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
他对她笑了下,将帘子从她手里扯出来,走到马车一侧,“启程吧。”
马车一路顺着坡道上山。
邱绿心跳的极快,待到了冬盈殿,邱绿刚下马车,手里带着的灯笼便被迎面吹过来的风给熄灭了。
雪在山顶处,堆了厚厚一层,身上穿的薄,邱绿越发冷了,她单薄的绣鞋被雪水很快淌湿,脚又冰又冷,爬上台阶,便望见上头一架不大的轿子,正在冬盈殿外,天子没在,倒是那名唤琼姬的宠姬带着仆从正侯在马车边,似是在对马车里的人说些什么。
她时不时拭泪,邱绿走近了,却没觉出她心下有什么情绪,不如说,好似人造的傀儡一般毫无血肉,一张玉颜望着轿内的人,
“衣衣听姨母的,陛下是真心善待你,担忧你,你总是不去皇城看他,陛下伤心不已,你往后勿要那么狠心了。”
姨母。
邱绿怔怔望着琼姬的脸庞。
她就说琼姬怎么会和梦中那窈姬生的如此相像。
她是窈姬的妹妹吗?
风雪太大,邱绿没听到轿子里的人说话,琼姬擦着眼泪,却像是瞧见了她,那张人偶般美丽的面庞晕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意,
“是衣衣身侧的?你过来。”
邱绿回头望了眼身后的时和与阿殷,阿殷面上没什么情绪,只是昂了下下颚。
邱绿冒着严寒走过去,刚到琼姬面前,那女子被汤婆子暖透了的手便一下子揽住了她。
邱绿的个子不高,琼姬垂头看着她,好似能看清她的一切般。
“衣衣身子不好,你要好好照看衣衣,待衣衣身子骨好些了,”她涂红的指尖拍拍邱绿的肩膀,面上笑得温柔,“可都要记得来皇城玩。”
邱绿起眼,她心跳的飞快,弯起一个笑。
“奴知道。”
琼姬盯着她瞧了片晌,不刻意,似是赏识般夸赞她生的漂亮可人,邱绿正要说话,头顶不远处的轿帘子被一只拿着扇子的手隔起。
“你怎么过来了?”
他语气冷淡,不善,邱绿就从来也没听过他这样的语气说话,似乎极为烦厌。
“衣衣真是,陛下想着你见到身边人会开心,才将她喊上来啊,”琼姬低下头瞧着邱绿,小声道,“衣衣今夜多喝了些酒,你勿要伤心啊。”
“罢了,雪天太冷,绿,你随衣衣先回去吧。”
邱绿只像是慌忙般,应了声,轿子被架起,车帘也早就放了下来,邱绿跟着人们往山下走,她走在丰充的身后,余光望见阿殷进了冬盈殿,那名唤时和的老寺人却跟着她们下了山。
她心跳一直慌乱,刚下台阶走了几步,迎面吹来的寒风便激的她打了两个喷嚏。
冷。
她团了团身上的棉斗篷,忽听前头马车内传来声音,“停下。”
马车一停,里头,少年的声音不辨喜怒,“绿奴上来。”
邱绿走在后头,心口仿佛冷不丁被敲了一记。
“殿下,”时和笑着上前,“皇室软轿,您将奴随喊上去,不合——”
“我想如何便如何,”他打断了他的话,“我还要对你解释缘由不成?你看不起我?”
“怎、怎敢,奴怎敢呢。”
时和吓得跪在地上,忙使眼色,车架放下,丰充回过头,眼神有些复杂的望向邱绿。
邱绿微微抿住唇,她硬着头皮,第一次踩着人的后背上了轿子。
她闻到那股熟悉的腊梅花香味。
轿子里绵帘拉的密室,昏黑,密不透风,又极为暖和,她上来,便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她已经有许多天没有闻过的腊梅花香。
邱绿冷不丁,浑身都松懈了。
她一下子虚脱,闷不吭声的坐在地上,轿子被抬起,些微摇晃,她刚喘出一口气,便觉自己被人从后抱住。
他抱的很紧,将她扣在怀里,从后紧紧地抱着她冰凉的身子。
“抱歉,”他的声音轻轻的,邱绿感觉到他含满了难过,“抱歉。”
抱歉让你受了罪。
抱歉让你受了委屈。
抱歉让你受了危险。
抱歉。
他那股情绪泛上来,邱绿感知到了,甚至恍恍惚惚间,好似接触到了他的心声一般,她的心里被一股极为难言的感触填满,她低下头,在黑暗里揽住他因高烧而滚烫的手。
她微微抿住唇,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越发觉得难受,
——没关系,衣衣。
她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划的写。
第46章
她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划的写。
写到最后一捺。
她的指尖被他的掌心反手攥住。
从前都是邱绿的温度像暖炉,他永远捂不热。
如今倒是完完全全反了过来。
他攥着她的指尖,在昏黑到几乎密不透风的软轿里,从后紧紧地抱着她。
“冷不冷?”
