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换了裙子,他们又一块用了晚膳,宝月见他一直面色沉沉,拿着他最爱的折子也不高兴,便揽着他的脖颈坐到他怀里,笑吟吟地仰头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不顺心了事了?”
他扶住她的脑袋,捏一捏她脸颊上雪白的软肉,眉目平静地丢下惊雷,“先帝棺椁奉安地宫后,就封你做皇贵妃,好不好。”
宝月面上闪过难以置信,她微微张口,沉默一会儿道,“福晋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难道还要受她节制?”四爷挑眉。
“你原先总顾及弘晖的面子......”她又想到一个理由。
“他自己也做阿玛了,已明白事理,若还和小时候一样要我处处呵护他的面子,又能当什么大用。”四爷一句就把她的话又堵了回去,他软下语气,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是不是有点害怕?玉娘。”
宝月低头,顺着他的力气倚在他胸前,她眼中带着茫然,四爷比她自己还要洞悉她的心思,她也说不清这是不是害怕。
“今日额娘说,太宗皇帝和世祖皇帝的偏爱会叫人难以消受,你也会觉得如此吗?”四爷语气低沉,原先他不曾考虑过这些东西,只想把配得上宝月的东西都给她,可如果这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不会啊,”宝月理所当然的回答打断了四爷难得的多愁善感,她想了一下,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你必须只爱我才行,我不害怕,我很享受。”
四爷眼中渐渐流露出笑意,指尖在她一如往昔的眉目上划过。她的性子或许比当年沉静了一些,但在他面前,还是一模一样的。那个莽撞的,贪婪的,撬开他的心门,又狠狠占据不挪动的坏孩子。
“我害怕,只是我不爱改变吧,”宝月仔细剖析自己心中的想法,她自己都觉得很困惑,“就像我不习惯宫里,就想回圆明园,如果能维持从前在圆明园那样,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要变就好了。福晋在王府,我在圆明园,虽然她是主母,可我并没有真正向她屈膝过几次。”
又或者说,即使自己朝福晋再多行礼,福晋对她说再多难听的话,可福晋也从来没有真正掌握过她的生杀大权,除却阿午那一次,她在四爷的庇护下,一直活在一个世外桃源里,故而无法对这些东西产生向往。
“若要说的话,该害怕的是你才是,”宝月想明白了后,一下便大胆的叫人心惊,她抬起头笑地幸灾乐祸,“你要做英明皇帝,要顾及天下人之言,要担心身前身后之名。上朝的是你,御史难道能冲进圆明园里骂我么?”
“促狭鬼。”四爷含着笑意点点她的脑袋,是他想多了,才会把宸妃和孝献皇后的例子套到宝月身上来。
宝月只得意的在他怀里笑。
“御史若不监察百官,探问民间,一味只盯着我的私帷事,可称得上是失职了,”他又笑着说,“太宗世祖当朝之时,又有谁敢置喙,百年以后无非尘土掩没。若是这样的骂名,我自当得无惧,只要玉娘不怕。”
“只是福晋可不会管这些,她定然是受不了你这样无情的。”
无论四爷做了什么,在福晋眼里总之都是她的错。宝月几乎能预见自己平静生活又立刻被打破的样子,不过对福晋而言,也许自己存在就是错的,她们早就是剑拔弩张,她想象的平静生活一戳就破,甚至可以说从没有存在过。
尤其到如今,福晋视若珍宝的世子之位变成了太子之位,退让可无法叫福晋和她和平共处。
听了这话,四爷只含笑不语。
第90章
