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子给自己早早预设好了这样的前提。这可不是妄自菲薄——她确实觉得自己的运气很烂。
譬如像是现在,她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从上到下摸索了三个来回,都没有摸到钱包,很迟钝地这才想起出门时好像根本就没有带上。
很好。她的坏运气从第一步开始就展露无遗了。
没办法了,只好继续将手藏在口袋里。她尴尬地笑了笑,对五条悟说:“看吧。果然是我的运气更差。”
“怎么还没开始就主动放弃了?”
他好像在嘲笑你,但话语中却听不出太多嘲讽的意味。尤其是当他掏出又一枚百元硬币塞进钱箱里时,梦子更加确信他不会讽刺自己了。
“求签之前,不要忘记先许愿哟。”五条悟提醒她。
这么说来,他刚才也许愿了吗?好像没注意到呢。梦子随口问道:“五条先生许了什么愿望?”
“嘘——愿望可不能说出来!”
他煞有介事般板起面孔,不过这番正经模样持续不到半秒钟,就彻底消失不见了。他望向门外的绿意,又抬头看了看他们身后的佛像。梦子不知道他究竟在留意着什么,只听到他说:
“既然抽到的是‘吉’,那么等我的愿望实现之后,你就会知道是什么了。”
“是吗?”
其实没怎么明白他的意思。
“我会耐心等着的,也祝您早日实现心愿。”
那么,自己的愿望是什么呢?她一下子有些想不到。
财富、权力、名誉,这些愿望庸俗却也实用,不过梦子暂且没有这方面的需求。那就……
……就希望轻而易举便会丢失的记忆,可以重新再被她回想起来吧。
愿望已定,千万不能忘记好好谢过五条悟的金钱支援。她捧起签筒,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用力晃动起来。
铁做的罐子比想象得还要沉一点,藏在里头的数百根竹签碰撞出微微的震动,让指尖都有些发麻了。
摇晃、摇晃、而后继续摇晃。在略微嘈杂的哗啦声中,她听到五条悟说起了以前去求签的事。
“上次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垂眸看她,而后才接着说,“别人去了神社求签,结果那家伙一连抽到了三张大凶,超倒霉。你的运气就算再糟糕,也不会比那时候更糟了。”
她还在晃荡签筒,手臂已经快要使不上劲了:“您的同伴有因此而生气吗?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很不高兴吧。”
“倒是看不出来有没有生气,不过那家伙嘴上说着没有不高兴,实际脸都快黑了,然后还对我做了超级过分的事情。”
“是什么事情?”
“你的签还没有出来吗?”
“啊……是的。”
已经摇晃了好久好久,怎么还是没有见到竹签探出头来呢?肯定是签筒出问题了吧。
现在梦子确实没那么高兴了。最后再用力晃动一下,结果照旧,她索性罢休地放下了签筒,对五条悟抱歉一笑。
“看来我的运气真的不怎么样。”
五条悟捏起指尖,摆出了一个很奇妙的姿势,小声说:“需要用我的神之手帮你抓一根竹签出来吗?”
“在神的面前说‘神之手’真的不要紧吗?”
“没事没事!”
“唔……还是算了。”梦子干脆利落地放弃了。
绕过正殿,从侧门离开。附近的游客还是没有多起来,依旧冷冷清清。忽然听到五条悟高声宣布“此处没有任何诅咒出没,棒极了!”,她才想起来,他们是为了盘查这片区域的诅咒情况而来的——显然刚才的氛围并没有太多工作的感觉。
另一件事倒是没有忘记,她还记得五条悟差遣她而非伊地知前来协助,是向她施加的小小惩罚。但此刻真的存在着处罚的意味吗?梦子难以回答。
如果一定要让她给出答复,她可能会说“不”。
因为当他们路过画展时,五条悟会拉着她一起进去看,可惜没有哪副画是美丽的,反倒是画框下方的标价更容易让人发出惊叹。从头看到尾,艺术造诣没有提升半点,诅咒当然也没见到,她光顾着拖住自己快要惊掉的下巴,以及附和五条悟对于这些画作的嘲笑了。
他们走遍了浅草的每一条街,巡视了最老的影院,顺便看了今日唯一放映的九十年代恐怖片,特效实在蹩脚,根本不吓人,不过女主角被恶意的同学泼了满身猪血之后愤然复仇的场景确实叫人觉得畅快,姑且给个及格分吧。
当然,这里也没有诅咒出没。
真是分外和平的浅草啊。
此处没有折断的行道树,也看不到吹破的玻璃窗,更不存在因风暴而坍塌的房屋。偶尔——好吧,其实是大多数时候,梦子会忘记卡特琳娜飓风曾经来过的事实。
难道只有有栖家成为了飓风的“受害者”吗?她啃着草莓味棒冰,胡思乱想着。
顺便一提,这根棒冰是靠五条悟的好运气在便利店抽中的买一送一的赠品。
一直走到隅田川旁,她听到五条悟念叨着说,明天是不是应该再从其他咒术师手里搜刮点未经巡视的区域继续进行诅咒探查。
“你不觉得今天过得特别轻松吗?”他说。
嗯。确实很轻松,她无法否认。但这真的只是惩罚,而不是……
暧昧字眼又快从脑海中跳出来了,梦子立刻中断了思考。她暂且放下了所有的疑问,直到重新回到车上,才心安理得地继续思考她的困惑。
她果然还是有很多事情想问五条悟。
不只是过分轻松的今天,还是更早之前的事。她昨晚在家里听到了奇怪的话语,那些话中反复出现了“五条”的字眼,也许这么想会有点武断,可她只能把“五条”与“悟”联系起来。还有古怪的梦,五条悟说她是坏小孩,所以……真的,净是未解的疑问。
梦子扯下安全带,慢吞吞扣上,视线总停留在车内后视镜上,清脆的咔哒一声稍显刺耳。数度试图开口,却都没能顺利地说出什么,她想等到最合适的机会再予以询问,不过这样的机会似乎也很难找到。
“爱丽丝,你怎么总是在看我?”他忽然问。
好嘛。不仅没能等到好机会,居然还被抓包了。梦子悻悻收回目光,觉得应该替自己辩解几句才好。
辩解的话语也没能说出口,因为这辆车正在缓缓向前挪动——可她此刻还踩着刹车呢!