他的手又是抱,又是摩挲,摸她冰冷的裙摆,单薄的衣衫,“怎么穿的这么少?”
他摸到她踩过雪水,湿透了的单薄绣鞋,“你是走上来的吗?邱绿,你受欺负了吗?”
隔着一片黑暗。
邱绿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觉得他几下就脱了她的绣鞋,双手紧紧捂着她冰凉的脚。
他听不见。
这里也不能大声讲话。
邱绿在他的手背上写:没。
她转过身,牵起他的手,一笔一划的写。
——别担心,我特意换的衣服。
她牵着他的手,让她摸她头上不合时宜的发簪,胸前夸张的绣花,绣鞋上,浮夸的花样。
哪怕四下漆黑。
邱绿也朝他笑。
对此,她十分骄傲。
——他们都觉得我蠢呢。
她牵着他的手。
却觉得自己的手背上,滴砸上几滴泪。
他身上,那股几乎快要将人溺死一般的情绪,邱绿早就察觉到了,她指尖要往上去寻他的脸,却被他避开。
他不知何时掀开了衣衫,要她冻冷的脚踩在他腹部,跟着邱绿一起坐在地上。
邱绿只感觉明玉川的指尖一直在反复抚摸她冰冷的脚踝。
“你哭什么嘛?”
邱绿声音小小的,她又去寻他的面庞,指尖却被他推开。
邱绿几次想要去擦拭他的泪。
却都被他悄无声息的避开。
下山的路程本就不长,软轿将停,邱绿只觉得明玉川抚摸着她脚踝的手不放,她凑过去,“要到了。”
怕他听不见,她还推了推他的手。
邱绿正想试着将自己被他焐热的脚收回来,手在漆黑的四下找着脱下来的绣鞋,便觉明玉川拿了双靴子套到她的脚上。
靴子干爽又温软。
不是邱绿被雪水濡湿的绣鞋。
穿在脚上有些大,明玉川低头系着靴子上头的绑带,在邱绿的脚踝上绑紧,邱绿觉察出来,“这是你的鞋子?”
她轻声问,他也听不到,邱绿有些着急,想要往后退,却觉得明玉川温热的手攥揽住她另一只脚的脚踝,将另一只靴子也穿到了她的脚上,紧紧的系好绑带。
简直就像是算好了时机。
刚系好,软轿便被放了下来,从外头,传来时和那老寺人的声音。
“殿下,到地方了,您小心些脚下。”
明玉川没说话,邱绿心跳的飞快,不想被其他人发现什么,却见明玉川一下子掀开车帘。
夜雪飞舞,外头光影落到少年垂落满身的墨发上,邱绿听见他唤,“丰充过来。”
丰充自人堆儿里上前,弯下腰来。
明玉川双手从软轿内探出来,揽住丰充的肩膀,上了丰充的后背,他穿着一身白衣,外头还披了一件白色的狐毛大氅,刚下软轿,便道,“好了,放我下来。”
“啊?是。”
丰充明显一愣,放明玉川下地,邱绿揽着心口的衣裳,见已经有奴随跪地等着她踩下去,她迎着众人目光,没什么办法,只能战战兢兢的再次踩上他人的后背,忍着踩上他人后背的那种毛骨悚然之感,下了软轿。
“那奴等便先告辞了,殿下喝多了酒,可得记得好好修养修养。”
时和好似什么都没有发觉,他毕恭毕敬的躬身行礼告退。
邱绿望见那群人堆儿随着软轿往山上去,夜间风雪愈发大了,她还没回神,便觉自己的手被从身侧探过来的指尖紧紧攥住。
甚至没来得及回望他一眼。
明玉川牵着她就往前走。
他走的很快,垂坠过长的墨发经风雪一吹一晃,好似割裂开苍雪的花白,邱绿只眼睁睁看着他的脚步越发怪异。
“殿——”
邱绿甚至话还没说完。
是明玉川的右脚像被堆积的风雪绊住,再也没了力气,他身子往前,摔坐在雪地里。
少年穿白衣,黑发若浓墨倾洒,他一点点松开了紧攥着她的指尖,双手压在雪地上,紧盯着前方一声不吭。
邱绿望不清他的面庞。
却看清了他没有穿鞋,自他下软轿开始,便一直都是赤脚的。
她心口几乎被酸胀填满,只觉得他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无法抓住。
邱绿一下子摔坐到地上,她双手揽住他的脸。
“明玉川……明玉川!”