三月十五日,四爷带着宗室及百官齐聚山陵,奉安大行皇帝的棺椁,六次祭酒三爵礼毕后,永安大典礼成,如今年号虽然依旧仍用康熙,但四爷已圈好新的年号,明年元日一过,便是彻底的天下一新。
新帝尚在藩邸之时,就不是好相与的性子,故而文武百官们在御门听政的第一日也都悬着心小心奏对,只是四爷的雷厉风行却到底打了这些习惯了康熙年间宽仁风气的官员们一个措手不及。
后来被康熙交给八爷的催缴库银一事便是头一个被拿来开刀的,京中官员就在天子脚下,这几年来已陆陆续续还上了亏空,可远在天下各处的地方却不然。
然而地方官员不少都与京中沾亲带故,官官相护,仅凭户部几个郎中,想要辐射到全国各地也绝非容易的事,四爷在朝堂上点出相关的人来细细盘问,见他们仍然支支吾吾试图粉饰过去,不由勃然大怒。
他看完了各地最后两年送来的所有折子,对地方的情况知道的比朝臣还要详备,被质问的朝臣听着他将他所知道的情况一一道来,额间的冷汗瞬间浇汤似的流下,到最后只能唯唯而对,口中念皇上圣明而已。
四爷仍不解气,他冷笑一声,“朕岂八岁登基之君哉。”
原本还尚怀侥幸,寄希望于新帝三年无改父道的朝臣们听了这话心中瞬间一凉,依照惯例,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这些亏空亦是同理,大多免了了事,谁料这位皇帝不但不免去以示仁德,反倒催逼愈急切。
没过多久,四爷深感口上催促还款的困难,便下令成立会考府,由十三爷领头,将地方总督巡抚的亏空一并清查,再派遣钦差去地方定人追缴,有十三爷坐镇,自然再不必担心有贿赂钦差,瞒报亏空之事。
“哥哥!我似乎真的被骂了。”
十三爷开始主持追缴亏空不久,便是册封旨意下来的时候,两件事一块发生之后,宝月很快就听到了不和谐的风声。
“哦?”
四爷从折子堆里抬起头看她一眼,见她不但不生气,一双眼睛还愈发明亮,嘴角也带着诡异的笑意,便低下头放心的继续看起折子来。
他将康熙时候的密折制度放宽到全体官员,无论官阶大小,只要有事,便可直接向皇帝上报,折子的数量呈十数倍的增长,如今小太监们把批完的折子拿走发还,都得用斗车一车一车的往外推。
“他们说、”宝月话未毕,便趴在桌子上笑的前俯后仰,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也吐不出来,“说、说你荒淫,我奢靡,你为了养我,便叫十三爷去找地方官员搂钱。”
“这个,我早听说了,”四爷笔下不停,仿佛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流言而已,无足挂齿。户部账册是公账,六部尚书、监察御史人人都能瞧见,等银子回来了,年底账册一开,自然无人再提。”
“正是呢,我就是一个人能花的再多,能有先帝几十位母妃们多?”宝月还在玩笑,显然也并没把民间的话放在心上。
四爷这下连应都不应一声了,自从他把密折放宽了,他就像被案几拴住了一般,每日的活动范围几乎都在这里,除却吃饭睡觉的时候,宝月等闲没法在旁的地方瞧见他的人。
她走近他的案几边,便见他打开一本折子草草看过两页,立刻合上又去看别的,十来本里至少五六本遭受这样待遇的折子。
“这是什么?”宝月伸长脖子从他手底下去瞧。
“请安折子,”四爷语气中带着一股不耐,“我早说了,要事才发密折,恭贺登基,报送祥瑞的,也算是要事么?”
“第一次么,地方的人也摸不清你的性子,下次就好啦。”宝月安慰地给他锤锤肩,投去怜悯的一眼。
例行完成了解语花的任务后,她正欲走开,却被四爷一把扯住了手腕,一只朱笔被强势地塞入她手里,他把她的手紧紧包住,“好玉娘,这些无用的折子你便帮我批复了罢,只写知道了便是。”
“你家先祖,可是有言后宫不得干政的。”宝月笑不出来了,看着这成堆的折子觉得应该怜悯一下自己。
“是吗?”他眉毛都不动一下。
“是啊,那块碑还在那儿呢,我方才刚路过呢!”
