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嘛。”他拖长了话语的尾音,一边说着,一边翘起了腿,俨然摆出了审判的姿态,“我的脸很好笑吗?”
梦子更加心虚地移开了目光:“没有没有没有……”
她本来还想演出游刃有余的谄媚模样,最好再添上几句臭屁的话,比如像是“啊我只是一睁开眼见到您的帅气不由得为此偷笑了而已”之类,不过这种发言实在太叫人羞耻了,她实在没办法正正常常地说出口,只好保持着尴尬的笑容,暗自期待列车赶紧到站,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同他道别了。
子弹头的列车仍在轨道上疾驰着,走不到尽头。最后的这点距离简直就像是瓶底剩余不多却怎么都用不完的护肤品,终点遥遥无期。梦子怀疑广播正在欺骗她。
现在这种状态,怎么想都算不上是“即将抵达”吧?
还好,五条悟没有再揪着这个话题不停发挥了,但依然看着她,似乎是想要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爱丽丝。”
他忽然喊了梦子一声,这个突兀却已然熟悉的称呼还是听得她满不自在。她机械般摸了摸座位旁的扶手,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应声。
当然了,五条悟是不会等到她回应之后再继续话题的。只停顿了几秒钟,他就自顾自地接着说:“你刚才是不是做梦了?”
他的询问平平无奇,却吓得梦子脸颊一热。她慌忙捂住脸,视线不自觉朝他所在的方向瞟了好几眼,快要坐立不安了。
“呃……”她没有回答,只试探性地问了句,“难道我刚才说梦话了吗?”
她试着想象说梦话的自己会是怎般蠢样。光是简单地在脑海中描绘了一下,就已经羞愤得想要跳窗了。
姑且算是个好消息,高速行进的新干线列车无法开窗,她的逃逸计划就此死在了萌芽里。由此而来的坏消息自然是,她只能继续待在五条悟的目光之中,脸颊快比发梢更红了。
“如果刚才我打扰到了您的话,真的非常非常抱歉。请原谅我。”
“没有哦,你睡觉的时候还挺安静的。”五条悟歪头看着她,像是在欣赏她此刻的窘迫神情,“所以在想,这一次你会不会做了有趣的梦。”
有趣的梦……
梦子无法回答,尽管她知道这个简单问题的答案。
她想起了,在自己的梦中,五条悟也像现在这样看着她——就是在天顶崩塌之后,他好事般盯着她看了好久,只因她露出了见到救世主的表情。
列车骤然减速,缓缓泊入月台。在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车门已经打开了。五条悟站起身,衣摆扬起的微风吹动了发梢,也把她的脸颊吹得冰冷。
在这一刻,梦子忽然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回答的时机。
没能说出口的答案还在心里,可心口反倒有些空落落的。她失神了片刻,而后才站起身来,取下摆在行李架上的背包和箱子,快步走出温暖的车厢,还来不及长舒一口气,先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冻得猛打了个喷嚏。
忘记了,这座车站也是设立在地上的,城市的晚风会毫不留情地吹入,把此处变成西伯利亚。
梦子赶紧取下搭在手臂上的羊绒外套,哆哆嗦嗦披在肩头,恨不得把自己完全裹紧才好。远远的,能看到五条悟正在向她挥手——而神出鬼没的伊地知先生又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下次再见啦,爱丽丝!”
“下次再见”,这是一句常能听到的客套话。通常只要说出了这话,大概率难以再有下一次的见面。可他的话语如此切实,梦子不由得想,说不定他们下次很快就能见面了。
迟钝地——但并未迟疑,她也抬起了手,轻轻地挥动在初春未至的晚风中。
“下次见,五条先生。”
五条悟对她轻快一笑,走向远处,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之间。以他那样显著的身高,居然也会被人流淹没,真是奇妙。
这个崭新的发现让梦子多少有些意外。
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本想着等体温回暖之后再走出车站,可站着不动反倒更冷了。她原地蹦跶了两下,快步迈向出口。听着闸机咔哒一声吃掉了她的单程车票,响亮而突兀的声响害她以为自己的手也会被一起吃掉。
尽管夜已深,风也冷,但这座城市还未陷入睡眠,到处都能看到店铺的霓虹灯牌,年轻人与欢闹声一并穿梭在人行道上。梦子无心闲逛,只在回家的路上随意走进了一家连锁餐厅,点了碗足以把喉咙烫伤的滚烫乌冬面,囫囵吞下之后,又重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踏上熟悉的铁质楼梯,脚步声被放大得格外响亮。推开门,窗帘紧闭的公寓黑洞洞的,像是走进了巨大怪兽的腹中。她懒得开灯,索性就这么摸黑往前走,不出意外地又被横着地上的扫帚绊倒了。
前几次,她都只是被绊了个踉跄而已,这回却是摔了个结结实实,全身上下的骨头统统撞向木地板。比起疼痛,倒是骨头与木头的冲撞声更加骇人。
