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钥匙的汽车缓缓停下引擎,先前被随意手刹旁的你的驾驶证消失无踪。你们统统下了车,听完伊坂先生长达十分钟的哀嚎(以及对于自己这回保不齐真会丢掉工作的恐惧),又被紧接着赶来的夜蛾校长好好教育了一番,想必接下来就该迎接自家校长的暴怒了。
你唯一庆幸的是,这一路上你恪守交规,没撞到人也没弄坏车。一崎和俊二努力想要担下主要责任,可惜还是免不了挨批一顿。
在这个混乱的夜晚结束后,你们每人带着自己的处分灰溜溜地回了京都。至于你的惩罚嘛,当然是短期之内不准再使用术式。
用不了术式,自也就没办法处理任务。你乐得自在,干脆每天都去医院探望泰格丽思了。
“连诅咒事件都介入不了,这次估计真的会被退学了哟。”
坐在病床边,你对泰格丽思说。
退学可是大事一桩,要真落得这种下场,你大概会哭吧。但毕竟这事尚未发生,所以你还能笑嘻嘻地摘着果篮里的草莓叶子。
也许是你笑嘻嘻没个正形的样子也逗笑了泰格丽思,或是她本来就不会对你说的这桩重大危机危机感到多么紧张。她只是扯了扯嘴角,说:“如果他们真的不允许你再去学校,那你就把我推到校长的面前。他不可能会拒绝一个将死老太太的请求。”
你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你想,也许你应该配合地笑几声,或是说几句打趣的话,可忽然收紧的喉咙如此酸涩,你根本笑不出来,也很不愿去看病床上的泰格丽思,即便你知道如今的她是怎般模样。
这是泰格丽思罹患癌症的第四年。
最开始的时候,医生说乳腺癌容易治愈,只要积极治疗就会无妨。也许医生的话没有错,因为你一度确实盼来了她的好转,可伴随着癌细胞的扩散,泰格丽思极速地消瘦下来,肌肉消失无踪,余下巨大的骨架久久缠绵在病榻上,曾经美丽的黑发一点一点变得苍白,像是褪色的棉絮。
最喜欢的带血牛排,她一口也咬不动了,红菜汤的酸甜滋味难以停留在她的舌尖,果篮放到腐烂也没办法激起她的胃口,只有滴答滴答的吊瓶为她维生。
于是,你不得不面对现实——她不再是你记忆中强大而美丽的模样了,甚至不像曾经那个强悍的咒术师。她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昨天,你带她去医院旁的照相馆拍了遗照,那里只提供和服,你不得不为她换上这身不属于她的民族的服饰,她一点也没有为此生气或是难过,只笑着和你说,这张照片马上就能派上用场了。你真希望自己听不懂这句话。
继续麻木地摘下草莓的叶子,粉色汁水染红了指尖。你机械般重复这个动作,即便你知道泰格丽思根本没胃口去吃你收拾好的草莓。
“嘿,亲爱的。”
你回过神来:“嗯?”
“这次去东京,你想起些什么了吗?”
“没有。”你轻轻摇头,“东京很有趣,但我对那里毫无印象。不敢想象我的童年是在那里度过的。”
你笑着耸耸肩。泰格丽思没有笑,她的头颅无力地倚靠在病榻的软枕上,就这么斜斜地歪着,总让你想起那位瘫痪的物理学家,湿润的灰色眼眸注视着你,你不知道这层湿漉漉的水光是她眼睛渗出的液体,还是她的泪水。
泰格丽思从未哭过,曾经即便是被咒灵捅穿了肚子,她也只是愤怒地冷着脸。你不想她为了任何事落泪。
“爱丽丝。”她又唤你。
“怎么啦?”
“我很担心你。”
“……没事。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怕我死去之后,所有人眼中的你,就只会剩下‘诅咒师的遗孤’这一个标签。”她顿了顿,喘了几口气,才接着说,“可我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愚蠢,因为你告诉过我,你的同学们都把你当作普通的咒术师看待。我想再过几年,大家就会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如今,他们只是碍于我的面子,所以才没有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没有我的最初几年,你一定会过得很辛苦。要忍耐啊,爱丽丝。”
你努力笑了两声:“这可不一定啦!”
