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也不想,一下子紧紧的抱住他。
“放开我。”
邱绿没有动,她紧紧地抱住他,觉他挣扎,却将他抱得更紧。
“我没有看不起你,”她明明知道一些关于他的过往。
被生母幽禁,对外界无知,却被抬上位的棋子,傀儡。
最后却成为朝堂斗争里,最可悲的牺牲品。
“我没有看不起你,明玉川,”邱绿抱着他,“你坚持着活下来了,哪怕受到这样的伤,你也活下来了,坚强活着的人本来就都很了不起,你知道吗?”
“但是你不能看不起别人的生命,随意对待我的生命,我在你的眼里是奴隶,这没有错,我的身份是奴隶,可我也在活着,你随意对待我的生命我就会生气,因为我也是人,也和你一样在努力的活着。”
那股针扎一般令人心头森寒的情绪一点点松懈。
邱绿一瞬间近乎瘫软,她紧紧抱着他。
刚才,她甚至觉得,明玉川会去死。
不会带着她,不会带着任何人。
而是他自己,会去死。
他许久没有说话,由她抱着。
四下逐渐漆黑,外头,点上了在夜间晃晃荡荡的灯笼。
暗淡的光影渡进屋内,明玉川的指尖扣着她的手腕,低垂着眼,面上没有丝毫情绪。
——人。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感受着她皮肤的温暖。
人。
她是人。
“绿奴,你会离开我吗?你会走吗?你会觉得他人比我更好,便离开我吗?”
邱绿望着前方,她抱着他。
“如果你好好对待我,我就不会走,”她很诚实,也对此很坦然,“我无处可去。”
在明玉川的身边,她可以做主。
如今是乱世,奴隶不被当成人看。
她现阶段无处可去,这是事实,往后若有了金银,得了身份,准备的充足妥当,她才会想着远走高飞。
现阶段,脱离明玉川的身边做什么?她不是蠢货,换个地方被抓起来当奴隶吗?
她想要一日三餐,想要睡懒觉,她不想吃苦受罪,这些,邱绿都想得很清楚明白。
“我会好好待你,”他攥着她的手腕,一手抱着她,“绿奴,你不能再对我说那么过分恶毒的话,你不许嫌厌我,再有一次,我不会留你的命,我的身边不需要嫌厌我的人。”
他又在哭了。
邱绿感觉他的泪落在她后背的衣料上。
说不上来的奇怪。
“嗯……”
他无声地抱着她,攥着她的手腕不放。
邱绿逐渐都有些困了。
但他不说话,抱着她也不松手。
很久,久到邱绿的眼皮发沉,坐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腊梅花香,昏昏欲睡时。
她听到了明玉川的声音。
轻,且小。
“我讨厌,这样的屋子。”
这样的屋子?
邱绿的思绪像是被一根细绳拉回来。
道观的客房,昏昏暗暗,只余屋外有亮光。
说起来,和金云台倒是不同。
金云台内,所有殿宇都不许挂灯笼,唯一的灯笼,总是提在明玉川的手里。
她从前有问过明玉川为什么金云台不点灯,但是明玉川并没有回答她。
邱绿微微抿了一下唇。
“是因为屋子里很暗吗?”
他抱着她,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需要我去给你点蜡烛吗?”
他好像是怕黑的。
但是怕黑的话,为什么金云台却从不点灯呢?
