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心里满是这种不情不愿的逃避心理,但梦子最后果然还是说不出逃避的话语,很窝囊地应了声“好”,脸已经比脱水地茄子还要皱了。
“另外,有栖小姐。”
眼看着终于可以挂断电话了,另一头平静且公式化的声音迫使着梦子再次把听筒贴回耳边。
“您应该只负责处理行政事务吧?希望明日您可以与贵校管理层的老师一同前来。谢谢。”
“……了解。”
是在暗示她的地位不够高吗?好嘛,这的确是事实没错。而且她也想不起来住宅局是干什么的了。
无比玄乎的诅咒事件和过分现实的政府部门,这两者听起来似乎毫无关联,但实际上总是免不了有所交涉。
譬如像是某位咒术师一时没收住力,一拳打穿了新造好的办公楼以至于白政府要求赔钱啦,或者是为了尽快抵达事件现场而超速行驶害得驾照险些被扣押啦,以前还听说有咒术师因为低薪和超时劳动而告到劳动法庭去的,真不知该说是啼笑皆非还是法律意识过强。
梦子也有过和政府人员协商沟通的经历。正是因为知晓其中的繁杂工作,所以才不情愿去干的。
又费力又不讨好,说不定还要赔上一大笔罚款,真是有够让人讨厌的,光是想想都让人头痛了。
眼下唯一算得上不赖的事情大概是,电话那头的政府工作人员居然称呼她为老师——仅仅只是辅助监督、根本摸不到老师门槛的她,四舍五入也算是赚到了?
在原地坐了半分钟,她站起身来,总算是能够彻底接受这个事实了。她也不得不开始思索,明天应该带上谁一起去面对住宅局的勒索(划掉)腥风血雨(划掉)友好沟通比较合适。
没记错的话,刚才那通电话中说的是与管理层的老师一起去。管理层的话……是指校长先生吗?相信在这所学校里没有比他官位更大的了。但让校长应付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多少有点不太合适吧。
比校长先生官更小的……比校长先生官更小的……
梦子在脑袋里这么嘀咕着,不知不觉已然走到了五条悟的宿舍门前。
薄薄的一层纸门挡不住太多声音,足以听到里头传出窸窣声响。在她轻叩门框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她等了几秒钟,一直没有听到“请进”的指示。
是默认可以进入了吗?又或者是五条悟根本不在房间里,刚才的声响只是小偷在作祟?
不管是出于怎样的理由,貌似都该推开门确认一下才行。
梦子握住门把,还未旋动,把手却自己转起来了。被向里敞开的门拉拽着,她差点往前跌去,高大身影忽得出现在眼前,吓得她险些没喘上气。
五条悟比自己高多了,这个事实梦子当然没有忘记。但这般庞大的体形忽然来到眼前,被吓到也是无可厚非,一瞬之间变得滚烫的耳朵也绝对是惊吓所带来的副产品。
她立刻松开手,重新站直身,条件反射地鞠了一躬,飞扬的发丝好像拍在了他的衣袖上,不过啪嗒啪嗒的声响已然被她中气十足的一声“五条先生下午好!”盖住了。
“干嘛干嘛。”五条悟被她这副过分正经的模样逗得想笑,轻轻用手臂推着她,“怎么突然这么认真,要求我做什么很无理的事情吗?”
无理?应该不算吧。
梦子直入正题:“您算是高专的管理层吗?”
“……没有半点寒暄就直接发问的爱丽丝小姐好冷漠啊。”
感觉一下子变得无精打采的五条悟好像快要枯萎了。
如果是平时,梦子可能还会安慰他一下,但说实在的,肩负沉重工作的她现在也差不多快要碎掉了,真的没有办法挤出多余的情绪价值,大脑早已开始冷静且机械地分析起五条悟的这句回答了。
很明显,此次五条先生依然没有直面她的问题,反而说她相当冷漠,这绝对是逃避的行径无疑。既然开始逃避了,八成意味着他尚未跻身管理层,且对这个事实羞于启齿。
很好,她完全听懂这番弦外之音了。
梦子了然般点点头,后退了一小步:“好的五条先生,我明白了。”
“等等,你这是明白什么了?”
后退的这一步被他硬生生拽回来了。在进行了长达三分钟的正经沟通之后,他们之间的信息差总算是被打通了——管着她的五条悟当然是隶属于管理层级的。
“明天上午十点半,对吧?好,我会和你一起去的。”
他答应得分外爽快,连自己的日程表都没有看一下,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有空,还是会为了这烦人的差事特意腾出时间。
不管是上述哪种可能性,其实都足以让梦子松一口气了。正准备告辞,还未走远就被他叫住了。
“呐,爱丽丝。”
他的声音好像很远,却又近在耳边。
“我们一向对外宣称咒术高专是所宗教学校,对吗?”
