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上下朝回到屋里,便见已收到旨意的宝月敏捷地从罗汉床上跳下来,她的裙角在脚踏上飘摇扫过,挂着盈盈地笑意,朝他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礼,“妾,问王爷安。”
他其实并没有多么高兴,毕竟对他而言,雍亲王的位子并不能满足他贪婪的胃口,如今纷杂的局势更加焦头烂额,可看着她煞有其事地行礼,心中却无可避免地涌起一阵喜悦和宁静来。
第56章
知道宝月是为他高兴,又起了戏瘾,四爷便任由她行了礼才扶她起来,他眼中满含笑意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偏爱作怪。”
她笑眼弯弯,从他袖边露出半张俏脸来,“难道王爷就不高兴?”
她最洞悉四爷的心思,如今他可谓是一片局势大好,维持在一个既有存在感,却不至于令康熙提防,甚至康熙还颇为倚重放心他的位置。
四爷一挑眉,他并不否认,只眼中漫出几分得色。至少如今封给他的亲王位和康熙对他的态度,就说明他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这条路一招不慎便是万丈深渊,若像老八那样,要再想回头可难了。
“只是十三爷并不曾得万岁封赏爵位,如今府上又妻妾子女俱全,恐怕开销上多少要有些不济的,咱们是不是多少送些东西去的好?”
她被他圈在怀里,四爷瞧着手上的佛经,宝月却早已神游天外去了。
“倒不至于匮乏到这个地步,只是你尽一份心也好。”四爷赞许地看她一眼,如今也会考虑这些事情了。
宝月仰头蹭他的下巴,散开的头发擦的四爷喉结发痒,“还有还有,如今十公主独留宫中,年纪还小,宜妃娘娘又是九爷的母亲,咱们托娘娘在宫中多照顾着十公主些可好?”
她一股脑把自己的思量吐出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瞧。
“你说的很是,”他如她所愿地狠狠夸她,“玉娘真是细心,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不等她翘起尾巴,四爷边将他放在几上那封福晋的书信给宝月瞧,“只是我这儿另有一桩要事,玉娘也给我出出主意如何?”
“五爷是故意的吧。”
若真要立世子,哪里就在这一时半会儿?何况即便五爷不强调自个儿的与世无争,也没有哪位大臣将这个养自太后宫中,连汉文也不会说的王爷当作一个可能继位的选项。
别看康熙侍奉太后至孝,可从种种行为中也能窥见他防蒙的心不比防汉低。
“这样的损招,除了老九,还会有谁呢?”四爷扯唇一笑,指尖在她脸颊边摩挲,老九素来是最喜欢在这些别人瞧不上眼的事情里上蹿下跳的。
想必是他给老实的同母哥哥出了一个这样的损招,五爷是真正的心宽敦厚,断做不出这样刻意叫兄弟们难堪的事来。
宝月避开他的视线,微微偏头在他掌心轻蹭两下,他手上的玉扳指在她颊侧润出一点凉意,她缓缓开口,“这样的事不该问我。”
“没有什么该不该,我若只做我该做的,就不会有今日了。你只说,你要不要。”他一只手臂紧紧圈在宝月腰间,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又掰过她的下巴,湛湛双目在她眼中巡睃,不许她再游移。
她眼中的逃避、犹豫在他的目光中一览无余,在他坚定地目光中,她数度张口后终究倾吐出心声。
“若只是世子,非嫡非长,法理不容,若是......”她将那两个字轻轻吞回去,眉宇间划过一丝忧虑,“明不逮远,爱溺私情,你忘了吗。”
她当然不是不想,可一想到会随之而来带给四爷的麻烦,乃至于带给天下人的麻烦,便觉得并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可以为了自己索取,因为只会惊动王府和圆明园里的小小一方世界,却不愿因为自己叫四爷一边束手束脚地夺嫡,一边在外人面前难堪。
