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白珩扫视周围,问:“怎么样?今天煮点腊肉粥就酒吃,如何?”
“哪用那么可怜?”幼清刚准备从口袋里掏出食材,丹枫便出言阻止,“帐内狭窄,出去摆弄。”
景元还在门口顶着幕布站着呢。
六人同行,幼清在路上便给几个人都摸了脉象,又各自分了仙丹两颗,催促大家吃下去。别说,入口之后,觉得通体轻松,呼吸都顺畅了不少,幼清这丹药炼制七七四十九年,已经臻至化境,实乃大补中的大补,她大手一挥就是十颗,对朋友算是极为真挚了。
外面虽是沙地,军营中也铺设了木板,几人找了个开阔的位置,以石为桌,席地而坐,幼清依次摆出下酒小菜,又把热心原住民送的腊肉炖煮成菜,饼也蒸软了,吃到一半,白珩才想起来还没斟酒,于是一人一小杯,景元这次没有阻拦幼清喝酒,反而希望她一口断片,就这样把她虏回家去,省得她总是惦记着杀敌,偷偷摸摸地独自前去可就遭了。
景元望着杯里粉色的酒水,闻着一股淡淡的果子酸香气,便问:“果酒?”
“嗯,听说是当地特产的果子,闻着怎么一股酸气…”白珩皱皱鼻子,“唉,普通百姓自家酿的,怎么能比上仙舟的精酿?不过这酒看起来澄澈透明,没有杂质,不至于是酸臭变质,果酒的话,劲儿不足,但只有这些了…”
白珩举杯道:“先喝一杯,待我们回到仙舟,由我做东,宴请诸位!”
得胜归来,就该这样欢喜庆贺,白珩忘了原住民的劝告,一口闷了,只觉得嘴里一股酸溜溜的甜,紧接着便是丰富浓郁的香,品酒无数的白珩都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好酒!极香!”
话音刚落,白珩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赶紧扶住镜流,镜流稳住她的身体,笑了笑:“怎么,上头了?”
“这酒…”白珩咋舌,似乎是在回味,似乎是在沉思,过了一会儿,她勉强坐正身子,低着头不动了。
镜流挑眉,撩开她的头发,却见白珩双颊通红,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了出来。
“我…想娘了!”白珩突然来了一句。
她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爹!娘!我好害怕…呜呜…”
镜流愣在原地,看白珩的样子不像是装的,便伸手拍拍她的肩膀,白珩着了魔般落泪,两手抓着镜流的手腕说:“镜流,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镜流揉揉她的耳朵,白珩伏在她的肩头啜泣,也不知白珩是不是酒品太好,说了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后,她便抽泣着睡着了。
城
镜流搂着白珩,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们几个,与白珩相处百年,镜流可没见过她掉过眼泪,白珩总是笑嘻嘻的,遇到事也会摆出正经模样,她爹娘在她年幼时便死在与孽物的战斗之中,白珩很少提起他们,镜流一度认为白珩那时并不记事,原来她都记得?
三个男人低头看看酒,轻嗅之后,酒中没有异味,更不可能有毒,他们权当是分散后再度聚首令白珩动容,便碰碰杯,正常饮酒吃菜了。
三人吃了一会儿都觉得不太对。
尤其是丹枫,面色凝重,一手掩着面目,景元看起来还算正常,口中仍是关心之语:“丹枫哥,怎么,头痛了?”
丹枫摇摇头。他放下酒杯,不知在思索什么,应星见他不再喝酒,于是向景元抬了抬,两人喝了半杯下去,景元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幼清见他起身,坐到丹枫与应星之间,揽住他们的肩膀,三人的表情都十分精彩。
城
景元叹了口气,忽而眉头一皱,眼眶湿了,他说:“之前在幼清的飞船上听了一首歌…”
幼清张开嘴,筷子悬在半空,就听景元唱起了那首《兄弟抱一下》,令人喷饭!
幼清与镜流对视,两人的表情更为精彩,尤其是应星盘腿而坐,手搭在腿上,眼尾发红的模样,更是让人惊掉下巴。
应星皱皱鼻子,用手拍拍景元放在肩膀的手背,丹枫似乎是不想叫人看见自己落泪的模样,竟然就这样逃跑了!
