳嗽几声,几乎要呕出鲜血来。
布城外有三班侍卫轮流值守,帷帐内也有一班侍卫,即便是当年康熙御驾亲征,也不曾如此严密地在御前布控。
“是,且,且还说他身为人臣,绝不会做背弃太子的事。”直王的语气中仿佛充满惊讶惶恐,他低着头,望着地上眼里却满是快意。
“天下万民都是朕的臣民,他是谁的臣,谁又是他的主子!“康熙指尖痉挛,他悄悄握紧枕下的利刃,死死地盯着直王。
直王被康熙目光中仿若实质的猜疑逼视着低下头来,他讷讷答道,“儿臣等唯对君父尽忠尽孝,别无他念。”
康熙竭力放缓呼吸,抑制着喉间的痒意。
“你退下吧。”康熙忽然神情缓和,仿佛放心了一般,甚至伸手亲昵地拍了拍直王的肩膀。
待到直王恭敬退下,御帐重新被黄色的帷幔一层层笼住,他才松开紧握袖下利刃的右手,方才只要直王有一点异动,他便会立刻拔剑。
太子窥视御帐,图谋不轨,其他的儿子也是忠奸难辨,尤其是在军中有根基的直王,更令康熙警惕不已。
他重重喘息一声,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旧琴的嘲哳,胸腔中涌起一阵尖锐的痒意,又开始不住地咳嗽。
粱九功悄无声息地拿来帕子,又伺候康熙饮下温水,服了一丸药后,康熙这才闭上了自昨夜起彻夜未合的双眼,躺着歇下了。
在黑暗与静谧中,他越来越清醒,不断思考着后续该如何了结此事,过了不知道多久,他闭眼轻声道,“拿纸笔来。”
宫中的佟佳贵妃第三日便收到康熙御笔,要她假借太后生病为由,请圣驾回銮。佟佳氏是康熙的母家,全族荣辱全系在他一人身上,是他如今唯一相信的近臣。
随后便立刻下令,让三阿哥、七阿哥、十阿哥速来御前,不可有一刻耽搁,由四阿哥、八阿哥留在京中办差监国,命八阿哥领内务府总管事。
四阿哥和八阿哥分别是太子和直王的人,是年长的皇子中颇有才干手腕的,性格又是一刚一柔,正适合相互节制,稳住京中局面。
康熙决意要在回京之前将此事在塞外了结,瞒住留在京里的人,绝不可再拿到朝堂上再受两党掣肘,待到返回京师,届时便是木已成舟。
第二日他便在御帐中召见诸位王公大臣,命直王将胤i押来,他终于面对群臣显露出虚弱的模样,几乎是瘫倒在座椅之上,痛心疾首地开始细数太子历年以来的罪过。
“不法祖德,不尊朕训。”
“擅威专权,窥伺朕躬。”
“暴戾□□、穷奢极欲。”
一条条大罪落在胤i身上,每一条拿出来都可以废掉他,可康熙犹嫌不足,他痛哭不能自已,说出了更加诛心的话,
“朕不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胤i生而克母,此等之人,古称不孝。似此不孝不仁,先王缔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付此人!”
