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秋色宫装的女人蹲下身,她一头珠钗玉鬓,唇涂得猩红,眉间刻印着花钿,凤眼弯弯,内勾外翘。
“母妃的好衣衣,”她染着红的指甲,从他的头顶往下,抚摸他垂到脚踝的墨发,面上,是没有任何情绪的笑意。
“不要怪母妃。”
“不要恨母妃。”
“因为母妃会教你的,只有母妃,是真的对你好,”她笑容越发深邃,“若要将他人留住——”
“便将人关在只有自己可以见到的地方,就像母妃,对衣衣你做的那样。”
“母妃的好衣衣……”
*
邱绿是在白天,孟娘给她送晨饭时,看孟娘身侧空无一人,才知道,昨夜,金云台内的那些奴隶都被明玉川赶了出去。
她喂着乌龟,才知道昨夜明玉川晚来那么久是去忙什么了。
“确认是赶出去了?大家都没出事?”
邱绿总觉得哪里说不上来的古怪。
以明玉川的性子,真的会就这么把人们赶出去吗……?
他最是厌恶他人,尤其是对金云台的那些奴隶们,他们多吃一口饭都会惹他不高兴,待他们宛若牲口。
就这样轻易的把人们都送出去了?
“是啊。”孟娘低头擦着桌子,微敛眉目。
她知晓昨夜的经过,怕的缩在小厨房里一夜都没睡好,生怕也被拖出去,本以为那些人们注定死路一条,谁知,就那么简单,轻易,竟真被送出去了。
孟娘抬头,忍不住望了眼邱绿。
这少女今日穿了身青绿色的长衫,早起,就连头发都没梳,尚算清秀的一张脸,时时都带着笑意。
明显是什么都不知道。
也根本不知晓,昨夜就因为将她搬出来一次,便救了多少人一条生路。
孟娘擦着桌子,忍不住苦笑,轻叹出一口气。
第59章
初春夜寒,天又下起冰凉雨。
雨滴夹杂着冰碎子打上破伞,栗奴整个身子都挤进伞里,他穿着身单薄衣衫,忍不住抱怨起来。
“都怪你,我都说了去杨家寻荞大人便是了!你定要来这公主府!”栗奴抱着身子,浑身都冷的发颤,“他与我们又不亲密,从前对我们也不是鼻子不是眼的,就是看不起我们庶出子,也瞧不上咱们的奴隶生母!”
他说着,又要推寻奴快走。
“栗子再等等,”寻奴道,他些许疲惫,有眉心的青莲花印映衬,面庞显得颇为清秀,但在此时此刻,更是凸显了没精打采之气,“我信长兄不是那种人,不然,何至于寄信又寄物件给我们?”
“你也真够自信,觉得能与他说的上话,但人家心里怎么想你那还不一定的,”栗奴冷笑,却将伞往寻奴身上撇了撇,推着寻奴道,“此刻回杨府才是尽快,你我是荞大人买的奴隶,若荞大人知道你我离了金云台,定要遣人寻你我的。”
“栗子,你听阿兄说,”寻奴大病初愈,现下又染了风寒,他叹出口气,“金云台,那位的身侧,你我注定留不住,但杨家也并不是好去处,我知道荞大人宠你,但那也不过是对待猫儿狗儿般的施舍——”
“我用得你说?!”
