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暑热,想来唯有樊京娱事可解各位乏意。不知道大家是否记得,几月前,在下就曾说过,要为某京官权贵记一笔《风流情债》,届时由金玉堂的言倌们听堂记笔,整理成章,堂下尽可分章回买入传阅,也可以等一册话本全部讲完,装订成册,再购入珍藏。
“几月来,在下为践行此诺苦寻贵主,四处搜刮素材,始终不得妙趣。直到在北阖王庭所向披靡的忠勇侯凯旋回京,樊京城这才露出了些令人心潮澎湃的风月端倪,在下幸不辱命,为大家探得一二,这便说与众人一听。
“小忠勇侯,承袭爵位不过两年,姓虞名斯,如今方满十八,文武双全,容貌俊美之余,身长八尺,生得那教一个宽肩窄腰,伟岸修挺,据小道消息称,某在武堂窥见,此子胸肌厚如墙,腰腹紧似壁,身强体壮,英武悍硕之处比比令人惊叹。凯旋回京至今已有月余,此月余间,侯爷可谓风光无限,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一时羡煞满朝文武,樊京的女子们也多有倾慕不已,芳心暗许者。
“然而,这忠勇侯看似完美的外表下,果真值得托付吗?不尽然。
“据知情人士透露,虞斯此子,十分自恋,很会撩拨。那夜的事情,是这样的——”
日暮傍晚,楼庭柘从偌大的金玉堂走出来,有点找不着北。
这场说书给他的震撼,不亚于焦侃云那日给他的一巴掌。
他大袖敞敞,抬手扶着额,站在夕阳下,回头问重明,“就这个?那几个窝囊废就被这种烂俗话本搞下去了?什么强吻,什么狂扇,什么什么悍硕魁伟……?就这个?”
重明着急忙慌地跪下认罪,“殿下,平时他不是这么讲的!他、他换风格了!”
楼庭柘重重指了指他,欲言又止,想了会又给自己笑得呛了下,“我都多余把蝎子带来,本欲坐他对厢,一针暗器将其制住……今日他讲这些,我若把人制住了拉来,一时还真不知道聊些什么。”
重明满脸羞愧,“那咱们下次还要捉他吗?”
“你留意金玉堂的动向和樊京的风言风语,这个隐笑突然将笔向对准了忠勇侯的情.事,实在让人摸不透意图。虞斯不过是刚回樊京的功将,尚未招惹谁,为何要揭露他的私情?”
而另一边,忠勇营内。
阿离疾奔,捏着一摞印有金玉印的记纸飞掠过好几个营帐,递到了幕僚章丘的手中,“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章丘拿到奏报,一目十行地看完,咬着手指沉思了很久,很久。
他不懂,“好消息是?”
阿离没憋住笑,“这是侯爷的乐子啊……我能笑他一整年!”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哄然大笑。
章丘突然握拳,示意他停,严肃问,“那坏消息是?”
阿离肃然道:“侯爷若是看到,咱们也别想好过。”
两人由衷地“啊”了一下,表示确实如此。而后,是良久的沉默。
阿离问他,“怎么说?谁去禀报?”
章丘轻咳一声,“上次侯爷去春尾宴与人相看,被拒绝了回来,把我揍了一顿。阿离你长大了,你应该担起这个责任。”
阿离哭丧着脸,“上次侯爷去查案,我不慎发出些响动,回来也没吃好果子啊。章大哥,你是大哥,应该体恤小弟。”
章丘皱眉,“你与侯爷从武,挨些打算不了什么,我是文人。”
阿离不屑地睨他,“文人,就是你们文人写的玩意儿。哎呀,左右不过是些胡乱编排的废纸,金玉堂也不会真让说书的讲完一整本吧?哪里有那么多事迹可讲啊?”