“我不想你因为这个多费心思,阿午若是想要,就要他将来自己对你说。”
“好吧、好吧。”四爷注视着她如同琉璃一般内外明澈的双眸,也只能轻轻叹一口气,语气也不若方才强势。
他揽宝月入怀,在她的发丝间来回抚摸着,“如今怎么做也不对,急迫地跟着上书是心虚,不动便是别有所图,我原本也不打算跟着立世子,不过是想问问你的心罢了。”
四爷的胸膛随着他的笑声发出阵阵嗡鸣,他压根就不是真的打算立,宝月又用脑袋狠狠撞了他两下,才算是消了白被捉弄一通的气。
四爷也不办宴了,索性便将门一关,趁着正是农时,煞有其事地带着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园子里开垦荒地,时不时还进一些拽耙扶犁的诗画到康熙面前去。
农者,兴德之本也,民所恃以生也。康熙历来重视农事,也曾亲自选种育种,参与培育出一年两熟的御稻米,仁德之名誉满天下。
四爷如今也效仿君父,带着孩子们务农,既能表表自己的与世无争,又不着痕迹地拍拍康熙的马屁,顺便还能体现一下自己的敦本务实,踏实肯干。
“儿子原本打算带一株出苗的稻芽来请汗阿玛御览指教,可我家几个孩子却不忍伤却他们辛苦一株株种下的秧苗。儿子便画了行乐图来,只是画工不好,不达其貌。”
待稻谷甫一出芽,四爷便迫不及待地送上行乐图来,康熙疲于万机之要,果然被图上和乐融融的父子天伦和生机勃勃的一片嫩绿吸引住了,饶有兴致地表示要亲自去圆明园看看。
四爷先是欣喜备至,又很快表现出一种紧张神色来,“儿子不过是带着几个孩子小打小闹,比不得汗阿玛侍弄御稻米之万一......”
四爷脸上显现出一种青涩的忐忑,叫康熙反倒油然生出了慈爱之心。他又想起原先旁人避之不及的时候,老四也不惧为太子和十三说话,当日自己被老八逼急了,在大殿上拔刀,即便是跟着老八的十四,他也以身相护。
“这又何妨?”康熙失笑,眼底软化几分,很耐心地安慰起这个三十岁的儿子来,“你能有贵本务农的心便很不错了,朕昔年光是试育良种便经年费月,农桑大事,岂有一步登天的道理。”
“儿臣微末小技,如何比得汗阿玛至圣至明,恩泽天下。”四爷连声道着不敢,面上不显,耳根却涨的通红,一副愧于与康熙相提并论的模样。
康熙看着四爷不复往日古井无波的样子朗笑几声,见识了几个儿子厮杀争夺,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的血腥真相,即便是他也不免眷念起柔软的骨肉亲情来。
他下笔用力几分,兴致勃勃地盯着四爷笑道,“你来将各地报上来的折子分一分,批完了,咱们便往你家去。”
“这......”四爷犹豫一瞬,从前太子和大阿哥倒是有幸为康熙分忧,如今这象征着云端和深渊的鱼饵又落到了他的眼前。
只要应下,自己便会成为康熙手中制衡朝堂的工具,下一个直王与太子。
康熙目光凝滞在他身上,含着几分凉意打量着扫过他,在短短一瞬里,四爷坚定地回禀道,“儿子愿为汗阿玛分忧,报效君父家国,万死不惜。”
两双极为肖似的眼睛相对,康熙凤眼微眯,幽深的目光从四爷面上巡过,嘴角缓缓牵出一个笑来,显然是很满意他的顺服。
在一室和煦春光,暄风披拂之中,四爷恭敬地低头,悄悄擦去了鬓角的汗水,为康熙处分起折子来。
二人在静谧之中埋首案几,太阳渐渐西沉,光线也变得黯淡起来。粱九功稍稍向前一步,在皇帝忙于政务时,身边侍奉的人是力求不能发出一丝动静,有一丝存在感的,他是要刻意提醒康熙,已到了平时该摆上烛台的时候了。
康熙看了一眼底下老实低头,装聋做哑的四爷,挥手示意粱九功不必去拿蜡烛,他将手边如山的奏折放下,起身令奴才们准备御驾,与四爷往圆明园里去。
到了园内,四爷便先请康熙在九洲清晏上座,令三个儿子来给康熙请安。
康熙见他们二人相携而来,举止亲昵,又依稀记得他府上只有长子是福晋所出,便知即便是异母兄弟,却兄弟相谐,手足情深,可见四爷在治家上的确不错。
再看那个格外小些的,请了安便跑回四爷身边,依恋非常。他记得去年内务府有递上来四贝勒府的叫他圈名,稍一思索便想起来,“可是叫弘G?”