栗奴生起气来,抬胳膊肘甩开他,越想越心觉恼羞成怒。
他如何不会知晓杨荞对他不过是对待猫儿狗儿般的施舍。
兴趣来了给两块点心,没兴趣了,便要他一直饿着,想都想不起来。
在金云台那可怕的地界,在后来他都没过过那样的日子。
那绿奴最怕他与寻奴吃不好穿不暖,整日预备着三餐给他们,棉被棉袜绵内衬,还送了暖手炉,与之相比,在杨府的日子栗奴其实才不想回去。
但他更不想在这里干等。
“他瞧不上我们的,”栗奴紧咬下唇,“我们又无处可去,回杨府罢——”
话音将落未落。
却听公主府门“吱呀”一声,有奴随提灯,望见他二人树下身影,招手要他们过来。
栗奴愣愣。
寻奴浑身紧绷,带着弟弟一同过去。
公主府一步一景,奢华贵重,但两兄弟只是望望,便罢了。
他二人虽没有住过公主府,金云台这般华美之所,从前未出事时,却也见惯了繁华奢靡。
在如今被占领的他国之地,生父也曾是诸侯国国君,寻奴栗奴两兄弟为女奴所生,在国君众多的孩子之中,不受宠爱,但日子也过得还算闲适。
公主府的银衣女奴撑着把雪色油纸伞,停在一户单独的院落之前,“此处便是了,银大人正在里头等待您二位。”
栗奴的手紧紧攥住寻奴的胳膊。
“栗子莫怕。”
虽是如此说,寻奴却也心下紧张,片晌,才牵着弟弟上了台阶。
他扣了两下屋门。
听里头,青年用那熟悉的声音唤“进”,寻奴才指尖微蜷,带着栗奴推门进去。
乍盈上来的,是股颇为清雅的淡香。
寻奴牵着栗奴,正低头准备下跪,便听对面人道,“天冷,过来烤烤火罢。”
寻奴应声,抬头。
宋银霜如从前一般喜爱穿雪衣。
他对他们浅笑,坐在茶桌前的闲适模样,好似国土未灭,一切都未曾改变。
还是从前天上月一般的模样。
宋银霜给他二人倒茶,衣衫微敛,寻奴望见他手腕上爬满的罪奴烙印,眼睫微颤,好似被烫到一般,移开了视线。
在从前,承朝由先太后清纳莲把持朝政,傀儡天子明玉川坐镇皇都之时,寻奴所在的诸侯国连同其他小国国君一同起兵造反。
结局却是大败而退,如今的天子顺势坐稳皇位,虽并未对小国百姓赶尽杀绝,却将他们这些国君残存子嗣有一个是一个皆贬为戴罪之身的低贱奴籍。
其中,宋银霜为嫡长子,更是被贬为罪奴,若无阴文帝姬相助,如今恐怕已与父君一般五马分尸。
“长兄一切可好?”
从前的兄弟姐妹们早已在流亡之中,死的死,病的病,四散纷逃,寻奴虽对宋银霜也亲近不起来,却也有这层亲缘在,无法不担忧他。
“尚可,”宋银霜推了茶盏给他们,“帝姬待我十分好,我也向帝姬求得了容你们住下的许可——”
“真、真的?!”栗奴惊呼出声。
自从离了金云台,这几日他一直都靠着从前邱绿赏给他的钱财与兄长勉强过活。
早已经要花光见底了。
宋银霜浅笑,看着栗奴,“七弟还是同从前一样。”
栗奴低下头,又不敢说话了。
“他一向如此的。”
寻奴接道,与宋银霜多说了说从前奔波,宋银霜却并不想再提。
“从前的那些事情,好的是镜花水月,坏的,也该都忘了才对如今的自己最好。”
“兄长心性变了许多——”
寻奴话音刚落,便听雕花木门被从外推开。
一身穿锦衣华服的美妇人自外进来。
寻奴知晓阴文帝姬年岁,几乎是乍然一望,便知此女定是阴文,他与栗奴忙跪地磕头,阴文却直到宋银霜面前,瞧了瞧他面色,才眉心微蹙看向跪地的两人。
“蕊月,”宋银霜温声唤她稚名,“放心,我并未有不适之处,与亲人重逢,我很是欣喜。”
阴文帝姬僵站片晌,才撩了棉斗篷坐了下来,却并没有让跪地的寻奴栗奴站起来。
“你们是从金云台出来的。”
她道。
“是。”
寻奴应声。
“金云台是出了什么事情?”阴文拨着杯盏,发出轻轻声响,“仅仅只赶了你们走?”
“回帝姬的话,非也,是将外送的奴隶们全都赶出去了,”寻奴跪地道,“十二殿下似是想起了我们,本是想将我们烧死,但思及在偏殿的——”寻奴眉心浅蹙,他不太想提及邱绿的名讳,不想为她带来祸端,“人,担心金云台走水,便仅将我们赶了出去。”
“思及在偏殿的人?”
阴文却像是早已识得绿奴,“那偏殿的人,是绿奴吧?”
寻奴没说话。
栗奴僵持片晌,应了声“是”。
四下静谧片晌,阴文方道,“冬盈祭祀,本宫见过她,是个聪慧机敏的,衣衣十分喜欢她,就连窈姬曾给他从小戴在身上的金手环,都被他转送给了绿奴。”
金手环……
寻奴在金云台内,能看出那位对绿奴的喜爱。
像是生怕她会吃不饱,穿不暖,将一切最好的都捧到绿奴的面前。
但寻奴从前,也曾见过如此对待心爱姬妾的父君,喜爱之时,恨不能将一切尽数捧上,一旦有了不快,却也能做到翻脸无情。
这便是天潢贵胄,帝王之家。
但此刻听阴文提及,寻奴又微微顿住。
从小带在身上的重要之物。
就这样转送给绿奴。
好似,这与他的父君对待美貌姬妾时的乍然欢喜,并不相通。
“绿奴自冬盈祭祀回来之后,可有过什么变动?有出过金云台么?”
