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姬,绿姬,”这男孩六神无主,“奴照原话与杨家两位公子说了,两位公子道带了重物贺礼,若是不进来放一趟都回不去杨府,绿姬,这该如何是好啊?”
呵。
好一个都回不去杨府。
怎么过来的就怎么回去呗?
邱绿抱着手炉,在台阶上半上不上,见这小奴快哭了的样子,她也不想再当缩头乌龟,“既然如此,要他二位将贺礼放进来便是。”
*
邱绿是在偏殿见的客。
她特意将孟娘,与金云台其他的奴随们都喊了过来,身穿锦衣的杨荞与身后一身黑袍的少年郎一进来,瞧见这架势,杨荞便露了几分笑意。
这明显还是怕。
不怕他们,喊那么多人过来,又是做什么。
“二位还请入座。”
坐在上首的少女浅笑嫣嫣,她穿一身秋色长衫,外披白狐毛棉斗篷,发髻是明玉川临走时给她梳的,虽些微松垮,却也戴了根金色流苏簪。
阿殷浅浅眯起眼,却是笑了。
“绿姬与当日在冬盈祭祀相见时好不一样,”阿殷看着她,“宛若两人一般呢。”
当日她穿的粗俗浮艳,他当时便心觉怪异,但那怪异之处,又无法可循。
如今才知,却是中了计谋。
“倒是没懂贵人说的什么,”邱绿喝着茶水,睁着双杏子眼,抬手摸着自己的发饰。
她才不想因为这两人,便换衣裳换发髻呢,今日明玉川给她梳的发髻好看,若是弄坏了,恐怕明玉川回来要不高兴,她也不大舍得。
“奴不一直都是这幅样子,倒是殿下日前似是瞧不上我,特意打扮了我一番……”
她做出神伤之态。
阿殷觉得他又看不懂了。
杨荞本身就觉得邱绿不够美,他最是不信邱绿能讨得明玉川的爱,如今听得邱绿像是不受明玉川的待见,虽失望这女奴无法利用,心下却不免感叹果然如此。
“绿姬莫要妄自菲薄,”杨荞道,“绿姬已足够美了,此次我兄弟二人过来,还特意为绿姬送了新的春衣,与些解闷的话本,小玩意儿。”
这杨荞送的东西倒是次次都挺讨喜新鲜,邱绿应了声,杨荞并未久留,带着阿殷即刻便走了。
邱绿站在送她的箱匣前,刚拿起里头的春衣,便摸到件硬物搁在里头。
“是送了件什么东西?”
孟娘帮着她收拾,邱绿当着她的面掀开春衣,却见里头掖着个紫檀木盒,打开那长木盒,里头却是放了根颇为华丽的金步摇。
一拿出来,金流苏便在空中碰撞,发出浅浅声响。
孟娘惊艳,“呀”了声,“杨家的时常出去为天子寻觅世间好物,送绿姑娘的贺礼也极为不俗。”
确实好看。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总觉得杨家人没可能简单放过她。
尤其这木盒好似没注意般掖在衣衫里,才最可疑。
她盯着瞧,忽见晃荡的流苏上头缀了片稍大的金叶。
邱绿拿眼找了找,捻起一瞧,那金叶上竟还刻了个小字。
——叶。
叶?
什么意思?
她将这金簪往木盒里一放,递给了孟娘,“若孟娘喜欢的话,不若送给你吧?”
*
挂着杨家家徽的马车驶入羊肠小道,马车四角悬挂香囊,浮起一阵香风阵阵。
来时,阿殷吐槽一路杨荞这浮花性子,在马车上还要悬挂女儿家才挂的东西,不,如今恐怕连女儿家都不挂这些。
回时,却是摩挲着自己挂了小金铃的发尾,许久才不安问道,“表兄,那绿奴当真会看到我们送她的金簪上挂着的玄机么?”
“阿殷放心便是,我们特意在金云台之外等她,又将金簪放在女子小衣之内,她怎会发觉不出这金簪不同?”