四爷应道,“正是,去年仰赖汗阿玛赐名。”
“是阿午哦。”一道稚嫩清脆的声音却同时响起,正是阿午见康熙指着他问名,很骄傲地抬头报起自己的名字来。
“汗阿玛恕罪,这孩子小名叫阿午,府上喊惯了,大约是以为阿午才是自己的大名。”四爷见康熙讶然侧目,便摸了摸阿午的脑袋解释着,一边又低头对阿午道,“阿午,同汗玛法问安。”
“问汗玛法安。”阿午也不露怯,乖乖跟着四爷念着,甚至还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
康熙一笑,很和蔼地招手叫阿午到他身边来,带上玳瑁眼镜打量着这个健康活泼的孩子,“阿午,到汗玛法这儿来。”
阿午便蹬蹬跑到康熙身边,揪住了康熙的衣角,他满怀好奇的仰头,注视着这个陌生又威严的长辈。
康熙弯腰想把他抱到膝上,一入手却被他貌不惊人的重量一惊,稍使了几分力气才抱起来,他不禁有些感叹,“好壮实的孩子,比太子家的弘皙小时候要强。”
太子的孩子们出生在宫里,好几个都养在康熙身边,与众不同,尤其是太子的长子弘皙,又是康熙的第一个孙子,比不少儿子们在康熙心里的地位都要强。
“儿子不愿娇养孩子,阿午爱跑跳,我和他两个哥哥在田里侍弄作物,他也时常跟着来给我们递水,从出生以来,并不曾病过。”
四爷应答间,阿午也跟着应和,“我听额娘的话,乖乖吃青菜,所以不会生病。”
康熙见四爷对阿午的事如数家珍,便知他在教养孩子的事上颇费了写心力,康熙心中是很高兴的。
他教养自己的几个孩子都很费心,如今年岁见长,在后头的儿子们身上花费的力气便小了,可在四爷他们小时候,他也是从四书五经到上马拉弓,一个不落地手把手教的。
第57章
“不错,真是好孩子,”对大的儿子们如何提防警惕不提,对年纪小的孙子们康熙倒是极为耐心慈爱的,“小名怎么叫阿午?”
