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深夜,灯火摇曳,烧破了伪装。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
窗外凄风穿树,吹得声嘶力竭,一度呜咽,至天明。
第12章 谁又淫了?我童子身呐!
仿佛是为了祭奠阿玉,接连几日庭中雨水倾泻,下不完的哀绪。阮氏每日都到她院中瞧上数次,劝她进食用水,出来走动。暖室的花也枯萎了,她不费心料理,旁人总也养不好。
半月后开始放晴,满院的花木被滋得四处窜起,已是云随竹动,石暖苔生,焦侃云终于决定打开房门晒晒心事。
书桌摆到花栅里,蝶舞丛中,偶尔绕着她写书的手翩跹半晌,却不扰她分心,墨字落成就干,花香须臾便转,不浓不淡,恰到好处,清风也从不翻乱她的书页与青丝,一切都是那么的清爽。
手中这本《忠勇侯虞斯不得不说的隐秘情史》已完成了全部纲要,依旧是疯癫狂放的笔法,着重记录了他以一己之力骚扰八家女子的刻薄情.事。
得到三个弃一个,弃一个再追三个,永无歇止,是这本书的核心。为的就是让所有女子明白,被他追求,或是与他相恋,是没有出路的。她现在手中写的,只是他不择手段地追求第一个姑娘时恬不知耻的嘴脸。
当然,关于女子那方的角色构造,就比较模糊了。毕竟是借素材虚构出来的,她不希望与现实对应,给姑娘们平添麻烦。所以这位姑娘究竟是谁,不重要,只需要神秘就好。
她吩咐风来去通知金玉堂老板,半月后开讲,届时虞斯追求第一个姑娘的事迹大成,她要让所有人都知晓此人情话说尽后始乱终弃、登堂入室后妄图生米煮成熟饭的真面目。
倘若她一直在金玉堂写下去、讲下去,便也有种阿玉一直支持她、陪着她,为辛朝尽余生、创盛世的感觉吧。
如果不是画彩突然过来禀报楼庭柘登门要见她,焦侃云的心情能再晴美一些。
若私下找她,还能避而不见,如今朝罢后与她的父亲一起入门,再如何都是要见的,“去请吧。”
她把话本合上,以镇纸压稳。
楼庭柘身穿红衣朝袍,墨发一丝不苟地梳冠于顶,更衬得俊秀挺拔,五指上的银戒依旧满满当当,唯独没戴那只银械,合起的折扇在他的指间流畅地翻转。
他见到她,敛起指上吊儿郎当的玩法,见她似乎憔悴了许多,温声问道:“你还好吗?”
焦侃云请他在玉桌边坐下,给他斟了一杯茶,递去时说道:“多谢殿下关心了,你若不来,我会很好。”
她不呛自己两句,反倒让人担忧,楼庭柘心中舒坦了些,接过茶,“我知道,皇兄去世,你头一个怀疑的便是我,想来你不愿看见我,我特意缓了这些时日才来找你的。”
“二殿下应该不是来探望我的吧。”焦侃云的确怀疑他,但无凭无据,他又惯是虚与委蛇之人,她只好单刀直入,“有什么事,你直说吧。”
楼庭柘将茶杯抵在唇畔,“我想让你来我的府上,做我的辅官。”
焦侃云以为自己听错了,蹙眉反问他,“什么?”
楼庭柘放下茶盏,又郑重地一字一顿,“我说,我需要你。”
焦侃云多打量了他几眼,“殿下不会是觉得我无处可去,想可怜我吧?还是说,你想看我的笑话?待查清阿玉之死,面过圣后,我自有去处。”
“你心性至坚,谁能笑话到你。”楼庭柘见她神色戒备,满目狐疑,忍不住和盘托出,“其实我已经向父皇求了你,你来我的府上,直接从政务处理起。”
“求我处理政务?”焦侃云觉得甚是可笑,她是辅佐太子的,“二殿下是觉得自己一定会成为储君,才去陛下面前口出狂言的吗?阿玉虽然去了,但三皇子骁勇善战,五皇子贤德仁厚,就连幼弱的八皇子,也是博闻强识,大有前途。你凭什么去求我?”