这下酒桌一角只剩下两位酒量几好的人,就着一碟盐渍花生,推心置腹说着什么,各自都垂下眼泪。
大概是眼前的场景太过诡异,镜流举杯的手还悬在半空,始终没有放下。
她望了望杯中粉红的酒水,也不知在看什么。最终,镜流放下酒杯,没有喝酒,就这么扛着白珩回去了。城
再看应星与景元,两个好兄弟叠着睡死过去,幼清好奇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酒,理智告诉她,这酒劲儿大得能让景元醉酒发疯,她不该轻易尝试。
可幼清长这么大,还没有她不敢干的事。
她伸出舌头,小猫舔水般舔了一下。
嘶…又辣又酸,还有点点甜。咂咂嘴,回味悠长,好香啊…像是花香、果香,还有点像蜂蜜!幼清每舔一下都能舔出一种新的口味,等到景元从醉酒中苏醒过来,就看到一个空杯子,而幼清却不知所踪了。
第85章
酒醒后的景元随手拍醒身旁的应星后便去寻觅幼清了。
应星坐起来晃晃脑袋,桌上杯盘狼藉,也只剩下一人,应星一手撑头,缓了片刻才挪过去收拾几人吃剩的酒席。
摸到幼清的杯子时,他往里头瞧了瞧,居然一滴不剩,这酒劲头十足,喝下去后,仿佛一声受过的委屈都涌上心头眼角,要是幼清一口气喝干,以她的性格,岂不是要哭出一片海来?
应星设想得不错,景元找到幼清时,她正对着一片湖水发呆。
而这颗行星水资源紧缺,根本不可能出现这么一大片湖。
幼清抱着膝盖,抽抽鼻子,两个眼睛肿得像个核桃,景元走过去扶她,幼清又哭出眼泪,推搡着不要他碰。
“好了…一会儿回了罗浮,做你爱吃的糖醋鱼,好不好?”
幼清瘪瘪嘴,勉强配合起身,刚一站起来,就立即捂住嘴巴,景元见她要吐,赶紧稳住她的身体,一手缠住她垂落的长发,给她尽数挽在脑后。
幼清也没吐出来什么,看着像是清水淅沥沥地从手中垂落,幼清憋红双眼,泪水也一并涌出,景元瞧她像个溢满的水葫芦,不断往外涌出水来,心里怜爱,叹道:“下次可不能放你喝酒了…”
幼清的指缝之间似乎有淡淡的红影,景元还以为她吐得厉害,以至于要吐血了,顿时慌了手脚,想要把她带去找丹枫哥瞧瞧,哪知道幼清的手指缝里钻出一条小红鱼,幼清急道:“别…”
那小鱼被她用仙法抓住,一扭头又钻进了幼清的肚子…
景元汗毛倒数,总觉得怀里的幼清没了实体,更像是盛着水的器皿,那些小红鱼还不断从她嘴里冒出来,她哭喊着“不要”,景元只好替她抓住小鱼,往她身上送去。
这么哭闹一会儿,幼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景元眼看酒劲儿未过,便想把她带回去,吃些解酒的汤药,似乎是怕她也像小鱼一样从指缝淌出去,景元抱得都小心翼翼。
回飞船这一路,幼清又哭又吐,捂着嘴是怕那些小红鱼逃跑,景元虽见过这些小鱼,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一旦发现它们脱离掌控,景元便伸手抓住,有人替她抓鱼,幼清明显安定不少,乖乖跟着他回到了飞船。
这一场酒喝得几人昏昏沉沉,溃不成军,白珩还在昏睡,丹枫已经醒酒,听闻幼清醉酒不适,便过来喂了她点汤药,幼清握着丹枫的手腕,不准他走,整个人又靠在景元怀里,嘴里喃喃哭诉着什么。
景元靠近,才听到她不断重复的一句是“小鱼不要忘了阿娘”…
此前进入她设下的梦,便有那些红色的游鱼,莫非其中藏着她的记忆?
喝了汤药,至少不再呕吐,鱼也不会跑了,景元安慰地拍拍她的后背,哄道:“不会忘的,她也不会忘记你的。”
幼清合着眼抽泣,两人不知她在想什么,但看她这样伤心,恐怕是想起与父母的往事,既然丹枫在这能令她安心,景元便空出一点位置,让丹枫得以坐下,摸到丹枫的龙尾,幼清果然露出心安的表情,但当景元想把她送到丹枫怀里时,她又不准,非要占着两个人。
见她吐得难受,他们也没再离开,就在这陪她了。
而此时的幼清正陷入久远的回忆,那时她不过人族四五岁的光景,懵懵懂懂,小小的世界里只有爹娘。
她不需要吃母乳就能长大,但母亲极为疼爱她,幼清幼年就躺在母亲的怀里睡觉、吃东西,很是黏她。
幼清记得那是阳光明媚的一日,她与娘亲去浅海晒太阳,幼清趴在一块热乎乎的石头上,娘亲则坐在她对面,用手指逗她,不知为何,幼清觉得阿娘有些感伤,幼清伸出小手去摸母亲的脸,母亲忽然问:“小鱼呀,你会忘了阿娘吗?”