不能再懒惰或是视而不见了,得赶紧把扫帚扶起来才行。梦子暗自这么思忖着。
思忖归思忖,她却一点也没有动弹,索性就这么躺在地上,仰面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如此漆黑,如同她一直以来的睡眠,昏沉得什么也看不见。
但在数小时前的睡眠中,她看到了绮丽的、鲜明的画面。她做梦了——人生之中第一个梦。
在今天之前,梦子从没做过梦。她不知道梦该是怎般模样的。
大家都说,梦境带着荒谬狂乱的不真实感,所见所做全都不符合逻辑。待到醒来之后,梦境也会疾速褪色,只在脑海中留下寥寥数笔的印象。
梦子还记得她的梦,甚至记得比自己的现实生活还要清晰。那个梦也如此真实,一切都以第一视角在她的眼前铺展开,无论是踏上台阶时胸腔酸涩的痛楚,还是佛像那细长而慈悲的目光,甚至连屋顶破裂后见到五条悟的那个瞬间、在她心中涌动的欣喜感,所有全都如此真切,仿佛……
……仿佛,梦境其实是现实。
但梦就是梦,仅仅只是梦而已。她很清楚这一点,可她还是忍不住回味梦里的一切。
以前在京都高专读书的日子是怎样的,梦子完全想不起来了,同级生的名字也毫无印象。难道这个梦是掺杂了她从没能清楚记住的过去和尚未忘却的未来,由此诞生的现实混杂体吗?这个猜想倒是合情合理,毕竟梦的本质就是现实的反映,在梦中重新拾回遗忘之事,也是很常听说的事。
所以……她真的是在一年级的时候见到了五条悟吗?
此刻的记忆还是空空荡荡,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冷冰冰的地板硌得后背难受。梦子挪了挪躯干,但仍旧躺着,还不想起来。
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毛绒小海龟在黑夜里游泳。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撑开笔记本,只能勉强用指尖拂过纸页,费劲地翻动着往昔的记录,无比艰辛——其实只要站起身来开灯就好了。
往日的记录中,并未有她进入京都高专的2005年。梦子又忘记了,她是在毕业之后才开始用笔记录的。
所以,在此之前的回忆,她记不住,也没有写下来,仿佛这段人生从不存在。但京都夏日的风、重重叠叠的鸟居、还有可笑的刻板称呼,甚至连那丢来丢去的死老鼠都如此有趣,她好想记起一切。
梦子把笔记本捧在怀中,努力闭紧双眼。
快睡着,快点睡着。
倘若再次陷入睡眠之中,她一定能够再次回到那个梦中吧。
第16章 金鱼脑袋
闹铃声从遥远的卧室深处响起,在传到梦子耳中之前,她就已经醒来了。
她被又冷又硬的木地板冻醒了。
后背快要散架了,连接着骨头的关节说不定已经消失无踪,但又有种硬梆梆的感觉,似乎她的脊背已与木地板同化为一体。梦子艰难地坐起身,挪动躯干时,居然听到脊椎骨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响。
……果然不该任性地在地板上睡觉的。
梦子暗恼地想着。
现在她有点后悔了。可惜,她的后悔无论是多是少,统统都派不上用场。
窗外天光大亮,在地上睡了一夜的笨蛋事迹彻底成为既定事实,她只能掏出笔记本,在空白页写下“千万不要在除了床以外的地方入眠”这句叮嘱,以免未来的自己头脑一热又跑去什么更加奇奇怪怪的地方——比如阳台或是厨房的瓷砖地面上睡觉。
艰难地站起来,身体和四肢前所未有的迟钝,连脚都抬不起来。梦子用力晃晃身子,双腿被带动着向前挪了挪,总算是前进了几寸,这番狼狈的模样像个复健的病人。
就这么一路磨蹭到衣柜前,简直是前所未有的艰苦征途。软绵绵的床铺在晨光中显得那么美好又幸福,她真想倒进这一团绵软中惬意地歇息一会儿。
但她也知道,自己一旦躺下了,十有八九没法再站起身来,说不定还会就此沉沦在柔软的温暖之中,彻底堕落为翘班的糟糕社会人。而这是万万不行的。
勉强换好了衣服,随手系上的领带歪歪扭扭,要不是出门前照了下镜子,估计真要带着这副邋遢模样走进办公室了。
扯散,再度缠绕在手指之间。这条深红色的纤细领带和她的发色很相似,梦子总觉得自己喜欢这条领带,纯粹是出于爱屋及乌的心态。
系紧领带,这种事只需要凭借肌肉记忆就好,根本用不着多余的思绪。多余的思考能力足以轻松地挪用到其他事情上——譬如像是,回忆一下昨晚究竟做了怎样的梦。
不管怎么回想,关于昨夜闭上双眼之后的记忆都是漆黑一片,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唯一清晰记得的,是再度睁开双眼时见到的清晨日光。
昨夜梦子并未做梦。时间的概念又掉入了黑漆漆的睡眠洞窟中,倏地消失无踪。
没能成功做梦,这完全是情理之中,毕竟她过去也不曾拥有梦境。她根本不必为了没有的东西而感伤。
梦子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一下子就觉得好受了不少,可惜上班的心情一如既往的沉重——这就不是自我安慰几句就能轻松调理好的了。
磨磨蹭蹭出门,沿着铁质楼梯走到底楼,再挤上早高峰的满员电车。她想她开始习惯这一切了,现在就算是不看导航App里的历史轨迹,她也能够顺利地……
……诶?地铁站的八号口前面开了家新的麦当劳吗,怎么记得以前从没见到过呢?