“我年长啊。”楼庭柘懒散一笑,反问她,“我若是口出狂言,那么你猜,父皇为何会同意我的请求?”
“圣上同意了?”焦侃云一怔,可阿玉刚去,圣上怎么会同意她去二殿下的府中?她有些糊涂,敛起担忧的神色,冷声道:“待陛下召见,我会请辞的。届时我去哪里,陛下定有决断。”
楼庭柘挑眉,几乎要骂她了,“官场瞬息万变,皇兄之死何时能查清尚未可知,要等父皇召见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你不是不明白,见到你,父皇便要想起皇兄,悲从中来,不如不见,他哪里会主动见你。你告诉我,他若数年都走不出悲痛,数年都不愿见你,这么长的时间,你甘愿被冷落?”
焦侃云亦提高声量,“我父亲是吏部尚书,管辖百官的任用调度,就算操心,也轮不到你。”
“是,轮不到我。”楼庭柘又服软了,放低声音,“可皇兄之死必是朝中黑手,你我心知肚明。你去问过焦尚书了吗?连太子都被谋杀了,他愿意再看着自己的女儿入局?他只愿你平安,借此时机退出朝堂。难道你想嫁人吗?我知你不想,才去向父皇求了你。”
稍作一顿,他又自嘲地问:“你别告诉我,你宁愿嫁人,都不来给我作辅官?”
焦侃云偏头淡笑:“你猜对了。你若当上皇帝,辛朝才是真的完了。你手下多少贪官污吏,想让我与你狼狈为奸?真是可笑。”
楼庭柘折扇一开使劲扇风,愣是气笑了,回头看见她满眼清高傲慢,不知想到什么,扬唇朗然:“好啊,你若要嫁人,我求父皇赐婚。嫁给我,一样是我的辅官。”
焦侃云立时肃然,径直起身,二话不说甩了他一巴掌,轻飘飘落下一句,“你做梦。”
没想到她这么上火,楼庭柘脸疼得要命,心底却十足兴奋,抬眸不可置信地瞪着她,“开个玩笑也不行啊?殴打皇室子孙,你胆子够大的!……手劲也够大的!你和皇兄的亲事传得满城风雨也没见你这么生气,是我,就不行?”
“这是尚书府后院,谁打你了?谁看见了?倒是二殿下走路不小心,一脸磕在了我的巴掌上。”焦侃云淡定自若,“我不知你求贤若渴到了这般地步,甘愿赔上自己的一生,也要把我收归麾下。可惜我是个清廉的人,恐怕与殿下手下的官员们行事作风相左。”
楼庭柘哄着她,“我让他们改。谁再敢受贿,立刻死在我面前。”
焦侃云说:“结党营私便已是大罪。”
楼庭柘说,“我让他们少往来,往来必谈正事。”
焦侃云又说,“淫.邪之风不去,何谈正事?”
楼庭柘眉一蹙,“谁又淫.邪了?我从来不嫖的,我童子身啊。懂了,以后谁再去嫖,我就……不是,这是私德,我也管不上别人吧。好好,以后哪个青楼敢招待我手下的官员,我便让人把那座青楼查封了,解救满楼的女子,这样行吗?”
焦侃云双手环胸,“言出必践,你若真能做到,我可以考虑。”
“我真是……”楼庭柘欲言又止,偏头用舌头顶了顶被扇过的侧颊内里,绷得有些疼,他抚住,轻笑道:“活该被你拿捏。”
焦侃云高声喊,“送客吧!”