胤i跪在底下,他艰难地抬头,只能看见康熙明黄色的一片衣角,如同他年幼时在汗阿玛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上朝。
他还想勉力挣扎分辨,可不防听到这样的宣判,想起昨夜刀尖上的寒光,自己早逝的额娘,他忽然朗声大笑起来。
正在诸人正惊疑地看着行迹疯狂的太子,连康熙指着他颤抖着的手也一时僵在那里。瞬息间,直王猛地冲到太子身边,用布巾塞住他的口鼻,摁住他的头颅脖颈,将胤i牢牢制服在地上。
见众人目光扫来,直王开口解释,“昨夜到现在,此子口中俱是愤懑怨恨君父之语,臣实不忍令汗阿玛闻。”
最终,康熙泣不成声,在臣僚面前唱完了这一场大戏,痛哭着下令,将胤i和十三圈禁起来,命直王监管,待回到京中再发落。
胤i身边的近臣内侍一并诛杀,获罪较轻的,便改处流放。
直王一时春风得意,大臣们见此形势,不免也投机起来,但凡康熙召见臣子哭诉太子的恶行,十有八九就能同时听到对直王的夸赞。
他压抑多年,一朝夙愿成真,心中几乎已经开始畅想当上太子的生活,想到前年太子一从御帐出来,便受旨远嫁的女儿,又想到自己分明是兄长,却要对弟弟执臣礼,想到早逝的福晋......桩桩件件,都是深仇大恨。
他心中畅快不已,迫不及待要看看胤i如今沦落为阶下囚的狼狈模样。
他进入关押着胤i的灰色营帐之中,挥手叫里面的守卫出去,只见胤i垂头沉默着靠在床边。
他的双手双腿均被镣铐束住,穿着一身青色的素面衣裳,上头沾满了尘土,发须凌乱,哪里还有一点平日高高在上的姿态。
“你这样的人,若不是有幸投胎到仁孝皇后肚中,岂能与我相争,”直王上下扫视他一眼,快意道,“仁孝皇后,还被你克死了。”
胤i眼中闪过一丝刺痛,却依旧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并不往直王身上看去一眼。
直王最恨他这副样子,还以为自己是太子呢,犯下这样的大罪,也不知还有几天好活,等汗阿玛决断好了,他会好好送太子上路的。
他一把提起胤i身上的锁链,手中逐渐收紧,快意地看着胤i因为呼吸困难,不自觉的在他手下挣扎。
见胤i始终不曾出声求饶,他心头怒火更盛,将胤i猛地甩开,胤i砰地一声跌倒在地,浑身剧痛,咳出两口血来。
“你以为我输给了你?”胤i擦去唇边的鲜血,终于抬起头来,他眼中满含讥讽,对直王的蔑视与从前一般无二。
“不过是一条家犬,也妄想做主人。你以为没了我,汗阿玛就会属意你?”
听到这儿,门口的两名守卫默默垂头,只做充耳不闻。
未几,直王便气势汹汹地从里面出来,他整整凌乱的袖口,脸上带着仿佛被重物击打的痕迹。
直王冷笑着开口吩咐道,“既然废太子不知悔改,尚有力气怨怼君父,吃食上就不必依照往日分例了。”
两个侍卫只好闭眼垂头应是,只当自己是个瞎子。废太子的力气不是恐怕用来怨怼君父对,而是和直王互殴。
直王重重从鼻间呼出一口气,不过是个等死的人,何必浪费粮食,汗阿玛不杀他,不过是尚还顾及他在京中的党羽罢了。
太子十三被囚禁在帐中,直王则被康熙辅以重任,令他保卫御帐的安全,仿佛对他很是信任。
随驾的诸臣见局面几乎是一边地倒向直王,不由都开始蠢蠢欲动,即便是从前并不在直王党中的官员们也在康熙面前屡屡为直王说好话,也好为将来的上司卖一个面子。
直王一时得意,不免就开始忘形,见康熙这几日无视朝臣询问如何处置太子的折子,眼看着今日就要到京城了,他不欲放虎归山,满心以为康熙也做此想,只是不欲背上杀子的骂名。
他自以为如今是康熙最信赖的儿子,私下上奏,“胤i所行卑污,失却人心,如诛胤i,不必出自汗阿玛之手,臣愿代为之。”
他眼中满是杀意,面色狰狞,凶相毕露,别说一时默不作声的康熙,就是他身边的粱九功也为之心惊不已。
“那你的兄弟!”康熙眦目欲裂,他看重的两个儿子,一个要杀父亲,一个要杀兄弟,天地间岂有这样的人伦道理。
“儿臣没有罔顾人伦,违背君父的兄弟!”直王一时冲昏了头脑,他不改颜色,欲杀胤i而后快,反倒叫康熙冷静了下来。