杨荞浅笑,“她定会看到流苏上悬挂的金叶,她乳名唤绿叶,这叶子她不可能注意不到。”
“表兄说的极是。”
“她在那奴隶窝中,便是不幸,却也有兄弟姊妹与瘸了腿的生母,你知晓的,这些奴隶一向这幅样子。”杨荞往烟管里撒了些烟叶,呼出口白烟来。
见他陶醉,阿殷看不上他这副模样,越发皱眉。
“哪里寻得这劳什子东西,看着就不是什么好的。”
“阿殷管我呢,”杨荞道,“这可是珍贵东西,好不容易得的呢。”
他往后一靠,呼出口气来,白烟之下,青年面容俊秀,浅笑亦显幽深,“这绿叶不论是在那位面前真受宠,还是假受宠,此次这金簪一现,定都能叫她心头多一根刺,越发偏离你我这边。”
“天子也开始有了动作,恐怕也是因为那疯子身侧有变,彻底坐不住了,”杨荞掀车帘,瞧外头阴雨丝丝,“金云台那疯子一死,你我完了这难缠差事,咱们杨家也可算要再次稳当下来了。”
杨荞抬头,看向天际,“不论是盛世,还是乱世,不论这皇位是谁在坐,杨家定要永垂不朽的稳当下来。”
白烟袅袅,阴雨密布。
宫人将油纸伞高举,明玉川被丰充背在背上,下了台阶。
后头是皇城金玉琼楼。
外间却是寒湿冷寂。
明玉川提着灯笼,丰充正背着明玉川下了最后一级台阶,自后头,遥遥传来脚步声。
丰充转过身,低头行礼。
“快些起来吧,莫要让衣衣不舒服了。”琼姬十分贴近的拿了旁侧宫人油纸伞,举高撑到明玉川的头上。
“多谢琼姬,只是这些不必麻烦,要宫人去做便好。”
他趴在丰充的后背上,没精打采的样子。
琼姬今日眼尾画了两片桃花粉,笑起来越发显得面容艳丽,“是姨母想要照顾衣衣,衣衣不嫌姨母笨手便好。”
“怎会呢,只是担忧琼姬手冷着寒。”
琼姬浅笑,“那与衣衣相同,姨母也是最担忧衣衣。”
“陛下今日又要你多喝了酒,”琼姬凑近,“你可怨他?”
“并未,”明玉川垂眼望着她,与她浓黑的眼珠对视,“反倒是姨母也陪同喝了许多,可会心有幽怨?”
“……怎会呢?”
“陪同你们自是应该的,尤其最近,好似回到从前一般,与你,和你四兄一同喜笑晏晏,还记得当时我刚自楚国来到此地——啊——”
她一顿,慌乱抬头看他,“怪我,想起过往心中喜悦,竟说了那从前的称呼,衣衣定要替姨母向你皇兄隐瞒才好。”
“姨母放心便是。”明玉川话音淡淡。
琼姬垂头,撑伞走在明玉川身侧,到马车边,她才轻声道,“衣衣。”
“姨母请讲。”
“你与姨母说实话,”琼姬似有几分犹豫,“你可有怨怪你皇兄?或是他近日时常寻你进宫,你可有觉得不高兴?”
明玉川垂眼看她。
直到看的琼姬都感觉到自己身上越发僵硬。
才听少年似是轻笑了一声。
“怎会呢,不如说,幸好有皇兄来寻我作乐,”少年面目平顺,似无悲无喜,“在那金云台,我宛若飘魂,整日没有半分乐子,仅有在皇兄与姨母身侧,我才会觉得自己好受许多。”
“到底血脉之亲,不同于其他关系。”
明玉川上了马车。
琼姬撑伞站在马车之外,与明玉川告别,望马车远去,她垂下目光拿手帕擦了擦面上沾的雨水。
眼中,是无丝毫感情的冷意。
*
雨滴噼啪噼啪打上油纸伞面。
邱绿坐在台阶上,手指里牵着金链,将要爬离的神金牵回来,反复来回,忽觉几分异样。
雨声阵阵间,她撑起油纸伞抬头,正望见明玉川不知何时站她面前。
他手里拿了把油纸伞,却撑得不大仔细,尤其今日穿了身暗红色的衣裳,衣摆淋湿,显得像血一般贴在苍白的手背上。
“做什么呢。”
他垂眼看着她。
第61章
“在等你啊。”
邱绿牵着金链站起身,上前正要牵过他的手回温暖的殿里。
他寒凉的手便先一步,穿过连绵的细雨,牵过了她的手。
十分想念般,与她指尖相扣。
他手中的油纸伞从他手中滑落,他与她一把伞下,揽抱住她的后腰,垂眼浅笑望她。
邱绿闻到他身上熏香之下的味道,浅浅蹙眉。
“又被劝了酒?”