“这种东西,也能算政?”四爷冷笑一声,那大清只怕是要亡国了,他威胁似的看宝月一眼,“我原本打算下个月搬去圆明园的,只是若折子看不完,少不得就要推一推了。”
宝月一下被捏住了命门,她忍气吞声的坐了回去,“怎么不叫公公们代你批复?”
“前明宦官之祸才多少年,本朝可不能重蹈覆辙,绝不能开宦官干政之先例,”四爷点点案几左边那一沓,示意她从那儿开始先翻一遍,“再说密折密折,若不是直接上给朕的,与名存实亡何异。”
那你这个‘政’的尺度可真够能伸缩的,后妃可以太监不可以,宝月暗暗腹诽,“你写一张知道了给我瞧瞧。”
“玉娘这样细心。”四爷颇为意外,笔迹不像也无妨碍的,总归是些请安折子。
“谁叫咱们万岁爷说,不是直接上给他的,就如同名存实亡呢。”
宝月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当朝的官员们自然不会来问皇帝的字迹变化,但她可是记得从前博物馆里展览过他的朱批的,万一自己写的哪封就被展览出去了,那可丢不起这个人。
届时讲解员便同人介绍,某某皇帝叫某某妃子代批奏折,天哪,昏君妖妃的名头是别想再摘下来了,再说那时她都变成一g灰了,有冤又要向谁诉?
想到这儿,宝月便静下心来,细细描摹了几遍四爷的字迹,随后便拿空白的纸张仿写一遍,罢笔很得意地拿给四爷去瞧,“怎么样,是不是很像?”
“唔,的确不错,”四爷匆匆扫过一眼,很卖力地夸奖她,“很有几分神似了。”
宝月被这句夸奖冲昏了头脑,四爷的书法可是他尤其擅长的,称得上大家了,当年仿写康熙的字体他也是信手拈来,得他一句神似多不容易呀,于是喜滋滋地就开始在奏折上描。
外头的阳光越来越昏暗,四爷和宝月的案前也摆上了烛台,宝月放下朱笔,伸了伸腰,揉着自己酸胀的脖子道,“我真的不行了,眼睛涨。”
她话语里还带着几分委屈,她今天至少写了几千个,指尖都在抽,可看着那一沓进程不过三分之一的奏折,愈发觉得泄气起来,“朝廷究竟有多少官员。”
“三万多,”四爷也稍稍缓神,揉了揉鼻梁,“在地方的约莫一万八千多人,你先去休息罢,我晚些就来。”
“嗯嗯,”宝月迫不及待的点头,灰暗的眼神都亮了起来,她凑上去亲一亲四爷的脸颊,“早些休息,今晚反正是看不完了,明日再说罢。”
“好,我再过一个时辰就来。”四爷无奈,笑着同她约好一个时间。
宝月这才放心走了,四爷注视着宝月被玛瑙领着离开的背影,她困得连路都看不清了,只知道一味地跟着玛瑙走,险些在高高的门槛上摔了一跤。
他下意识起身,见玛瑙将宝月稳稳扶住,慢慢消失在夜色里,才放下心来,回到座上接着瞧折子。张起麟立刻悄悄端来一盏早备好的浓茶,宝月不许四爷总喝浓茶,可她不在的时候,谁又能管的住皇帝呢。
“找个人查查,外头说你们娘娘奢靡的流言是怎么回事。”四爷沉声吩咐,他虽然目光仍然盯在折子上,可语气中却满是寒意。
“是。”张起麟低头,默然无声地退下。
月上中天,宫墙之内一片静谧,方方正正的宫室内陆续亮起柔和的烛光,宫墙之外的酒肆瓦舍之中,仍然是细乐声喧,人满为患。
三三两两的公子阿哥们聚在一起博戏,伙计们端着酒坛菜品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最近怎么不见你出来玩?”一个身着锦袍的浪荡公子哥儿朝对面另一个人问道。
那人摇一摇骰子,打开一看,便撇了撇嘴,“别提了,为着那事,我家里人仰马翻的,我哪敢触我家老太太的霉头。”
“承恩公府的也要愁那事呢?叫你家皇后娘娘提一提不就免了?”锦袍公子显然不以为意,他掀开自己面前的盖子,“哟,我赢了,你喝!”