金黄色圆滚滚的巨大“M”字招牌就竖在眼前。梦子愣了愣,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再往左边瞄一瞄。平常她总会在出站后再左拐几十米,去老奶奶家的店铺买三明治,可现在望过去,却只见到了一间百元店而已。
难道是新开的麦当劳挤占了三明治的销售市场,害得老奶奶的生意一落千丈,彻底无法在此处继续经营下去了吗?可恶的流水线快餐,简直和入侵物种没差嘛!
梦子恶狠狠地这么想着,感觉那圆滚滚的字母也变得张牙舞爪起来了。她果断打消了在麦当劳解决早饭的念头,转而到街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大袋牛肉饭团,打算把今天一整天的食物一次性全部搞定。
走在街头,从小巷间穿过的风把挂在手腕上的塑料袋吹得唦啦唦啦响个不停。她尽量无视着这点恼人的噪音,专心往前走。
就这么走着走着,她稍微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比如像是,从头顶横跨而过的铁轨,每当有电车驶过时,不只是柏油路面,甚至连空气都会连带着震动出咯噔咯噔的声响,仿佛一场小型地震的降临。
再比如,眼前这块写着复杂汉字的中华料理餐厅的红色招牌,她好像没有见过,那招牌上的字她居然也一个都不认识。
嗯……难道她的记忆力已经差到足以让她变成文盲了吗?有点害怕起来了。
更不对劲的是,她已经走了整整十分钟,居然还没有见到练马区支部熟悉的陈旧办公楼。可平常她下电车后走到办公室的话,只需要一半的时间。再仔细看看,眼前的这些大楼和店铺,怎么全都如此陌生呢?不对劲,这真的不对劲……难道是她走错车站的出口了吗?
梦子停在原地,心情复杂。
说真的,她一点也不想承认自己走错了路——尤其是在得意洋洋地认为自己已经顺利习惯了这道通勤路线的当下,梦子真的太不愿意推翻这点难得的小小自信。
可惜,再不情愿也没用,迷路就是不争的事实。她只能赶紧掏出手机,乖乖打开导航地图,重新确认自己的位置,可这张小地图她也有点看不明白。
无论是离她最近的这条小路,还是紧挨在身边的主干道,她怎么全都不认识?
细细琢磨了半分钟之后,梦子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没错,这场意外是从走出车站的那一刻开始的。她确实走错了路,但并非走错了车站的出口。
她下错车站了。
且不是一两站,而是惊人的五站,此处根本不是练马区——怎么走到中野区的地界里了啊!
啊好烦……好烦好烦。
才得意忘形了几分钟就遭到报应了,真的好烦!
一路跑回到车站,她总忍不住怨念满满地怒骂现实,塑料袋发出了更加响亮的唦啦声,这下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忽视了。
就这么绕了巨大的一个圈,好不容易才抵达办公室,梦子居然还能勇夺今日打卡上班第一名的桂冠。
当然了,这个“桂冠”什么用处都没有,只是个纯粹的乐子而已。
办公室的灯也没有打开。如果不是她到了,估计室内还是无比昏暗的状态吧。大家都去什么地方了,难道全部外出了吗?
不对。难道今天压根就不是工作日?
心跳猛得一抽,梦子瞬间慌了,赶紧看向桌上的电子钟。硕大的阿拉伯数字下方写着今天的日期,方方正正的字母“WED”无疑是星期三的缩写。
也就是说,今天是工作日没错。她松了口气——虽然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好消息。
放下包,暂且先把碍事的发丝扎起来吧。鬓旁的碎发总会散落下来,她之后不停地将这几缕头发捋到耳后。
离开了办公室几天,许久未见的她的办公桌看起来也显得清爽了不少。待办事项的板子上半张便签纸也没见到,只有已办事项的那一列凌乱地粘满了她先前贴上的纸条。
接下来该干点什么才好,她不知道。总之先把这次出差的报告写掉吧。再不动笔的话,她真的会忘记事件详情的。
从柜子里抽出一张稿纸,梦子提笔写下“关于前往京都进行支援的出差报告”几字。正文内容才刚写了一笔,漂亮的黑色长发忽然落在了她的桌上。
“早上好,有栖。”清水一二三和往常一样,亲昵地靠在桌边,笑着同她问好,“怎么样,这次出差还顺利吗?”
很难得的,她今天把名牌挂在了西装的外套上,印成黑色的“清水”二字被垂落的长发遮挡着,总看不真切。
清水……清水?
梦子好像想到了些什么,可此刻的大脑认仍是空空荡荡的。而清水依旧笑着,似乎在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应。梦子赶紧停下了无用的思考,也对她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