楼庭柘拿起茶杯又放下,“我茶还没喝完呐。”
焦侃云不由分说,“那也送客。”
话说到这,三分薄面也不给了,楼庭柘只好起身,“行,若你有主意了,就来找我。”他清了清嗓子,似是难以说出口,压低了声迅速掠过去一句,“咳,我会一直等着你。”
“说什么呢?”焦侃云皱眉,有意敷衍,“听不清。”
楼庭柘俯身,蜷起食指,用银戒的蝶头撩起她耳畔遮鬓的一缕发,“我说,你若想清楚了,随时来我府中。楼庭玉给你什么,我便给你什么。你要天上的星辰作灯,明月作帐,我也想尽一切法子给你摘。你只须帮我处理好府中庶务,就像辅佐皇兄那样。”
话落,他拨下那枚银戒,拽起她的手放在掌心,漫不经心道:“下次我再出言不逊,你戴上这个打。我必然,回回都磕准在你的掌心。”
焦侃云低头看去,华丽的银戒上停落镂雕的玉腰奴,蝶翼拼凑成一张神色讪谲的人脸,极具美感,另一面有大小数个短浅的突刺,瞧着就是他那徒有其表又阴毒的风格。
待他远去,风来现身询问她,“姑娘真的要去二殿下府中做事?”
焦侃云摇头,“先拖着,待他整顿好手下,我再去请辞。”
那厢走出尚书府,楼庭柘抚着脸露出兴味的神色,随侍重明见他五指少了一戒,讶然问道:“殿下最喜欢的那枚刺戒呢?”
“送给一个手劲颇大的女人了。”楼庭柘轻描淡写:“没看到我被扇了吗?记得,不准说出去。”
重明习以为常,恹恹地说是,“对了,方才传来一报,殿下上次让属下提醒的那件事。”
楼庭柘敛起笑意,沉眸问,“金玉堂要开讲了?”
重明点点头,“就在半月后,金玉堂已经张贴了公告,讲书人是那个让咱们吃了不少暗亏的隐笑。据说蛰伏这一月,是带着新的话本来了。”
“既然他不怕死,那咱们就去听一听,他又要惹谁吧。”楼庭柘冷然道:“去定个房间,要正对着他讲书的那间雅厢,把蝎子叫上,若是讲得不合我的意,他知道该怎么做。”
“您是说,咔——直接杀了?”重明压低声音,“太子刚死,皇城若是再出一条人命,许会惹来麻烦。更何况,此人在朝堂中定有靠山,更麻烦。”
“麻烦?惹了我,他才是真的摊上了麻烦。”楼庭柘毫不在意地说道:“先挟持来见我,若是为我所用,另当别论,若是不愿为我所用,杀了。”
第13章 侯爷,好歹毒的文字啊!
半月之期足以令夏季的暑气疯长,腐啃一切,悬案未破,太子仍未出殡皇陵,遗体只能被存放于皇宫一室冰窖中。
听闻帝王愈发阴沉易怒,而皇后哀思过度,将自己禁足于冰室旁的寝宫,日夜以泪洗面。整座樊京都被笼罩在一片湿沉闷热的压抑下。
唯有金玉堂得了妙法,金老板不知祭拜了何方雪神,竟将堂内打造得仿若冰鉴,一旦步入,有如置身寒月。但凡落座,便有堂倌呈上一盏酥山,巴掌大的青釉透瓷盛满冰,端在掌心,瞧着就十分畅爽,酥山入口即化,清凉合宜。
楼庭柘自以为来得很早了,进门时,却见座无虚席,重明甚至得护在他身前开道落脚,金老板竟还亲自在堂中招呼客人们。
“只因隐笑今日重归讲堂,贵客尽数要来捧场,我斥巨资将堂内修成冰鉴一般,生怕怠慢了谁。诸位也请随意,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万望海涵。”
“难怪不论隐笑说了什么,风言风语转瞬便能传满樊京,这放眼望去,全是口舌啊。”楼庭柘轻笑,将新买的折扇敲在右手掌心。
金老板耳目极好,鼎沸似的人声中听见这话,立刻回头望了一眼门口。
只见出言者执扇的左手戴了四指银戒,缺少一戒的无名指,以朱、墨二色画满了瑰纹,连笔至腕骨,红黑双线勾勒出泣泪的蝴蝶,泪线引之,好似要飞入袖间,兴许长线一直连至臂上,只是被长袖遮住,旁人是瞧不见的了。
四指戒间银链勾连,冰冷的链条与繁线交错,仿佛牵连着朱墨蝶的心脉。
把整个樊京城翻过来,也唯有二皇子的左手,如此诡异。
金老板立刻迎上去,“二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雅间已为您备好了。”
“不必如此高宣,久闻隐笑大名,来听个趣罢了。”楼庭柘抬了抬下颚,示意他带路。
他在三楼入座,雅厢直对着讲堂。打开窗,掀起帘,可以看见对面围栏间的屏风,此时尚且没有人影。
“何时开讲啊?”楼庭柘拿起酥山盏旁的小银匙,舀了一勺送进口中,眸光微微一亮,又尝了一口,“你这儿的酥山不错。”
“请二殿下再稍候片刻,隐笑先生已经到了,会于未时三刻准时开讲。”金老板恭顺地笑道:“殿下若瞧得上这口,草民让人以冰鉴封存备好,直接送到殿下的府上。”
“让人送到吏部尚书府上吧……等等,还是算了吧。”楼庭柘转念一想,焦侃云那脾气,怕是倒了都不吃,他又问道,“郭遣说,上次搜堂时,在你这里遇见了吏部尚书之女。怎么,她也时常来此处听说书吗?”
