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经历变故,更是性格越发敏感多疑。
但丰充,却越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人在自己的眼前受伤亦或死去。
他从前在皇城之中,只守在十二殿下一人身侧便足够,十二殿下身体虽不好,却也一直尚算无灾。
才导致后来的变故,令丰充难以承受。
他太老了。
也注定无法守在十二殿下身侧太久。
只期盼十二殿下未来身体康健,能留在金云台内,平安到老死,他丰充九泉之下也瞑目。
莫要,再造如此庞大的杀孽。
明玉川直接将纸攥成团,砸到丰充的头上。
他最恨他人忤逆,丰充对他百依百顺,才更令他气怒,手中的甜羹也砸到了丰充的身上,“烧。”
仅此一字,举着火把的粗奴们便上前。
“不要!阿兄!我不想死——!”
栗奴与众人看着越发逼近的火把,他嘴因恐惧无法闭合,惨叫不止,拼命地摇着头,“求求您了!殿下!求求您了!”
“殿下!”
火光映上寻奴吓到面色惨白的脸,他却抬头,拼了命的提高音量,嚎到脸泛起红,“您如何处置我们都不要紧!”
“你疯了!”
众人听到寻奴的话,生怕这一切成了既定的事实,四下甚至静谧片晌,栗奴都恨他恨得没有办法,“你这疯——”
却听火把烧到底下木堆。
烫热一下猛蹿而上。
众人一时之间都尖叫起来。
“只是如此行事!恐怕会引得金云台走水!届时,住着人的殿宇都会毁于一旦!”
火光逐渐爬上来。
丰充也听到了那年轻奴随的话,他愣愣,转过头,见明玉川毫无所觉的样子,便知道他没有听到。
那年轻奴随,他有些印象,名字,好像叫做寻奴。
孟娘时常夸赞寻奴聪慧。
这话,暗指的人,不是住在偏殿的绿奴,还能是谁。
但这真的行吗……
殿下连他自己的命,其实都并不看重。
丰充却没有犹豫,下意识拿了纸张去写。
“你彻底活腻了。”
他声音越发阴冷,坐起身拖着残缺的右脚,一步一步走到丰充的面前。
却见丰充极快的将没有写完的纸张下意识递到了明玉川的眼前。
“殿下!”丰充从未如此大声的说过话,他举着他习惯性低头写了半张的纸张,额间沁满湿汗,大声道,“您如此行事!若是一个不小心,恐怕会引得金云台走水!届时,住着人的殿宇都将毁于一旦!”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奴知晓,您最厌恶佛道两门玄幻之学,不信因果报应,但若世间便切实存在呢?”
丰充喊的脸都泛起红热来。
“若殿下因今夜处置了他们,受了这因果报应……”他抬头,鲜少,竟敢直视明玉川的眼睛,“偏殿离此地,链接的可是一片回廊啊,十二殿下。”
“停下……”
明玉川愣愣站着,他眼眶一点点瞪大,注视着外头越发凶烈的熊熊烈火,凶猛的火光映上他的面容,他指尖发颤,紧攥住心口前的衣料,“停下!灭火!快!”
*
水扑上木柴。
四下只余黑烟缭绕,白雪自天上宛若撕碎的纸片一般,片片碎落而下。
丰充送完那些奴随出去,再回来时,便见明玉川站在火堆前,粗奴跪了一地,他垂头站在雪夜里,墨发落了满身,手中拿着一个空了的木桶。
地上满是湿水,又与白雪混杂,湿冷了一地。
丰充担忧明玉川会冷,却见人似是毫无所觉,提着木桶又去旁侧的大桶中取水。
“殿下——”
丰充急忙上前,少年似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水桶在他手中微晃,明玉川抬头,眸下泛着殷红。
他紧紧抿唇,闭口不言,避开丰充,又要去那木柴之前。
“殿下!”