那人将酒一口喝了个干净,几锭金子破石头一样的被随意丢在桌子上,他一声冷笑,“我家娘娘贤德,岂会做这样的事,不似那等以色事人,荧惑上心的,不知是哪里来的狐狸精。”
锦袍公子眼珠一转,就挂着一抹笑意接近那人打听起来,“五格,听闻当今这位皇贵妃,那可是国色天香,貌比杨妃,叫当今十余年不曾罢手啊,可是真的?”
五格睨他一眼,“可不止貌比杨妃,昔年修建圆明园,一草一木可都是依照江南景致而建,无非是因着那位出身江南,多少稀奇花木,也生生叫当今为她种活了。”
“害,花花草草的么,能值当几个钱,哄哄美人开心,我也乐意啊。”那锦袍公子折扇一展,很是不以为意。
“那时候是那时候,到底还有规制在呢,现下的圆明园可不同以往,若要修的如畅春园一般大,国库是造不起喽。”五格挑着眉意有所指道。
五格这话一出,那锦袍公子连骰子也不丢了,抽着气喃喃自语。
“真是――汉皇重色思倾国,也不知是什么花容月貌。”
第91章
一连几日,每到将近傍晚宵禁的时候,五格便会去往城中开放的酒家赌场,这些能在夜里公然点亮烛火的酒坊后头无不是站着京中权贵,能在其中聚众玩乐的,自然也是家底颇丰的纨绔子弟。
天光微亮之时,他从灯火通明的嬉笑怒骂中出来,带着酒气晃晃荡荡地回到府中,恍然不觉有人暗暗跟在身后。
树梢上滴落的露水渐渐将暗探的衣裳沁的湿透,随着天际将明,初春的阳光在胸口带起一阵凉意。一辆蓝灰色的马车从公府后面驶出,混在采买瓜果蔬菜的下人之中毫不起眼,马蹄在沾着水汽的路上哒哒踏过,去往的却是雍王府的方向。
那跟在后头,面白无须的灰衣人神色一凛,敏捷地悄然跟上,便见那辆马车最终驶入王府后头的暗巷之中。他在巷外等了两刻钟,可马车再没有出来。那人垂下眼睛,暗巷的左边是当今皇上的潜邸雍王府,只隔着一条巷子两堵墙的,正是八爷的廉亲王府。
四爷拿到张起麟的回报,并不觉得意外,流言一旦干系到朝堂之事,就绝非是明面上那样简单,乌拉那拉氏也不过是旁人的一把刀而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样的流言不单是在诋毁宝月,也是意在败坏新政,他做的是得罪官绅的事,若失去民心,那新政便极难推行下去了。
“等着罢,老八多聪明哪,绝不止这点妇人手段而已。”他全不在意地挪开目光,放下这张轻飘飘的纸。
不出四爷所料,外头很快又出现了新的流言,说皇帝册皇贵妃,是有以三阿哥做太子之心,只是新元未改,前头又有一个既嫡且长的大阿哥,不好同朝臣明说而已。
事关国本,朝野上下一时居然对新政的纷议都少了许多,众人明里暗里地请示新皇立下太子,以安定外头纷扰的民心,也好让朝廷中外少些非议。
自以为刚烈忠诚的,甚至暗示皇帝不要囿于私爱,君不见那位康熙偏心的废太子,如今的理亲王,给朝堂留下多么大的烂摊子。虽然康熙费尽心思的隐瞒矫饰,可造反这样声势浩大的事情,多少是露出去一点风声的。
相较而言,弘晖这位嫡长子便强得多了,他前头没有年长的哥哥,不会重蹈当年直王与太子相争的覆辙,从礼法上无可挑剔,兼之这些日子在朝堂上作风可谓是温文尔雅,不似当年理亲王的骄横,也没有当今皇帝的严苛,像这样的脾气向来是最受欢迎的,从前的八爷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