章丘摇头,“你太小看文人,说不准。我要有侯爷这张脸、这身材、这身份,高低给自己编上八十回,从出生到入土,写多少情债都有人爱看,嚼舌根也嚼得津津有味。”
阿离惶然,“啊?那怎么着?实在不行,不禀报了吧!侯爷英明神武,不拘小节,如今一心扑在案子上,也没工夫在意这些。”
“不禀报不行,侯爷的风评,与我的考评息息相关,怎能不禀报?…等着,还是我去吧。”章丘深吸一口气,将纸藏到背后,视死如归地走入营帐。
虞斯正坐于上首查看密报,修长的两指执起茶杯,还没喂到嘴里。
“侯爷,属下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您想先听哪一个?”
虞斯头也没抬,蹙眉道:“坏的。”
章丘迅速抬手说不不,“还是先听好的吧!好消息是,侯爷你的伟岸形象,终于被写入美好的爱情话本中了,现在全樊京城的女子……都很在意你。”
虞斯挑眉,放下奏报,“坏消息呢?”
章丘慢吞吞地把纸拿出来,小步挪到虞斯的桌案前,小心翼翼地轻放下,“坏消息是……话本出了一点偏差,它居然,是这样写的。”
虞斯用手指按住,挪过来,狐疑地低头看去,率先撞入视线的,就是这样一句:
“虞斯一个箭步冲上前,对着姑娘一顿猛亲,一时间,天雷勾动地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姑娘反手欲甩他巴掌,被他强按在头顶,而后,虞斯歹徒竟对她进行了长达一刻钟的狂吻。吻势如雨点般密集,姑娘招架不住,险些放弃挣扎,还好灵机一动,做了一个违背虞斯祖宗的决定——她抬脚上踢,好彩,竟然正中靶心。”
旁边,一边皱着眉佯装同情,一边俯身细读字句的章丘,脸快笑烂了,颤抖着声音说,“天呐,侯爷,好歹毒的文字啊!”
第14章 什么腌臜东西?!
不仅歹毒,而且用词既罕见又精准。譬如那句“违背祖宗”,你立即便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再譬如那句“正中靶心”,脏字不提你也晓得他说的是踢中命脉,更譬如那句“好彩”,你完全明白他抒发的是一种什么样幸灾乐祸的感情。
虞斯看完这段,如遭一道旱天霹雳,万年敛藏的气息此刻竟控制不住地颤抖外露,明显到章丘这个文人都能听见。
他强忍着怒意,迅速看完第一张,翻开下一张。
“夜黑风高,梦生时分,丑恶狂徒掠院翻墙,潜入姑娘闺房,俊美的面纱下是一张过分狰狞的脸,窃玉偷香是他的目的,不择手段是他的风格!他口中大叫着:‘美人哪里跑!’,姑娘于睡梦中惊醒,秉持着‘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优秀品德,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鹞子翻身从床榻弹射而起,抄起价值百金的花瓶便往虞斯的头顶砸去,飞身遁窗,高喊救命,终于引来无数家丁,虞斯见状大呼‘不妙!’,轻功一架便消失于暗夜无形。”
再下一张,有更为醒目之段。
“此子去惯了青楼,耳濡目染之下,软磨功夫已然见长,武堂操练时,乍见姑娘围观,立刻宽衣解带,袒胸露乳,企图用最直白的孔雀开屏之式勾.引,前话提到,此子的确容貌昳丽,身材魁伟,长衣一解,说他是腿上长了个头也不为过,身长八尺便有五六尺在两条毛裤般的长腿上,腰腹无一丝余赘,肥胸硬硕,纤秾合度,看得人脸红心跳,确然生出几分心动。”
最后一张。
“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一脚踏上三条船!姑娘厉声叱问后,拔出一把虎头金刀,今天不是忠勇侯死,就是虞斯亡!忠勇侯自诩何等刀光剑影没有见过?小瞧了这怒气冲冲的女子,仗着忠勇营人多势众,命人列阵排开,将其困围,并戏谑说:‘姑娘何至于此,我们共度的那些良宵,就不算真情了吗’,话音刚落,姑娘手起刀落,将他的发冠斩下,杀神虞斯竟披头散发,毫无招架之力,颜面尽失,索性以‘护主不力’之罪,杀了在场十余人。如今,他杀人的口供,还在在下的手上。”
又倒回来看第一张。
“虞斯一个箭步冲上前,对着姑娘一顿猛亲……”
章丘见他看得这么快,看完还要倒转回来看第一页,忍不住问,“您也觉得写得很引人入胜吗?”