丰充一下子跪在了明玉川的面前磕了个头,才又起身,想要去拿明玉川手中的木桶。
“不用你插手——”
明玉川却一下子将木桶拿回了手中。
“我得自己去倒水才行。”
他呐呐,“我得自己去才行。”
“殿下,没事了,您相信奴,”丰充改了口,弯着腰在明玉川的身侧,“您既已饶了那些奴隶,便不会再沾那因果轮回了。”
明玉川提着水桶,脚步却一顿。
“不是……”
他说不太上来。
“丰充,不是……”
明玉川因这难以言说的情绪,情不自禁的咬起指甲。
“我从不信什么因果轮回,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若真的存在,母妃她做了如此之多,甚至行巫蛊之术……她怎可能还会得不到父皇的心呢?”
少年墨发垂散,他泛红的凤目敛在散落的墨发下,看不太清晰,却能望见他微微泛颤的下唇。
“谁知晓我是怎么了……”他低声呐呐,却轻弯了下唇,那点怪异的笑转瞬即逝,他提着水桶继续往前,“那些东西,我一概不信,你滚开,莫要挡到我的路。”
第58章
床幔内,渗不进半分光亮。
在金云台内待久了,便会开始习惯性的在夜里对光亮敏感,就连邱绿都无法避免。
如今,在没有光亮的黑暗中睡眠,会让她睡得更香。
才会导致,光影映上她面容的刹那。
邱绿几乎是一下子就醒了。
今夜她本就睡得不太踏实。
总觉得,周围的情绪起起伏伏,却并非是她自己的。
她搞不清楚,只当恐怕是癸水快要来了,情绪敏感,也当是正常,夜里却睡的不安稳。
她在暗淡的光影之下睁开眼,果然望见了在她床沿边上的明玉川。
他少见的穿了身黑色的长衫,系着雪色的腰封,过长的墨发垂落,更映衬他肤色苍白,毫无血色。
他一条腿屈在床沿,正提着灯笼,隔着些距离望她,耳垂下,金环微晃。
“……衣衣?”
邱绿今夜特意等着他,实在困得没了办法才睡,她自己都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大高兴,“你怎的总是神出鬼没的,你去哪里了?”
少年却并未应声。
邱绿总觉得,他身上情绪,说不上来的古怪。
正想问,到底是怎么了。
便见他苍白的指尖探过来,碰上她的脸。
冷的邱绿打了个寒颤。
好冰。
甚至感觉,比从前还要冷。
“你去外面吹风了?”
邱绿揽住他的手,心里越发怨怪他,摸着摸着,却觉得有些不对。
她低下头,望见他手心通红,关节还有了些血色的红印,在他苍白的掌心里显得极为明显。
“你这是怎么弄的?”
明玉川是天潢贵胄,又自幼弱症,他的皮肉恐怕较比寻常女儿家都更要柔嫩,是从来没有碰触过任何重物,没有做过任何累活养出来的。
才导致现下,他手心的伤简直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邱绿正想下床去给他寻药粉,便见他坐了下来。
坐到她的面前,抱着灯笼注视着她。
“绿仙,”他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在害怕会打碎幻梦一般,“你生气了吗?”
她温软的指尖轻攥着他的手。
“当然生气了,”邱绿忍不住皱起眉心来,“我晚上困了都没有直接睡,等了你好久。”
“等我……”他靠她更近,浓黑的瞳仁里盛满她的倒影,“你在思念我吗?”
邱绿没说话。
却听他忍不住轻声笑起来。
“绿仙,”灯笼被他随手搁到地上,他冰冷的双手抚摸着她的脸,又往下环住她的脖颈,低头隔着黑暗看着她。
邱绿望见他凤眼弯弯。
“我好像,真的,非常非常的爱你。”
他墨发垂落,邱绿闻到他的身上,有一种冰雪的寒气。
“你呢?你对我,是如何想的?我真想知道啊。”
她刚睡醒的缘故。
脸庞总是温暖的。
他的指尖抚摸着她的面颊,感受着她微微泛着轻颤的呼吸。
想要知道。
想要切切实实,看到她的心。
不是嘴上说的甜言蜜语。
想要看到她的心。
想要……
“我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邱绿的心都被他的话搅乱。
却望见他的面上,一点点没了笑意。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漆黑的眼瞳在昏暗之中,似拉人摔落而下的深渊。
“绿仙,若是你死了,我会为你陪葬的。”
邱绿的眼睛忍不住一点点睁大。
明玉川冰冷的指尖搭在她眼下那脆弱的皮肤上,轻轻摩挲。
“知道吗?历代天子若是宾天,便会强令宫中疼爱的姬妾们陪葬,”他凤眼浅弯,“但与她们不同,我是真心实意,会与你一同去死的,我会为你陪葬的。”
“生同衾,死共椁,哪怕是死去,你也陪在我的身边,好不好?”