“我和你说过的,以你的身份,就算是当个普通人,也会无比艰难,所以你要成为咒术师。答应我,你一定让咒术界的高层知道,你和你的诅咒师家族不同。”
“嗯。我记着呢。”
泰格丽思心满意足地笑着,探出干枯的手,想要抚摸你的脸庞,可她已经说了太多,也太疲惫了,指尖变得无比沉重。你赶紧握住了她的手——冰冷如枯枝的手。
“西伯利亚快要入冬了,土地估计已经冻得很结实了。亲爱的,帮我掘墓的时候,要多费点劲才行。”
“没关系,我会提前在梦里挖好你的坟墓。”你告诉她,“我会好好把你送回俄罗斯……”
“苏联。”
泰格丽思固执地纠正你的错误。
“你明明记得的,可不能故意惹我生气。”
你假装满不在意:“那你也该知道,镰刀和锤子的旗帜早就从红场撤下了。”
她或许是想恼怒地瞪你一眼,却实在没有力气了,疲惫垂下的眼眸注视着你的指尖,她像每个垂垂老矣的人那样,开始念叨你终于长成了大人。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啊,那都是1994年的事情了。你还是个小小的孩子,站在家人的尸体旁,一句话都不会说。如果不是找到了出生证明,谁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如同清水家兄弟总爱说起消失的胞弟的故事,泰格丽思也爱说起你们以前的事。你知道她的下一句会是什么,但你还是耐心听着。
你喜欢听她说起你们初次相遇的故事。
“高层说你是诅咒师的后代,绝对不能留下,可我不想看着一个孩子在我眼前死去。争执了好久好久,最后我说,我会抚养这个孩子。天啊,你知道吗,那时大家都在嘲笑我。他们说,泰格丽思,你太老了,都可以当那孩子的祖母了,四十五岁没有结婚的女人,怎么还能成为母亲?但是,看呐,我这做的不是很棒嘛。”
她轻笑起来,而后说起的话语,你从来都不曾听过。
“当然,这很辛苦,我也后悔过。你那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话也说不来,根本就不像个正常的四岁孩子,我甚至担心你是个笨蛋。幸好你很出色。也幸好我没有真的丢了你。我知道你有点怨恨我,恨我为什么没有改掉你的名字,让你继续保留诅咒师家族的姓氏,害得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诅咒师的女儿。”
“您这是……”
质疑未能说完,泰格丽思的目光让你停住了话语。
“姓氏、名字,这是我们无法选择,却不得不一生背负的东西,对于你来说更是这样。我不知道你的家族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选择在同一天死去,只留下你在这个世上。没有人知道答案,甚至连你也忘记了关于那个家的一切。可你无法摆脱已经发生的过去,而且你一定会拾回的你无法想起的记忆。等到了那一天……”
泰格丽思不知从何处爆发了力气,紧紧握住你的手。她的呼吸也在颤抖着,眼角淌下泪水。
“爱丽丝——我亲爱的女儿,祝愿那个家的回忆不会让你痛苦。”
第28章 旧日档案
惊醒时,背后湿漉漉的。
一阵无法忽视的烦躁热意浮在皮肤上,唯独右手冰冷无比,兀自颤抖着,好像那枯枝般干涸的手掌还紧紧握在她的指尖上,可此刻梦子的掌心之中分明空无一物。
厚重的黑色窗帘盖住玻璃对侧明亮的天色,室内只剩下昏沉而已。
梦子知道现在是白天,可她仍觉得自己处在黑夜之中,即便闹钟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了数字“8”,她迟钝的大脑好像仍是尚未醒来。
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被汗水濡湿的睡衣很快降下了温度,阴冷地贴在后背上。真难受啊。
她扯下睡衣,略显仓皇的动作害得好不容易才减缓的心跳一下子又疾速鼓动起来了。她用手按住胸口,心脏的跳动如此清晰。
如同刚才的梦境一样清晰。
她想,她得偿所愿了,因为昨夜——准确来说,应当是今日凌晨所做的梦——的确是上一场梦的延续,尽管那并非她所预期的完美接续,而是一年后的事。
所以这次的梦也是往日记忆的一部分吗?梦子答不上来。
眼下,她能够清晰知道的是,自己没有术式。一直以来都没有。至于梦中的她究竟使用了怎样的术式,梦子想不明白。
名叫“夏油爱丽丝”的驾驶证……那肯定是虚假的,所以梦中她的术式是凭空造物吗,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学生时代的事,她也想不起来了。笔记本里只存在十八岁从咒术高专毕业后的记录,在此之前她根本没有记录一切的习惯。泰格丽思,这个名字也如此陌生……这个人当真在她的人生中存在过吗,是她又忘记了重要的事吗?
一如既往,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答不上来,笔记本也无法给到任何线索。虚晃的梦境与现实记录像是脱了节,破败的记忆从来都派不上用场。既然如此,那她为什么还要写下一切呢?