引人入胜?分明是不知死活的癫狂!
虞斯大掌将一摞纸尽数拍在桌上:“这是什么腌臜东西?!”
章丘一板一眼:“回侯爷的话,这是金玉堂说书匠隐笑近期编撰的话本,《自恋的忠勇侯虞斯不得不说的隐秘情史(上册)》第一章 。”
“上册?第一章 ?你是说,这么好些污言秽语,只是个开头?还有下册?”余光里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幕僚还在龇牙咧嘴地笑,屈辱感油然而生,虞斯一个斜眼飞过去,“很好笑吗?”
章丘立刻闭嘴强憋,疯狂摇头,随后道:“侯爷也莫太生气了,您看,这段不是也夸了您吗?”
“说你腿上长了个头便是夸了?”
章丘睁眼说瞎话,“这是夸张写法,说您腿长。”
“还有什么毛裤肥胸,我看是明褒实贬,以油腻的形容,教人分毫都提不起浮想联翩的兴趣。”他琢磨了片刻,回过味来,“好个癫狂犀利的说书人,想要讲堂兴旺,赚两个黑心钱,便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了?”
章丘摆手,“不不,依属下看,您曾经潜入闺院是真,戴孝时进过青楼是真,虽然都是为了另一回事儿吧!但杀忠勇营内十余人也确然落过人口供。
“更别提您近期在武堂与人相较拳脚时,确实有数人暗中围观。话本虽博噱头,但透露出的个中信息是实实在在有的。这写话本的人,必然是将您的事迹都调查了一番,是不是为了钱,还很难说。”
虞斯何尝没有考虑到话本背后透露的信息,昭示了此人胡编乱造下的慎重之处,但除了为钱,他想不到谁会多管闲事,拿他开涮。
“隐笑是吧?是上回詹事府丞送的那本《辛官》的编撰者?”此人谙熟朝局,忽然将笔锋对准他,莫非是为了扰乱他查办太子案?莫非此人与背后凶手有关?虞斯思考片刻,“你让人盯着金玉堂,再有新的章回,记笔后立即拿来与我过目。”
“是。”章丘恭敬应声后,顿了顿,抬眸瞥了他一眼,“属下以为侯爷会立即去抓人?”
虞斯抖着嗓音,“我还没这么沉不住气,不过是些流言蜚语,还能把我说穿了不成?且看看他要做什么,透露出更多的信息,咱们才好拿人。
“不过,我在春尾宴时,去见思晏的事,理应只有寿王府的人知道,那日寿王妃引人进来,险些把我卖了,看来如今更是另辟蹊径,卖得彻底。”
章丘沉吟道:“那……要去接回思晏姑娘吗?”
虞斯想了想,“待太子案后再去,她如今是不愿见我的。”
两人围绕此事背后牵扯的各种可能□□谈了有小半个时辰,终于,虞斯说自己有些乏了,先回自己的檐房休息,晚上就不回金玉堂了。
章丘一路将他送至门口,目送他进去后,阿离和一众看完话本的随侍赶到,问他事态如何。
章丘欣慰地说,“小侯爷到底还是侯爷啊,泰山崩于前也会面不改色的。”
此时门内忽然无端发出一声撞击响动。
众人一惊。
章丘立时又打开门看了一眼。
章丘又退出来把门关上,慢吞吞地说:
“小侯爷到底还是只有十八岁啊,唇红齿白的少年怎么受得了这种淫词滥调。”
“啊?侯爷不会哭了吧?”阿离有些担忧。
“那倒没有。”章丘摆手,见他放心,又补了一句,“快要哭了。”
“啊?”阿离皱起眉,噘着嘴憋笑,“嗯……那怎么办?”