这算是对她的抽查吗?幸好她还记得这件小事。
脚步顿了顿,她点点头:“是的。”
“好,我知道了。”他忽然板起面孔,好一副正经模样,“我会好好为明天做准备的。”
“……这也要做准备吗?”
“当然要啊!”
他的语气如此理所应当,梦子忍不住想笑。幸好她及时压下了嘴角,勉强维持住了端正姿态。
“是吗?那我很期待。”她说。
这可不是什么礼貌且敷衍的佳话。对于五条悟能为明日的会面做出多么好的准备,梦子真的很好奇。这份期待足以支撑她在车边耐心等待上十分钟都不觉得无聊。
暴雨过后是难得的大晴天——多少有点过分晴朗了,上午九点的日光就已明媚到足以和正午时分媲美。
如果起风了,那倒是温暖宜人的好日子,可要是平静无风,日光足以把脑袋晒到冒烟。
梦子的车也是被这么晒得滚烫的,所以她这会儿才大敞着车门,还把空调开到最低用来降温,自己却不愿待在里头,心甘情愿地站在车旁等待。
外头可比热到媲美沙漠地带的车里舒服多了!
等了好久,五条悟还是没有出现。日头越升越高,多少有些晃眼了。梦子抬手挡在额前,余光一角仍有闪烁的日光,刺得眼睛难受。她朝闪烁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并非全然是日光在作祟。
不远处某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上,有什么小东西在反射着阳光。走近一些,才发现那是颗金色的宝石。
准确地说,应当是金色宝石的耳环。
宝石是小小菱形的,通透得足以看到天空的金色,有点像她的眼睛。也许是在枝头挂了很久,银针稍稍有些发黑,但宝石依然美丽而璀璨。
可惜是假的。她想。
梦子见过这枚耳环,在她的梦中。
准确地说,并非是在梦中,而是梦里的她的回忆。也有可能是被忘记的过去。
无论是哪种,其实都无所谓了。反正它都被遗忘在了此处。说不定再过不多久,乌鸦就会把它叼走。乌鸦总是很喜欢这种亮晶晶的漂亮东西——其实梦子自己也喜欢。
她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该取下这枚耳环。迟疑着,终于伸出手时,凛冽的春日寒风却吹动了枝条,耳环猛烈地晃荡了几下,擦着她的指尖掉落在地,啪嗒一声掉进了花坛里,在土地上砸出一个小坑。
现在,这块虚假却漂亮的宝石可就没有办法映出天空了。透过透明的菱形晶体,只能看到被压扁的泥土,深棕色的,实在不美观。
风吹得梦子不住地发抖,在日光下站了很久才终于回暖。挪动着僵硬的四肢,她抽出口袋里的手帕,蹲下来,包住沾着泥土的耳环。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她还没想好。不过,现在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也没关系。
“爱——丽丝!”
五条悟正在呼唤她。
第48章 得道高僧
“你正在和虫子玩拔河吗?”
一如既往很有五条悟风格的胡乱猜测从身后响起。
我只不过是在弯腰捡东西而已——梦子打算这么为自己辩解。可回头看到一身和服的五条悟时,话语却忽然卡住了。
盯着别人上下打量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梦子对此心知肚明,可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从他头顶被风吹得翘起的发丝挪动到了整齐交叠的白色和服衣领,而后又不可避免地落到了长长的羽织下摆绣着的松纹。
就这么从上到下瞄了几个来回,每当她重新抬起眼眸的时候,五条悟都会不着痕迹地抬起下巴。他貌似很是得意,揣在宽大衣袖里的双手都在轻松地敲打着。
“怎么样?”
估计是被看了半天都没得到评价,他索性主动出击了。
被他这么一问,梦子又忍不住将他打量了一遍。
“嗯……挺不错的。”她分外坦诚地说,“但您今天为什么要穿和服?”
印象里,五条悟好像从没在她眼前穿过和服——不过以她糟糕的记忆力,这句“从来没有”的准确度实在不高就是了。
总之,她没见过这身浅白的和服,绣有松纹的深色羽织也不熟悉,幸好这一切都不会让五条悟显得陌生。忽然想起昨天他好像说……诶,等等,他昨天说了什么来着,怎么还不到二十四小事她就已经忘记了?
赶紧翻开小海龟笔记本找找线索,毫不意外地期待落空。梦子皱起眉头,企图用这种物理方式实现“绞尽脑汁”的效果。
还算运气不错,在眉心添上贵价护肤品都恢复不了的皱纹之前,她终于想起来了,昨天五条悟说的是要为了今天的会面好好做准备。
好好做准备和换了一身和服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啊!想明白了!
梦子轻轻捶打了一下掌心,恍然大悟:“您是打算使用美人计向政府人员发出魅惑之术从而迷惑对方进而让今日的沟通变得无比顺畅吗?”