阴文的问题令寻奴不解。
栗奴却没多想,“我贴身服侍在绿姑——绿奴身侧,”他道,“绿奴一直在金云台内,并未有过任何变动。”
寻奴起眼,望见阴文似是神情微松。
那之后,她并未再与他们说话,要宋银霜喝了汤药,便先离开了。
“你们也累了吧,”宋银霜道,“今夜先在客房歇息歇息罢。”
栗奴抱了棉被,先去了对面的客房。
寻奴正要走,脚步却迟迟未能跨过门槛,还是走到了宋银霜的面前。
“长兄,金云台的绿姑娘可是得罪了帝姬?她可会有危险?”
宋银霜垂眼看向自己这一向温和有礼的庶弟。
少年薄唇紧抿,一向柔和的下垂眼竟泛着绝不退却的决绝。
“你是怎么了?”宋银霜问。
“那位绿姑娘,于我,救命之恩。”
宋银霜一愣。
“若说得罪,也不算,日前冬盈祭祀,蕊月不放心我留在公主府,便带我一同前往山中,但那夜山中道观,那绿姑娘敲了我的屋门,”宋银霜眉心微蹙,“我当时惶恐不安,记得蕊月对我说,要我一切如常,才不会惹人怀疑,我便应了。”
“但若仅此而已,也不算什么大事,偏偏那绿姑娘冰雪聪明,竟就觉察出我身上定是有鬼,”宋银霜起眼,“冬盈祭祀,天子特意招金云台那位,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必早想将惠玉王除之后快,那绿奴早有预料,为救惠玉王,竟寻了蕊月——”
“她用你的事情,胁迫了帝姬?”寻奴几乎吓了一跳。
这简直是天大的胆子。
“是,”宋银霜点头,“虽她后来说她对屋中是谁,并不知晓,也并无探寻之意,但蕊月忧心忡忡——”
“长兄,你信我,绿姑娘有情有义,绝非奸邪狡诈之辈。”
“我知晓,你莫要急,”宋银霜难免喟叹,轻声呐呐,“她既是你的救命恩人,这件事,我会寻蕊月再去说明。”
“你先快些歇下吧,幼时身体便不好。”
宋银霜亲自抱了棉被给他,寻奴道了谢,正要出门,宋银霜道,“阿寻,待明日,我会替你在公主府内找个差事,栗子不太成气候,你得撑些事情。”
第60章
初春乍寒,邱绿牵着金链,坐在金鱼池边看神金在地上往前爬。
自从南房里那些奴隶们被遣出去后。
邱绿得以开始出来透气,便是偶尔驻留久了,明玉川也没有与她生气。
因为偌大的金云台内除了零星几个粗奴外,只剩下她与明玉川了。
只是明玉川却开始常入皇城,今日又一大早便坐马车离去,邱绿虽心有担忧,却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罢了,该做的都做了。
剩余的,便是在这剑拔弩张之时,走一步,看一步罢。
神金被她牵回来,邱绿正想回偏殿烤烤火,吃孟娘新给她做的香干,便听有脚步声匆匆传来。
金云台的小奴快步跑来,跪在邱绿面前。
邱绿微顿,想要喊这小男孩起来,但想起之前他们听后,更惶恐的样子,终是罢了。
“绿姬,外头递来了拜帖。”
他们都唤邱绿为绿姬,貌似是认为她是明玉川的姬妾,从前还有喊过邱绿为绿夫人的,她听了觉得还不如绿姬,便随他们的便了。
邱绿应声,上前接过,正想送去主殿等明玉川回来再说,便听那小奴道,“绿姬,人现下便等在外头呢。”
邱绿:?
她垂眼一看,这拜帖上刻画的家徽有些眼熟,莫名要她心头一跳,她垂下眼皮,在下头瞧见了个“杨”字。
好家伙。
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专挑了明玉川去皇城的日子过来。
如今金云台内,明玉川不在,她便是主,邱绿不愿见,将自己的伞给了那小奴,要那小奴再去一趟门口回绝便罢,刚走回偏殿,那小奴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