幼清把头摇成拨浪鼓,见母亲垂泪,她也哭了起来,急得绕着母亲游动。
“小鱼不会忘记阿娘…”幼清哭着说,“不会忘的。”城
那时她并不知道何谓“历劫”,母亲那时如此感伤,便是因为凡劫将至,卦象凶险,母亲恐怕自己一去百年,回来时女儿已经认不得她,更怕自己回不来,让女儿失去母亲的照料。
一想到这,即便是平日坚强的剑仙都忍不住流泪,幼清哭得更凶,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泡一个接一个,娘亲反而破涕为笑,揉着幼清的小脸说:“好啦,不哭了…”
幼清抱着母亲的手,害怕得问:“那娘亲会忘记小鱼吗?”
母亲怔忪片刻,又笑着摇了摇头。
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下凡历劫,前生往事都是尘烟,夫君女儿同样如此,她不会记得他们。
但母亲仍是说:“不会忘,不会忘了我的清清。”
幼清赶紧拉住她的小指,吐着泡泡说:“那我们拉勾…”
于是拉勾盖章,母亲笑着捏捏她的小手,幼清的手心突然冒出来一条红色的小鱼,阿娘温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幼清,这是能贮存记忆的仙法,有了它,你就再也不会忘记阿娘了。”
幼清抱着她的第一个忆境,好奇地打量着,“那我该把它放在哪?”
“放在哪…幼清想放在哪呢?”
“放在肚子里吧!”幼清摸摸肚皮,“父王说我的肚皮圆圆,能够装船哩。”城
娘亲噗嗤一笑,把红色的小鱼拍进她的肚皮,其实忆境无色无形,并没有具体的形态,创造出来就能受主人驱动,并不需要给它找个去处,幼清之所以把每一个重要的记忆都做成红色的小鱼放在肚子里,都是因为母亲。
年幼的龙王之女懵懂地抚着肚皮,她想象着与母亲的回忆正在肚子里游动,不知为何,幼清咯咯地笑起来,缠着母亲要学这神奇的仙法,母亲怎不应允?
她本以为那个能晒太阳的午后,也会像她出生后的每一次一般普通平常。
可不久后,母亲历劫,见不到母亲的孩子当然会找,父王用尽理由,直到再也骗不下去,只好坦白了妻子的去处。
幼清不知何谓历劫,她只知道娘不在身边,她要去找阿娘。
疼爱女儿的父亲受不了孩子的哭闹,就这样妥协了。
那是幼清第一次来到凡间。
外面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幼清好奇地伸出手,这里的气味不同于深海,尤其是到了夜里,街道上熙熙攘攘,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好生热闹!
父王大概也不清楚母亲在哪里。
他在凡间绕了一圈,给幼清买了一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拨浪鼓、糖画、虎头枕头…
幼清抱着一堆玩意,笑呵呵地骑在龙王的肩膀上,来往的姐姐与姨姨见了父王的面容,都羞得面红耳赤,用扇子遮住脸后还忍不住去偷看。
幼清扒着父王的脑袋低头瞧瞧,父王的人形不过是少了尾巴与龙角,与他平时并无太大的差别,怎么大家这样瞧爹爹呢?
渐渐地,幼清隐约明白,女子们看他是因为他长得俊朗,怪不得阿娘总是酸溜溜地说谁谁谁又瞧他了,这么被看着,连她这个做女儿的都觉得醋,于是用两只手盖住他的眼睛,美其名曰把他遮起来,不准别人看。
父王只好带上斗笠,把她抱在胳膊上,逛到半夜,一大一小才回了龙宫。幼清将糖画含在嘴里,吃了一半才想起来,他们爷俩还没找到娘亲呢!
幼清小跑去父母的卧房,就见父王托腮望远,一手握着一根梅花簪子,正出神摩挲着。
小小的幼清在那一刻领悟到了相思的惆怅,她骤然懂事起来,因为她看到父亲是那样思念阿娘,并不比她的想念少。
屋里冷清,深海之中,只有夜明珠的光辉,不曾见过月亮。
父王该有多孤独啊?
幼清爬上他的膝盖,见她来了,父王露出笑容,也把簪子放在一旁,是怕扎到细皮嫩肉的娃娃。
城
幼清将吃了一半的糖画高高举起,父王并不嫌弃,轻轻咬了一口,幼清还小大人般哄他:“这个给爹爹吃,幼清会照顾好爹爹的!”
父王笑了,他蹭蹭她的脸颊,用手拍拍她的背,以前不会抱娃生涩早已消失不见,在父王的怀中,幼清同样能睡得安稳。
但幼清毕竟年幼,能够坚持几月已经是极限,在察觉到自己已经足足一百多天没有见过母亲后,幼清再次爆发了。
没办法,东海龙王只能驮着幼子踏上寻妻之旅,其实他十分清楚妻子在何处,但他们不能相见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