邱绿甚至有些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这大抵是世人口中所说的——沉重的感情。
但她也没有想到,当明玉川这样望着她,对她这样说时。
她除了感受到明玉川病态的真心之外,还从内心,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
这种沉重的感情,她并不讨厌。
邱绿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
但喜悦之下,又含了恐惧,她对情感之事,尤其是在明玉川的身上,极为优柔寡断。
邱绿微微抿起唇。
她没有说话。
“好不好?”
他又问,邱绿敛下眉目,她没有说话。
灯笼的光影盈在床幔之间。
明玉川隔着那暗淡的光亮,注视着她的脸。
她温软的,柔软的皮肤。
他忍不住上前,将她抱在怀中,越箍越紧,直到她觉得痛,他隐隐约约听到,她在他的耳畔轻“唔”了一声。
哪怕是如此,他也没有将她放开。
反倒是将这具温暖的身体,越抱,越紧。
“绿仙……”
两人紧紧相拥的影,映到床幔之上。
好似彻底融合。
他抬头,望着那一团漆黑的身影,紧紧抿住唇。
“风筝。”
邱绿微顿,她的身体被他箍的发痛,听到他的声音,她的视线从他垂落在床榻的墨发上移开。
“什么?”
“邱绿你,很像风筝呢。”
风筝?
“为什么……那么说?”
“风筝线,明明就抓在我的手里——”
明明,他已经将风筝线死死地攥在手里。
抬头看着风筝,却依旧,永远在担忧风筝会离去。
一定是因为风筝线,太脆弱了。
邱绿等他继续。
他却没有再说话,只是松开了她,浅笑望她。
“睡吧,绿仙。”
*
天色泛着浅浅的薄蓝。
她在他的怀中,落着绵长的呼吸声。
两人相交的长发,被他一节节,一缕缕的编在一起。
发丝松散,又被他编好,反复来回。
他眼下泛着淡淡的青,皮肤亦显得越发苍白,听到她夜间的呓语,他撑起身,两人交织的墨发也松散开来。
明玉川垂眼看着床榻上,他蜿蜒而下的黑发,踩上木屐,摇了两下金铃,喊了丰充进来。
白日他需得吃汤药。
那药不论喝多少次,他都觉得苦,丰充收了碗,孟娘战战兢兢,递了她昨夜新做的麦芽糖到明玉川的面前。
这位也不知是怎么的。
从山上回来后,便要她多做些麦芽糖。
他苍白的指捻着麦芽糖含进嘴里,望着前头丰充拿着香勺准备在香炉里放熏香。
这是金云台主殿,每日的早晨。
今日却多了份甜,嘴里含着甜腻,明玉川歪在软榻上,瞧着对面香炉上的花样发怔。
“殿下。”
丰充走到明玉川的面前跪下,递了张纸条给他,明玉川多看了他一眼,才将纸条接过。
——您可要歇息?
“嗯。”
明玉川自己将枕靠放平,他瞥了眼丰充,“下去,在头上涂些药罢。”
丰充一顿,继而,面上泛出浅笑,“是,殿下。”
哪怕明玉川听不见,他也如此道,接着,跪地离开。
主殿内,只还剩下他一个人。
明玉川垂眼看着手中的竹简,许久,才将竹简放下。
他一向难以入眠。
他是窈姬的孩子,窈姬善妒,亦招恨,宫中的人们无法对窈姬下手,便会对他下手。
在他用饭之时,或是,在他睡梦之间。
所以哪怕是在金云台内,他都需要四下空无一人,一丁点声响都不可以有。
在这之前,他已有三夜未睡。
本以为,依旧会无法安睡。
“……”
“衣衣。”
“衣衣。”
他回过神,睁开眼,面前是一道紫檀雕花木门。
他的手被旁侧的人牵着。
“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