是车坏了,车坏了,还是车坏了?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性了。
挽救的余地根本不剩多少,还来不及做点什么,车已经撞上了路边的围栏。
梦子必须承认,撞击瞬间发出的声音确实有点太响了,也的确有那么一点吓人。但她也必须要说,刹车真的已经被踩到底了,路边栏杆也没有变形,且因此而产生的冲击算不上多么强烈,完全比不上昨晚她掉进河里时那么强烈。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场小小的意外事故,可不知怎么的,安全气囊居然弹出来了,砰的一声扑到她脸上,突兀声响差点吓到心脏停跳。后脑勺猛地碰上靠着,倒是不痛,却撞得她晕乎乎的,整个人都快呆住了。
呲——这是安全气囊正在漏气的声音。至于耳边的笑声,自然是来自五条悟。
好消息是,她亲爱的上司五条先生毫发无伤,依旧安然无恙,而且好像没有生气。
坏消息是,他好事般从后排探身靠了过来,笑嘻嘻的模样显然是在幸灾乐祸。
他低头看了看瘪下去的安全气囊,又轻轻一揪她乱糟糟的刘海,笑了好久都没停。
“啊。爱丽丝,你闯祸啦!”
第63章 风的声音
嗯,是闯祸了。
虽然梦子真的很想反驳五条悟,但他说的确实是事实没错。此刻从心底浮起的尴尬兼罪恶感的复杂情绪混合体也无比真切,真切到她的额头上都开始冒汗了。
看看眼前巍然不动的路边围栏,再垂眸瞄一瞄落在柏油路面上的车灯和铁皮碎片,绝不能忘记身旁的五条悟摆出的好事面孔。梦子无言以对,她觉得自己好像沉默了好久,但也只勉强挤出了一声长长的且意味不明的“呃——”。
这种时候该说点什么才好呢,要道歉吗?
但道歉对象应该是近在眼前的车祸受害者五条悟,还是远在咒高的财产受害者伊地知,亦或者是惨兮兮被压扁了车头的这辆旧车呢?估计是全都要照顾到才行吧。
梦子慢吞吞地坐直身子。大概要怪罪那突然嘭起的安全气囊,现在她的脖颈还保持着气囊贴脸瞬间的后仰状态,只能一点一点僵硬地挪回正常的姿势,而后再磨蹭着转向五条悟。她扯了扯嘴角,勉强算是挤出了像样的笑容。
“五条先生……您还好吗?”说着说着,她有点紧张起来了,“我想您应该没有受伤吧?”
千万别受伤千万别受伤千万别受伤——她心里的复读机开始疯狂重复这个愿望。
“放心吧。”五条悟忽然伸出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毫发无损!”
“是吗?太好了……”
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尽管烦心事还是有一大堆,但至少知道了五条悟安然无恙,这就足够让梦子暂且放下所有的苦恼,伏在方向盘上好好地重整心情了。
眼下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伊地知的这台车绝对出了问题。发生碰撞的那几秒钟发生的事情还停留在大脑中,不受控制地反复重播,偶尔会像开了倍速播放那样咻一下就从脑海中掠过,多数时候是以慢动作般迟缓地在眼前铺展开,甚至还能无比清晰地看到因用力到不自觉颤抖的她的腿,以及踩到几乎快要瘪下去的刹车踏板。
所以,不管怎么看,有问题的都是车,而不是她——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事实转述给伊地知才好了。
将心比心地想一想,如果伊地知借了她的车,归还时却变成了破破烂烂的模样,他还要坚称是车的原因而非自己的原因,那她绝对会生气的。
越想越觉得心慌了,梦子真想遁入地底藏起来才好。可惜鸵鸟行为向来是派不上用场的,经过好一番深思熟虑(其实并没有思索太久),她果断下了车,顺便邀请五条悟一起和她站在马路牙子上。
“我要先把这辆车修好才行。”她郑重其事道,“您接下来是不是还有重要的工作?”