“你等等我——”
邱绿从他怀里起身,想要下床去将蜡烛点燃,脚尖刚踏进绣鞋里,明玉川冰凉的手便牵住了她的手腕。
殿外光影暗淡。
他坐在床榻里,牵着她的手从下往上望着她。
少年墨发落了满身,穿着雪白色的长衫,耳垂挂金环,肤色在昏暗的夜里,显得越发苍白。
他冰冷的指尖牵着她,泛着绯意的凤眼微微上挑,却显得很可怜。
“别走。”
他声音轻轻的。
邱绿:……
她有些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呢。
哪怕邱绿是完全不在乎相貌,且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类型,都会独独拿他一个没有办法。
她微微抿起唇坐下来,他又过来抱住她,缠着她,与她额头贴着额头,离得很近望着她。
邱绿也感觉出,明玉川确确实实是身体不好。
怎么捂也捂不暖和,手脚冰凉不说,贴上来的额头也是冷丝丝的。
“绿奴,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又问她这种话了。
邱绿有些无语,微微起眼,却对上他黑到发暗的眼瞳。
“嗯……”
“说谎,”他浅浅弯起眼瞳,肤色过白,眼瞳过黑的缘故,笑起来总显病态,“人总是毫无长性,绿奴是人,绿奴也一样。”
邱绿忍不住与他对视。
她黑白分明的眼瞳十分澄澈,干净,像是永远不会浑浊的一方湖水。
“无长性,大抵是世人的本性,”邱绿不想对他说谎了。
他不蠢。
相反,好像太剔透,才会什么都知道。
“我不是圣人,所以我不会说什么永远。”
“绿奴可真是坦然,”明玉川面上的笑淡了,眼睛里却含着笑意。
“但绿奴逃不出我的身边。”
他双手往上,冰凉的指尖揽住她的脸庞,“我死的那日,会带绿奴一同下葬的。”
“我不会留下绿奴一个人的,孤零零一个,你会受欺负的,我不会放心呢。”
邱绿听他轻轻笑起来。
那夜,大抵是明玉川有通知今夜不用饭,所以并没有一个人来敲他们客房的门。
明玉川从后,宛若藤蔓一般缠抱着她,她失眠一阵,竟也昏昏睡了过去。
孤零零,一个人。
她一直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哪怕与自己的血亲们坐在一起,大家吃着相同的菜,坐在一张桌子面前。
她也一直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也早就习惯了,没有一个地方会容纳她。
进入睡梦中,乍然望见这座小小的屋子时,她思绪混混沌沌,以为是又梦到了自己小的时候。
她小的时候,总是穿的太破,那次因为在学校里被同学嘲笑殴打,回了手,就被爷爷奶奶关在乡下的小柴房里,一个人在那间小小的柴房里,从白天等到黑夜。
低下头,身上穿着的,却不是幼时从邻居姐姐家里拾来的破旧衣服。
而是层层叠叠,繁复贵重的锦衣。
殿内有浓重的药味,未点灯的样子,四下昏黑一片,用一道木门隔绝外界,殿内还立着巨大屏风,明明是偌大的殿宇,却显得压抑又狭窄。
殿外,有光影遥遥映进殿内,似施舍一般。
她看到自己伸出来的,纤长细瘦,且苍白的指尖,捻着一粒黑子,搁到面前的棋盘上。
殿内没有人。
‘他’在自己与自己下棋。
明明是这样昏黑的殿内,视线却能将周围的一切看的一清二楚。
夜视能力颇好为一点,另一点,也是这间殿内的一切,‘他’全都知道,全都无比熟悉。
不论是半月前搬来的绿叶,还是屏风上花鸟的图案,床幔上头垂坠着的短穗子……一切,‘他’都知道,都摸的无比清楚。
邱绿似背后灵,又似藏在‘他’身体里的鬼,清晰看着周围的一切。
白子输了。
‘他’纤白的手将棋盘挥了,不厌其烦般,又下起了棋。
直到不知不觉间,身畔传过来一阵馥郁的香味。
‘他’转过头,对上一面铜镜。
女人涂着凤仙花汁的指尖捏着这面镶嵌着珠翠的铜镜,光可鉴人的铜镜里,清晰映出男孩的面庞。
殿外映进的光亮浅浅缓缓,摇摇晃晃。