风雪渐大。
邱绿声音发颤,看着他漆黑的眼瞳一点点转过来,望向她。
他眼眶泛红,紧紧咬着下唇,过长的墨发凌乱,他直直的看着她。
“我是不是很没用?”他的声音很轻,却一点点笑了。
“你都看透了,我就是那么没用。”
“永远都在苟延残喘,永远都在任人宰割,”他的脸庞冻得冰冷,面庞苍白,愈发显得瞳仁儿黑到浓彻,“邱绿真可怜,偏偏跟了我。”
他抬手,丰充便过来,他像是一丁点力气都没有了,上了丰充的后背,垂下脸,面上泛着浅浅的笑。
“跟了我这个无能的残废。”
丰充背着他往前走。
邱绿跟着他们的脚步,一步一步的往前。
一路回了道观,丰充背着明玉川进屋,邱绿站在门口。
她脚上是明玉川的靴子。
这靴子不知是什么材质,走了那么久的雪路,也半分没有濡湿。
她出着神,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听到丰充离开的声音,房门刚关合,隔绝了屋外的风雪簌簌。
屋内的火炉早已经燃好了。
明玉川却拖着右脚,走到了火炉前,拿着火筷去翻搅上头的炭。
火光映照间,邱绿只望见少年墨发垂落,火光映照他身影颀长,他赤脚站着,低头不语。
邱绿只听着外头的风雪,一下又一下拍打着窗棂。
“你怎么不走。”
他问,声音听不出喜怒。
“什么?”
邱绿站在门口,她有些发愣。
“你早就想走,我知道,你如今看透了,更是觉得跟着我这样一个无用残废十分可惜吧,我之前又待你不好,以后也注定只是留在金云台里苟延残喘罢了……”他没有回头,“我现下心情还好,对面便是阴文的居所。”
他拿着火筷,转过头盯着她。
“想走便走,反正我也早就知晓你是个什么本性。”
邱绿僵站在门口,与他四目相对,她抿起唇,盯着他看了片晌,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房门被风雪吹打,猛地关严。
遮盖了火筷从他指尖滑落,摔砸到地上的响声。
火光映照间,他眼里落出滴泪来,越发止不住,他抬袖去擦,泪却越落越凶。
凭什么。
“凭什么……”
明玉川紧紧咬住下唇,他大步去开了门。
风雪迎面朝他吹来。
头却越发晕了。
凭什么。
要他永永远远成为这被丢下的牺牲之物。
一个两个。
都当他是随手可扔,可弃的敝履。
其他人,将他利用,抛弃,甚至妄图杀他。
他都无所谓。
无所谓了。
但邱绿。
他的指尖一点点搭到脖颈之上。
他早已经想好,便是死,她都要与他死在一处。
要与他死在一处才行。
她怎么可以走呢?
他撑着发昏的头,走出廊檐。
望见少女正披着厚斗篷,坐在最高处的台阶上,望着前方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
她墨发被风雪吹得凌乱,那根不合时宜的青玉簪歪歪斜斜的插在鬓发间,似是听到动静,明玉川看着她回过头来,露出张冻得苍白的脸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