五条悟扬起的得意脑袋倏地就耷拉下去了,表情分外微妙,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爱丽丝你到底在说什么东西。”
“……对不起。”
现在轮到梦子耷拉脑袋了。
当然,是出于胡言乱语之后的羞耻感在作祟。
可我的猜想也挺靠谱的呀。她不服气地心想着。
和服的五条悟确实很帅气,看上去端正又威严,想要施展魅惑术那不是手到擒来嘛——这么说并没有自己也被魅惑到了的意思。
再说了,除了这个可能性之外,也实在想不到别的什么理由了吧?
大概是她的困惑已经显而易见地浮到面上了,五条悟的表情从欲言又止的微妙变成了快压不下去的窃笑。他抬起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他好像总喜欢这么做。
“咒术高专不是对外宣称是宗教学校嘛。”他解释起来,“所以我肯定要打扮得像个搞宗教的僧侣才行嘛!”
“僧侣……”梦子的视线又进入到打量模式了,“但你没穿袈裟或是僧侣的袍子呢。”
他摊了摊手:“因为我没有这种东西嘛。不过我已经在配色上尽量往僧侣的方向靠拢了。”
该怎么评价呢……听他这么一说,这身深浅色的搭配确实和僧侣的白色衣衫配色很像,但如果非要说这就是形似僧侣的穿搭,那多少有点牵强了。梦子觉得五条悟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昆布拌豆腐。
而五条悟本人对此显然是浑然不觉,自顾自说着:“要是戴上斗笠,或者拿个厚点的铁碗的话,肯定就更像了。”
再说下去可就更怪了,看来已经到了必须说点实话的时候了。
“斗笠搭配和服,看起来会很怪的。而且您又不是要去化缘,带铁碗做什么?”梦子勇敢直言,“非要说的话,还是先把您的墨镜取下来吧。我不觉得一个搞宗教的人会戴一副小圆墨镜。”
“啊,不会吗?”
“我想不会。”
五条悟似乎将信将疑,不过还是把墨镜摘下来了,随手丢给梦子,叫她帮忙保管一下。
“不过,我果然还是更习惯眼前有东西挡着的感觉。”
他说着,眯了眯眼,仿佛此刻躲入云层背后的日光真有那么明媚。
梦子不知道是该把墨镜还给他还是好好收起来了,犹豫了小半秒,问道:“是觉得太亮了吗?”
“太亮?倒还好啦。其实遮住双眼也是一种束缚哟。”
束缚……是什么东西来着?
她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这个概念的,可大脑却空空如也,想不到太多与“束缚”相关的内容。她索性不去苦恼了。
所以现在他的诉求是想把眼睛遮起来,没错吧?
“需要我帮您把绷带拿过来吗?”她猜五条悟没把平时常用的绷带带在身上。
“再不出发的话会迟到吧?我可不想迟到哟。”他说着,视线落在了她的领口处,“干脆就地取材吧。”
这么说着的五条悟,显然是看上了她的红色领带。虽然梦子真的很想回答说“我跑步很快来回一趟不花时间”,可他的暗示都已经明显到这种程度了,她当然不打算扫兴。
配合地松开领带,递到他的手中。梦子小声嘀咕了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就用吧”,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但既然他毫无芥蒂地用了,看来是一点也不介意。
她的这条深红色领带其实已经用了很多年,看起来倒还算崭新,泛着丝织品特有的莹润光泽,表面还绣上了浅浅的竖线条纹,只有在强烈的日光下才能看得真切。窄窄的布条不会像绷带那样,把头发压得高高竖起,五条悟的白发就这么耷拉着,看起来分外蓬松轻盈,梦子又想起毛绒小熊的脑袋了。
不过,才三四指宽的领带,真的能够完美地挡住视线吗?她有点担心。
她的领带没那么轻薄,出于质感的考虑,是由两层布料缝起来的,此刻厚重地贴在他的眼眶上,被鼻梁骨撑出了很明显的一层空隙。梦子歪过上半身,而后又歪下去了一点,打量着这处难以忽视的空隙,心想着是不是该用双面胶把领带贴在他的脸上才好。
“在看什么呢?”
很忽然的,五条悟也歪过脑袋,像是在学她。
透过领带的间隙,能看到他垂下的蓝色眼眸——他在看着自己。
梦子直起身子:“感觉您现在看起来很像个盲僧。”
“是吗?”这个评价倒是让他很高兴,“盲僧更加专业哟!”
“还有这种说法吗?”
“有的有的。”
他一本正经地点着脑袋,却压根没有和梦子解释盲僧的专业之处究竟是什么,幸好她对于这个问题也没那么感兴趣。既然眼下最棘手的问题也已经搞定,那就该出发了。
再不踩下油门的话,可真就要迟到了。
住宅局位于市中心的最边缘地带的办公楼里,姑且是个安静又毗邻热闹地带的好位置。昨天梦子好好地拜读了一下国土交通省住宅局的官网,果然这个部门主要负责建筑和不动产的管理,也难怪能给自己谋到这样好地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