“你是为了做太子?你秉性如此急躁愚顽,即便没有胤i,我也不曾打算过立你。”康熙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直王恍惚后退两步,还未从太子之位落空的打击里回过神来,却忽然想起太子那句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太子真是了解汗阿玛――如果这时候不杀了他,之后真的还能杀的了他吗。
直王心中一悚,绝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试图表明自己并没有争太子的心思,竟开始为八爷进言,“术士张明德曾说胤T有大贵之相,儿臣自知资质鄙陋,愿为伯王。”
“好啊!”康熙沉默许久,他尚未从直王前一句话里缓过神来,又一个惊天雷落下。
他缓缓笑出声来,他眯起双眼,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长子。
直王听不出康熙话里的意思,尚不知自己将要大祸临头了。
很快,负责仪仗的八旗军便收到康熙的指示,御驾一路急行,日夜兼程赶回京师。
若非直王这一通陈情,康熙尚不知自己的儿子中卧虎藏龙,有这样多抱负远大的人,胤i获罪,便一个个急不可耐的冲了上来。
待御驾抵达京城时,四爷便收到万岁了的命令,让他与直王一同看管胤i。
依照康熙的命令,直王在上驷院旁设置了帷帐,令胤i在其中居住。
他骑马赶到上驷院,见到太子潦倒的情貌,霎时心惊不已。即便太子有什么大罪,杀了他也好过让他受到这样的折磨。
如今正值九月,暑气高热,又无人伺候胤i吃穿,更叫人不忍地是,胤i下马车的时候,四爷居然发现他右脚微跛,他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又发现他身上还有别的暗伤。
他深深皱起眉头,直王未免太智昏了,“还不请医官来为太子诊治。”
“不过是一艘将沉的破船,也值得你们赖在上面,”直王胜券在握,只等康熙废了太子,便立刻诛杀此人,“他已经不是太子了,怎么能请太医?”
“汗阿玛未告太庙,未夺去二哥皇子名号,即便不是太子,也是我大清的二皇子,岂能受此折辱。”四爷厉声逼视边上看守太子的侍卫,“你不去?”
直王是哥哥,四爷得敬着,那侍卫却不敢同皇子要强,何况他这几日坐视直王凌虐太子,心中也不免打鼓,便喏喏去请医官了。
直王见此情形,也懒得再计较,却依旧寸步不离地看着他们二人,以防他们私下串通勾结。
四爷不但让人请医官来为胤i诊治,甚至还让人去自己府上拿衣裳吃食来,并将密不透风的毡帷错开一角缝隙,以防胤i在帐中中暑。
“老四,你可别太过分了。”直王冷眼看着他忙前忙后。
四爷面不改色,走前不忘将胤i身上的锁链稍松些,避免他的伤口被紧紧箍住的锁链压迫,“大哥若有不满,尽可以上告汗阿玛。”
直王冷哼一声,他自然不敢在康熙面前暴露自己私下拿胤i泄愤,见他们二人并未有多余的话,这才从关押胤i的毡帷之中离开了。
四爷在门口和直王分道扬镳,便立刻骑马往胤祥府上去了,两人一并被押送回京,太子获罪,十三被圈在府中。
万岁如今对十三的态度还未明朗,他得亲眼见过十三无恙才能安心。
第48章
从上驷院离开后,四爷便一路疾驰,赶到十三府中,却见大门已然紧闭,外头站着两个穿甲胄的侍卫。
打听后方知康熙命人将十三关在府中,不许外人探视,也不许里面的人出来,他命苏培盛塞给那两人一包银子,“十三爷受了什么罚没有,身体可还康健?”
“回四爷,奴才等并不知,”那两个侍卫悄悄接过,其中一个侧头小心答道,“我等也是才来这儿,十三爷乃是营兵护送,由后门直入府中的。”
四爷再问了几句,见他们的确一无所知,也只好先走了,又交代他们多关照府内情况,若有什么事便立刻来四贝勒府上找自己。
直王与太子有私仇,所以才这样对待胤i,十三应当不至于也受什么私刑。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胤i的罪名是谋反,可若胤i真要谋反,他和十三不至于没听到一点风声,何况胤i身边一无武将,二无人马,总不能靠几个毓庆宫的小太监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