大脑空空如也,只浮起了一阵没由来的恼怒。梦子猛得抄起笔记本,想要把它狠狠往地上砸去,可抬起的手却怎么也没能落下来。小海龟挂件在半空中荡来荡去,金属链条碰撞出格楞格楞的摩擦声响,黑线绣成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正在嘲笑着她。
她想,自己确实该被嘲笑。
被一时的愤怒刺激得只剩下了冲动,而这份冲动才刚进行到一半,却又悻悻地停手了,真是足够成为窝囊的笑料。梦子迟疑着收回手,把笔记本捧在怀中。
隔着厚厚纸页,心跳的频率依旧如此清晰。小海龟贴着她的手臂,温暖的毛茸茸触感像是对她给予的安慰。
其实梦子知道,小海龟不过是区区一个挂件而已。一个玩具挂件当然做不出什么嘲笑的表情,也给不了太多的安慰。此刻从心中一切奇奇怪怪的念头,都只是她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已。
她当然也知道,笔记本并非一无是处。如果没有了这些日常大事小事的记录,她的生存难度绝对会是现在的数倍不止。
深呼吸吧。还是先放轻松一点好了。
在梦中见到的一切,说到底不过是梦罢了,仅此而已。也许确实是回忆的一部分映射,但也可能只是纯粹的想象。
要是被虚晃的梦境困住,这可就太可笑了。
这么想着,梦子终于收拾好了心情,套上衬衫打好领带,用力拉开沉重的窗帘。日光倏地洒在脸上,绣球花的叶子轻轻触碰着手腕,略有些痒。她抬起手挡在眼前,可还是被过分明亮的阳光刺得有些难受。
见到了日光,她的生物钟就此正式被调整到了白天的状态。距离标准的上班时间还有几十分钟的闲空,大可以趁着这点时间悠悠闲闲地吃个早饭。但她决定放弃“进食”这个选项,选择疾走在通往档案室的路上,空荡荡的肚子让身体变得好轻,脚步也显得如此轻快。
毫不夸张地说,要是再走快一点,她真的能够飞在空中。
对于泰格丽思此人,她果然还是很好奇。既然笔记本中毫无线索,如果还想知道与泰格丽思有关的事,就只能依托档案系统了。
向询问五条悟泰格丽思的事,这个选项也短暂地从梦子的脑海中冒出来过——如果找他的话,说不定还能顺便确认一下处分的事情呢。
两全其美的期待没能实现。倒不是因为五条悟不乐意帮忙,只是他的寝室里空空如也,也不知道究竟是去了什么地方。梦子在门口等了两分钟,还是没见到人,鼓起的问询勇气消失无终,也就不好意思再叨扰他了。
还是接着朝档案室前进吧。
大约迷路了十分钟,且绕了长达八百米的大圈,她终于推开了档案室的大门。
启动老旧的电脑,大箱子主机的轰鸣声简直如同火箭升空时才会闹出的动静。显示器上,开机加载的进度条正在缓慢爬动。梦子左右望了望,确认这会儿没有其他人在,这才曲起腿,把脑袋枕在膝盖上,视线追随着进度条,耐心等待着。
经历了起床时过山车般的焦躁心情,现在就算是面对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碰到终点的进度条,她也完全可以用无比平和的心情对待了。
从0%到100%,似乎用了整整八百秒有余,但只要能顺利开机就算是万事大吉。她拖着鼠标,在屏幕上转了一圈,顺利找到档案系统的入口,点了进去。
输入关键字泰格丽思……有了!
从屏幕上跳出来的第一条相关信息,正是泰格丽思的个人档案。
心脏猛得抽动了几下,不知道究竟是兴奋还是紧张正在作祟。掌心不知为何有些湿漉漉的,鼠标一下子滑走了,梦子赶紧掏出口袋里的手帕,贴在手上用力搓了搓,又深呼吸一口气,这才按下鼠标,过分清脆响亮的咔哒一声如同在室内炸开一般,怎么也无法忽视。
跳出的新窗口是个空空如也的白屏,半分钟之后泰格丽思的照片才一节一节刷新出来,最先看到的是那双细长的灰色眼眸,微微低垂着,和梦里一模一样。
不过,在梦中,泰格丽思并未像相片中那样居高临下般注视着镜头。她的双唇严肃地紧紧抿起,突起的高颧骨为她多少添上了点生人勿近的威严意味。深黑色长发盘在脑后,挺括庄重的正装太具有苏联的风格了,让她看起来像个无比骄傲的战士。
梦子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她并未意识到自己露出了笑意。
嗯,果然和梦里一模一样。她想。泰格丽思就是照片上的这副模样。
但梦里的她更加瘦弱,灰色眼眸深深凹陷下去,望着她流下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要哭呢?因为病入膏肓吗,是因为放心不下吗?
她在梦中称呼自己为女儿,她垂下眼眸的哀戚模样当真像是一个母亲。在昨日那个梦之前,梦子一定无法想象照片上这个强悍而倨傲的女性会露出那般柔软而哀伤的神情。
母亲……是陌生的角色。
在梦子有限的幼年记忆中,“母亲”是不存在的,停留在脑海中的印象是母亲已经死去,至于去世原因,她并不知道。
不是不记得,而是不知道。
父亲是个很高大的男人,有着和这个家所有人一样的金发和浅金眼眸,阴沉的脸总是漫着铁青色,不会笑,也不常说话。
不只是他,家里的人其他人也不常言语,就算偶尔开口,说出的大概率不是什么特别温情话语,于是屋子里总弥漫着沉沉死气,寂静得不像是一个正常家该有的样子。
小时候梦子以为这个家总是沉默,是因为他们是使用咒言的家族,所以有限的咒力和话语,要用在最有效的、最恶毒的诅咒之上。
最近几年,她想得更明白了。沉默不只是为了节省咒力而已,更是因为家中拥有咒言术式的愈发减少。无言便可成为遮羞布,遮挡自己无能的事实。
「你得把这个家的恶名刻在历史里。一举成名的方法很简单,你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