宗室皇亲们为孩子取乳名大多求个好意头,如大阿哥的保清,太子的保成都是此意,名字里带福寿喜禄安泰的也多,阿午这个名字倒有些特别。
“这名字是她额娘取的,儿子亦不知......”四爷状似羞愧地低头,他总不好说是取自午门罢。
“阿午知道。”阿午坐在康熙怀里,很自在地拉了拉康熙的腰带抢答,他甚至很得意地看了四爷一眼,并不给自己的阿玛周全面子,“额娘说阿午是端月有的,还是午年午时生的,所以叫阿午。”
康熙失笑不已,见阿午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边摸着阿午的小脑瓜子打趣着四爷道,“你对幼子失却管教啊。”
“稚子堪怜,儿子亦不忍心。”四爷满眼笑意,一时仿佛天家阖乐,其乐融融。
饭毕后,四爷带着几个孩子和康熙提灯在田埂里轻车熟路地走了一圈,又做了应制诗相和,康熙在农事上很给面子地指导了四爷几句,才起驾回畅春园里去了。
自前两年诸位皇子们的园子建好了,除却建成当日,康熙这还是头一次到哪位皇子家里游幸用膳,四爷封王后虽不设宴,却反倒因为康熙的驻跸引来了更多的目光。
诸王纷纷暗恨四爷奸险,也跟着找理由请康熙去自己的园子里游玩,除了失宠的八爷,和没有园子的十三十四,这段时间以来康熙大多应邀都去了一遍,但依旧是去三爷四爷的园子次数最多。
三爷和四爷如今是被康熙拨拉起来的,二人奉旨入局,如今面上有太子、三爷、四爷、乃至并未气馁的八爷,局势一时越发混杂起来。
福晋虽一时还不死心,可立世子的事在四爷这儿便过了,京城里风向转的快,九爷借来的这阵东风福晋还未搭上,便早已换了风吹。
自从出了太子和直王在塞外的事来,康熙愈发警惕长成的皇子们留驻在京城,不再只同往常一样只带着自己喜爱的孩子出塞,几乎每个皇子都会按序被他带出去,倒让大家都享受了一把从前太子的待遇。
比起对旁人的警惕,康熙对十□□倒更像是一种漠然,不封爵,不降罪,不给差事,亦不带他出去。
这次出塞,三爷和四爷自然是在列的,一是防范他们在京中结党,二是康熙既然要扶持他们,自然也要显示出对应的恩宠殊遇来。
“我这次便不和你去了,阿午还小,一时离不得我,且等他再大一些吧。”宝月听他说这月便要启程,一边命人来为他收拾箱笼,一边主动同他提道。
“也好,这样弘晖弘昀他们也不必回府,你待在园子里就是。”四爷略一思量,也觉得她说的是,如今园子里上下都是挑拣过的人,他也安心。
宝月朝他无奈一笑,“纵然不办宴,可登门送了礼来的也少不得要去应付来往。福晋又病了,你甩甩手便走了,我若也不在京里,谁来料理这些事呢?”
福晋依旧是老样子,既然四爷不如她的意立弘晖做世子,她便称病在家里,也懒得再撑起一张王妃的脸面去为了府里交际来往。
“辛苦你了。”四爷在她唇边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牵着她的手轻声道。
“没什么可辛苦的,不过是些琐事,哪比得你对我的好。哥哥这样待我,福晋不平原也是应该的。”她轻轻摇头,若受着好处,却什么都不做,才是真的问心有愧。
四爷沉默着将她揽入怀中,两心相依,一时悄悄。
静夜沉沉,月光冷浸,天色如水,羊脂白烛上火花闪烁,宝月起身剪去烛线,火光在她皎洁的脸侧跳动,明灭间蒙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灯下看美人,的确越看越漂亮。四爷倾身将她圈在怀里,在她脸颊耳侧细细碎碎地落下吻来,他将她的双腕箍在掌心,用自己的体温温暖怀中这块凉玉。
绰约的幔帐,昏黄的壁灯,弥漫在交叠的衣裳和流水一样的青丝间的,是一片旖旎暧昧的暖香熏风,和璧月下低声的亲昵私语。
“十四和十三都被留下来了,我与他们交代过了,若有什么事,你只管与他们商议就是。”
第二日一早,四爷握住她在他腰间系着革带的手,轻声嘱咐着。
“嗯,四爷在御前也要小心,保重自己。”宝月揽住他的腰身,埋在他的胸膛里,带着惆怅与依依不舍。
两人双手紧握,十指相扣,四爷一路牵着她到圆明园门口,上了马车才留恋地撒手。
御驾浩浩荡荡地启程后,这些日子里宝月便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在各府里往来,多亏有叶嬷嬷在她身边,田氏时常跟着三福晋出来交际,也很热心地领着她同人打交道。
然而没过几日,她好不容易从稠人广坐,胜会如云中挣脱出来,正要好好休息几日,却又忽然出了变故。
这日门房通报十四爷来了的话还没说完,十四便拿着一封书信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