五条悟歪过脑袋,笑眯眯地:“是哦。”
“了解。我可能没办法送您过去了,这辆车有点……危险。”
“没关系。”他满不在意地耸耸肩膀,“我又不是随时随地都需要辅助监督。”
不是随时随地都需要辅助监督……如此说来,今日作为辅助监督的自己也没正经地派上用场呢。
梦子其实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在此刻这念头才显得更加鲜明罢了。
“今天的工作。”她迟疑了一下,才接着说,“实际上不需要我协助也没关系吧?”
五条悟依靠着行道树,似乎并不意外于她会给出这样的疑问。他像模像样地思索了片刻——怎么看都像是装模作样。
“理论上是不需要的。”他摆出结论。
果然是这样啊。
现在梦子也不觉得意外了,但总免不了冒出一点不情不愿的疑虑。
“那您为什么还要……”
五条悟打断了她:“因为我想要你陪在我身边呀。”
未尽的话语就这么断在了半途,再也说不出来了。梦子庆幸自己正低着头,否则她那惊讶到近乎不自然的表情就要彻底暴露在他的眼前了。脸颊莫名的很是冰冷,一定是临近傍晚的风裹挟着夜晚的寒意,吹得她快要着凉了吧。
别想太多。别想太多。他说的是一句很正常的话。
别被因为做了那样暧昧的梦,就把一切都镀上罗曼蒂克的色彩。
自我安慰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实在不好说,但大脑的迟钝倒是无比真切。当五条悟把他的钱包递到眼前时,她完全没反应过来,困惑地抬起眼眸看他。
“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她习惯性地问道,而五条悟只是摆了摆手:“不是啦。你忘记自己忘带钱包的事了吗?修车可是很花钱的哟,我可不希望我家的辅助监督因为付不出钱而被扣押在修车厂里拧螺丝还债!”
肯定是故意的,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张牙舞爪,摆出好一副骇人模样,好像拧螺丝当真是那么恐怖的苦工似的。
被这么吓唬着,再不接受这份好心,可就真的太浪费他的演技了。梦子赶紧伸出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了他那沉甸甸的——且镶着奢侈品牌银标的贵重钱包。
“对了。”他弯下腰,凑近她的耳旁,神秘兮兮地说,“我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伊地知的,修好车以后就当作事故根本没有发生过吧。”
“明白。”
但怎么总有种做贼的感觉?
梦子把钱包装进口袋里:“我回去就把钱还给您。”
“没事。”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说出口的只有简单的一句,“干嘛总这么客气。”
“嗯……因为我很礼貌?”
“对别人礼貌就好啦,在我面前用不着这样。你总表现得很见外,我会伤心的。爱丽丝,你也不想看我掉眼泪吧?”
五条悟这么说着,嘴角也一点一点耷拉下去了。
像他这样的人,真的会如此轻易就掉眼泪吗?
说实在的,梦子持怀疑态度。
明确的质疑,当然是说不出口的,她只摇了摇头。这就足以让五条悟心满意足了。
有趣的一天到此刻算是正式结束了。先同五条悟道别,再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而后打电话给修车厂,拜托他们把这台破车搬走。
鉴定车辆的损伤情况花了好长好长时间,测算维修费用也耗费了好久好久,当修车厂的店员把账单拿到面前时,梦子差点停止呼吸了。
真是出乎意料的天价啊。
她几乎把五条悟钱包里的每一张钞票都掏空了。谢天谢地,刚好够付。她尽量以平和的心态递上这笔巨款,可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忽然听到“啪嗒”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纸钞里掉出来了。
是虫子吗?这是梦子最开始冒出来的想法。
她没有看清掉落的是什么,但似乎小小的,有棱有角,像是飞蛾的翅膀。等到“啪嗒”一声切实地落在了地面上,她才注意到,原来那是一张叠成三角形的纸片。
既然是从钞票中间掉出来的,应该说明这小东西原本就放在钱包夹层里了吧。梦子弯腰把它拾起。
修车厂的灯光昏暗,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机油的臭味,就算开满了所有顶灯,也像是阴天才有的天色。最为明亮的光源是身旁工人拿着焊接仪器喷出的火光,赤红赤红地映在余光的边角,如同灼烧一般,照得她眼睛难受,但也照亮了三角纸片上的小字。
「凶」
这就是映入梦子眼中的文字。
在“凶”字的左侧大概还有另一个字,不过被折进里面去了,只露出形似墨点的笔画。她猜完整的字样应该是“大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