“嗯,”明玉川瞧着她头上,上午他离开时给她梳的发髻,几乎丝毫未乱,这要他感觉十分好。
好似她就留在这金云台,一直在等着他回来一般。
“难闻?”明玉川问。
“倒是没有,我只是担心,最近去皇城去的频繁便罢了,天子又总是劝你酒喝。”
“我也很是烦厌,”他抱着她,垂头将脸贴在她的额头上,感受她温暖的皮肤,“最烦厌少了时间陪你,会觉得寂寞么?”
邱绿:……
那倒也不至于。
你一个月最多去皇城也就去个五次,而且都是当天去当天回,顶多就是一个下午。
邱绿正要说她不至于因为这就觉得寂寞,便听明玉川道,“往后我尽量再回来的更早一些。”
那倒也不用。
会觉得寂寞的到底是谁啊……
邱绿有些无语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明玉川却恰巧垂头,四目相对间,邱绿望见他目光落到她唇上。
她十分自然的踮起脚跟,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少年却眉心浅浅蹙起。
“这颜色,”他微歪过头,指尖捻着邱绿的下唇,“我好像没有见过。”
邱绿:?
她看着明玉川指尖上的樱粉,微愣。
“好像不是我送的。”他指尖捻着晕开的口脂,蹭上苍白指尖一抹粉红,又往他自己的唇上蹭,“这个味道我也没闻过,不像是我送的。”
邱绿:?
她记忆里,其实明玉川记性一向不大好。
也就是俗称的,贵人多忘事,对不感兴趣的事情,他尽数抛之脑后。
但不知道怎么的,他对她的一切记得特别牢固,她几点要吃饭,几点要睡觉,天热了爱吃什么,天冷了爱吃什么,发饰有几种,衣裳花样有那些……邱绿没印象,他却都记得。
偶尔都让人觉得有些怕人的地步。
“……今日杨家的过来了,”邱绿实话实说,“送了礼物过来给你我。”
指尖的残红他没擦下去。
少年微僵,眉心却越蹙越紧,他看着她,“什么?”
邱绿还觉得怪,“门口侍卫没告诉你吗?”
明玉川想起来了。
方才是有侍卫有话要与他说,但他没看纸条的兴致,下了马车便来了偏殿。
“你要他们进来的?”
邱绿感觉到明玉川生气了。
“我想着他们从前也会进来送礼物,而且他们说,带的礼物太多,没办法再来回一趟,都等在外面,我便要他们进来了,”邱绿先牵着明玉川上了台阶,进了偏殿,她脱了鞋子,光着脚站在那堆礼物之前,“你瞧瞧,便是这些了。”
“当时他们进来,孟娘他们也都陪在我身边呢。”
明玉川站她身侧,垂眼瞧着地上大大小小的箱匣。
他沉默不语,面上无一丝一毫的情绪。
外头连绵阴雨不断,邱绿在他的面前低头收拾着地上散落的春装,越收拾,越觉得哪哪都不舒坦,她正想起身安抚他几句,便听明玉川道,“将这些衣裳全都摊开。”
邱绿:?
她虽是没懂,却将杨家送的衣裳都摊开了在他的面前,明玉川又拿了杨家送的首饰,直接将箱匣开了。
金银首饰都摔砸到了地上。
明玉川听不见,那响声却让邱绿浑身僵硬,她抬头,感觉到明玉川越来越生气。
邱绿忍不住皱起眉心来。
“做什么要摔砸东西?”她最怕这种巨大的声响,心都有些没缓过劲儿来,“我同意他们进来,也是为的要他们死了这条心,他们在冬盈祭祀时就不安分,我就是想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手段——”
邱绿话音一顿。
是明玉川抓起地上的衣裳,往火炉处去,她吓一跳,“明玉川?!”
明玉川却似是气怒了。
“你到底是怎么——”
“这衣服,这口脂的颜色,这些首饰,”明玉川将手里的口脂盒子摔了老远,“无金线绣制,浅粉……首饰各个都是花鸟镶嵌玉石,都是给下等姬妾用的,杨家好胆量,谁给他们的胆子!”
他手里的衣裳全都被丢进了火炉里,火光霎时升起,邱绿愣愣,她竟没想到明玉川是因得这个生气,且这怒火越升越大,好似此时炉中火焰,见他要拿金铃唤丰充,邱绿忙制止他,揽住他双手抬头看着他。
“衣衣,你听我说,”邱绿脑海里一片乱麻。
从未有人待她如此过,她早习惯自己不受重视,对杨家送的东西是给下等姬妾的规制,她也并未有气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