镜中的孩子,皮肤苍白如雪,过长的墨发比‘他’人还要更长,披在身上,发尾垂在地垫上,‘他’微微歪过头,面庞凑近了镜子。
——简直像个分不出性别的美丽人偶。
邱绿看到镜中人的脸,忍不住这样想。
第36章
“唔……”
‘他’又想凑近些,女人却将铜镜高高举了起来。
她蹲在‘他’的面前,笑起来。
“母妃说过衣衣美,衣衣知道了吧?”她涂得猩红的指蹭‘他’的脸,“衣衣半分也不丑陋,勿要再多想了。”
‘他’紧紧抿起唇,抬手要去抓镜子。
“还想再看?不能了。”
女人将铜镜放到其他处,又走到‘他’的面前。
“母妃的衣衣,”她蹲下来,一张美丽的面庞,便是画中都难以描绘。
她的面庞恰巧,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
“你只要乖乖待在此处,母妃便会保护你,你与他人是不同的,今日母妃去你父皇的寿宴,看到你父皇其他的孩子,他们明明半分也不比你,你三哥哥他如今生的又蠢又大,好似林野中的野熊,你父皇今夜贪杯,看到他的面容还提起你,说你明明才是他所有孩子里,最漂亮,最聪慧的孩子呢。”
“衣衣实在太好,出去便会招恨,招怨,母妃最清楚这点了,”她低下头,注视着‘他’的眼睛。
“所以衣衣要永远留在这里,母妃是为了保护衣衣才将衣衣关起来的,只要想起衣衣,母妃便会来看衣衣。”
“对了,衣衣,”女人好似抚摸猫狗一般,抚摸着‘他’的头,“今日还未用饭呢,你过来,母妃喂你吃。”
女人用筷箸夹起一块儿凉透了的菜,放到‘他’的嘴里。
“母妃,下次什么时候您才会再过来看我?”
‘他’的声音又轻又小。
像是将死的猫儿。
女人没说话,只是又夹了一筷菜给‘他’,一筷,又一筷,女人看着‘他’,却始终没有回答。
直到一盘凉透了的菜见了底。
女人用沾满脂粉香味的帕子,轻轻擦拭‘他’的唇边,一双柔情蜜意的狐狸眼浅浅弯起来。
“你父皇问起你的时候,”女人的眼睛很暗,是浓到不添加一丝杂质的黑色,却荡出一滴泪来,“衣衣,不要怪母妃,母妃只有你了,没有你的话,你父皇他,一定不会再看母妃一眼……”
*
清晨的日头晒上眼皮。
床榻上头垂挂着厚重的床幔,光影自床幔之间的缝隙漏进来,邱绿抬手,遮了遮自己的眼睛,脚尖下意识一瞪,一下子从那压抑又浑浊的梦中惊醒。
她第一反应,是捂住了自己的嘴。
腐烂的味道。
那是坏了的菜。
邱绿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身边无人,她一下子掀开床幔去拿桌上的茶水含在嘴里咽下去,茶水的清苦昭告她一切皆为噩梦,她浑身虚脱,坐在木椅里愣神。
那绝非她的回忆。
而且。
衣衣。
那是明玉川的稚名。
偶然?但梦中那女人的脸十分清晰,她到现在都有些忘不了。
明明并非噩梦,却比噩梦更为压抑。
邱绿捂着自己跳动过快的心口,她忽的一顿,忍不住回过头,望向立在客房内的彩漆神像。
这威严肃穆的神像,昨日她进来的时候,看到第一眼就有些被镇住一般。
她小的时候,在山村里长大,那边迷信的人很多。
邱绿听说过,有些孩子的魂很薄,所以容易招些不干净的东西,半夜梦到些不该梦见的梦魇。
难道是因为她如今转世,魂薄的缘故?
这样想来,她能感受到他人情绪,这个她自认为的金手指。
其实也很像是因为神魂不稳的缘故,才会如此敏感……
邱绿抿了口茶水闭着眼摇了摇头,正准备再倒一杯清醒清醒,便听有人轻叩了几下屋门。
把邱绿给吓了一跳。
她忙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心里念了几句“吓不着吓不着”,本来还以为是明玉川,正准备去开门,再望那身型,却停了脚步。
明玉川个子高,外头的人身型矮小。
“绿姑娘,”外头女声轻轻,似是望见了邱绿起身的倒影,“您起了吗?奴是从帝姬身边过来,专为您梳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