金老板几不可察地一怔,顺势自如道,“哦,确实如此,小焦大人偶尔就坐在您这个位置。”
楼庭柘右手摩挲着左手的无名指,语气轻快,“那她今日可来了?”
金老板满怀歉意地笑道:“金玉堂向来都是不透露贵客们来往行踪的。”
“是怕让人晓得金玉堂背后究竟与哪些贵客们互相勾结吧?”楼庭柘微抬眸,凌厉的眸子削着他,“如今隐笑说的书,轻易就能搅动官场风云,金老板若只是一介商贾,最好将此人身份姓甚名谁,背后何人操纵,都从实招来,否则来日被牵连,你的性命不保。”
金老板微微一滞,又立即笑开了,“殿下说什么,草民怎的听不懂。”
楼庭柘勾唇,垂眸敛起沉色,“素闻金老板不惧权贵,果然是铮铮铁骨啊。看来你是承认,自己并非纯商了。怕是我的身份,还不足以镇得住你背后那位,所以得罪我,也无伤大雅吧。细想这世上还有几人与我平起平坐,又有几人越过我去呢?莫非……呵,太子已去,金老板应该不会是他的旧部吧?”
“二殿下说笑了,金玉堂不过是俗商,隐笑也不过是讲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俗本,哪里敢攀附权贵,又岂敢得罪殿下呢?”金老板看了眼外间,“时候不早了,二殿下既然急着要听话本,那草民就去催促一番,不让您久等。”
话落,他躬身一拜,在楼庭柘的睨视下镇定地退出了厢房。
“你暗中跟着他。”楼庭柘抬手微勾双指,吩咐道:“蝎子留下。”
离开房间,金老板已料到身后会有尾巴,特意下楼绕行一圈,吩咐护卫扰乱视线,趁机找了个心腹去给焦侃云报信。
看完纸条,焦侃云让画彩烧了个干净,“姑且不用理他。今日又不讲他部下做的那些好事,他能同我算什么账?”
前些天,风来从虞斯那传了消息,阿玉走的那日清晨,便只有楼庭柘进过皇宫,她很难不怀疑是他激怒并唆使圣上,将东宫所有仆侍处死,斩断一切线索。
她也不得不担忧下一个要被杀掉的线索,就是那神秘少女。可虞斯说,去过落雪院的女子已查过三轮,依旧没发现形似画像中人。
好在樊京并未传来女子的无故死讯,这算得上焦侃云近日唯一的慰藉。毕竟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原本虞斯也没有必要把这些情报事事都讲给她,这一点上,她很感谢虞斯。
但一码归一码,今天这场讲堂,来听说书的人格外多,她还是要讲得比往日更大声、更白话一点,在座但凡有一位女子没听清或是没听懂,都是她的失职。
穿戴好男装,喝下涩嗓茶,打开窗门,走入围栏之中。屏风后人影晃动,堂下哄闹声乍起,一方醒木拍桌,焦侃云便成了隐笑。
“许久不见了,诸君,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