“没事。这也算半个好事吧!”章丘高兴地说,“我方才进去的时候,看见侯爷满脸通红,正拽开衣襟,露出半边胸膛,对镜自照。
“还可怜巴巴儿地问我,话本中的形容,属不属实?恶不恶心?想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确颇有几分姿色了!并在认识到此点的同一时刻,产生了自卑。”
阿离大喝,“这算什么好事啊?!”
章丘安抚他,“此言差矣,夫人将小侯爷的亲事交予我分忧,上回我想教他的,便是这份矛盾的美感。自我认知清晰,才能展现优势,自卑,才能让姑娘家油生怜爱。”
阿离道:“说得轻巧,这话本一出,以后谁还愿跟小侯爷相看啊?已经有好几家跑来退相看帖了。虽说自上次春尾宴的打击后,小侯爷也不再愿意和人相看吧,但现在连个机会也没了。”
倒也是,想到这里,众人又是一声长叹。
风靡樊京的从来不是隐笑,而是位高权重者藏在阴暗角落里的龌龊。焦侃云一场下来倾尽心血,讲得口干舌燥,金老板给她递了杯茶,相约下次开讲。
“不会隔得太久。”焦侃云想到今日楼庭柘忽然来听堂之事,“金老板,我记得开堂时,我便吩咐过,屏风须得是顶好的隔材,银针铁刺也穿不透的。”
“是,一直如此。”金老板让她放心,犹豫了下,将自己的担忧告知,“只怕二殿下是冲着上回大理寺和兵马司的事来的,如今太子已去,我……”
看来大家都默认阿玉死后,二皇子便是储君人选,焦侃云低声安慰,“你放心,近几月,金玉堂只会出忠勇侯的话本子,暂且不会招惹到二皇子的势力。二殿下若执意要见我,清算旧账,我手中有关他的事迹,足以制他。”
金老板松了口气,“姑娘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只是那忠勇侯也不像善茬,姑娘怎么会敢招惹他的?他有忠勇营兵权在手,没人敢以‘无故出兵’的名义去捉他啊。”
“辛朝又不止他一个侯爵,他风头正盛,多少勋贵等着看忠勇侯府的笑话,他若为了情情爱爱的事,出兵金玉堂,更是落人口舌,届时自有想看笑话的人保你。”焦侃云说完,拂袖起身,“天色不早,告辞了。”
待换回女装,回到府中,小厮将送来的一封拜帖交到她的手上。
“是寿王府的三姑娘,说是之前约好的,要到焦府来找您看花。”
金玉堂传播流言蜚语之快,堂倌记笔,更是边听边记边往外发售,传到思晏的耳中一点也不奇怪。或许她也猜到,只要忠勇侯的风评传得离谱,寿王府就不敢那么快地把她嫁过去,惹人猜疑。
思晏有空闲找人玩,许是听完话本后,心境开阔了。
打开拜帖,上面写了她将上门拜会的时辰,旁边,还用拙劣的笔法,画了一朵云。
第15章 你长得很像银绯。
火序如猛虎,楼思晏还专程挑了最热的时候来。
花房的琉璃瓦罩已被焦侃云撤下,前些日子无暇顾及暖室中的花草,聚顶的阳光烧蔫儿了一片,此刻也被除尽,偌大的院子从里到外重新梳整了一番,瞧着又是生机勃勃的模样。
将楼思晏迎进去后,请到槐树下小坐乘凉。老槐树旁有一瓮陶坛,水面浮着圆盘似的莲叶,下头点缀了几尾碧红相间的锦鲤,焦侃云递了一盒精细的饲籽给她,她无精打采地摇摇头,看了身侧的丫鬟与侍从一眼。
焦侃云心领神会,指着不远处的一隅,打发这寸步不离的两人去除草,“上回二皇子来做客,说那一角辟出来,可以学你们王府观园里的蔷薇角,种些攀墙的花,我不知要怎么打理,倒是有些种子,你俩在王府当差见惯了的,去帮帮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