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红泪笑。那笑容像是对恋爱中脸皮薄的女子那洞悉又宽容的笑,她笑着说:“我自诩见过世间千种男女之情,却是误判了你与苏公子这一种。”
季卷叹一口气。她原本累得厉害,但见息红泪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信息,又开始误解她与苏梦枕的关系,不由大发戏瘾,以手掩面道:“唉,哪怕我知他懂他,又有何用?他终究心属纯然不染尘的雷纯小姐,而不是我这般心思深沉的女人。”
息红泪脸上表情立即退光,嫌弃凝视着她,面无表情道:“你装得不像。”
“我哪有装?不过真情流露罢了。息姐姐,你怎么又说我与苏公子有情,又不信我的肺腑之言?”
息红泪神色诡异地看她,半晌道:“罢了。我看不出你对他究竟是虚情还是真心,不过苏公子看你的眼神,倒绝不清白就是了。”
还待再演的季卷剧烈咳嗽起来,差点要被唾沫呛死。宁中则就在她旁边,见状替她拍起后背,同时对息红泪指责般地道:“年轻人的感情由他们自己去捋,你我何必强推?”
她这意思,竟不是觉得息红泪眼睛花了,而是觉得不应该直白点明一样。
季卷无话可说,片刻哑然道:“呃,问题在于,苏梦枕不是水性杨花的人吧。”
苏梦枕突然咳嗽。
直到夜里才有空从宫中出来替他把脉的树大夫担忧地看他,见他只咳了两下便已收声,同时皱着眉,解释道:“无妨。一时喉痒。”
次日一早,因昨日京中大乱而歇业的画舫居然有客登门。唐晚词掀帘看了眼,惊咦:“怎么是他?”
息红泪也偏头瞧一眼,这一眼便让她立即开门迎客,语气迟疑道:“无情捕头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务?”
推着轮椅缓缓移入屋内的,正是京中“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他用冷玉似的眼神从舫中扫过,重新看向息红泪时,冰凉的神色些微缓和:“世叔入宫,托我来向息大娘报喜。因有世叔斡旋,官家今日已赦免纳兰初见讽议犯上之罪,一并抹去诸位劫狱之过。”
息红泪目露惊喜:“太好了。多谢诸葛神侯。之前也多亏神侯奔走,才使傅宗书不至于私下处理了纳兰初见,毁诺城一并铭记于心。”
无情闻言一笑,脸上阴霾尽去:“官家愿意大赦,也是因感念你们护驾有功,将功罪相抵了。”
他说到“护驾有功”四字时,面色有一瞬的微妙,些许温暖的笑意又似乌云密布般从脸上隐去了。他再次看向息红泪身后众人,忽对着个陌生的面孔拱手:“季少帮主,可否一谈。”
顶着张易容的季卷心下微跳,仍垂死挣扎:“季少帮主是谁?莫非你说的是现在毁诺城的――”
“我知道毁诺城中,有位‘季卷’每日坚持出入城,令天下皆知她仍逗留于此,但是,”他说到这里淡淡微笑:“我昨夜接连去了‘天牢’、‘破板门’、‘金水河岸’,看到了你的剑法。”
季卷叹:“我就说不到关键时刻,不能拔剑,免得像顶了张名片一样,到处宣告‘我就是始作俑者’。早知道之前在你面前,就坚决不动手了。”
无情的表情有一瞬无奈,偏头道:“不必向我强调你曾出剑维护过我。但交情与公义,是两件不相干的事。”
被戳穿了小心思,季卷也毫不脸红,从角落走上来,盯着无情看了半晌,忽而感叹:“我知道你要来找我做什么,但我宁可你能装傻不来。”
“是非对错,绝不可能装傻过去。”无情低声道,又抬高了音量,注视着季卷问:“我问你,傅宗书是否真的存心谋逆?”
季卷张一张嘴,微笑:“傅宗书罔上虐下,私通契丹,暗铸甲胄,都是已被查出的板上钉钉的事情。你说他是否存心谋逆?”
“对,我知道。”无情冷冷道,竟像在审讯犯人:“但这不代表他昨日会在金水河谋划刺杀。”
季卷叹气。
她叹完气,旋即开始耍无赖:“我知道你要向我求证什么,但我是绝对不会亲口承认的。”
无情冷冷盯着她,似乎随时会有暗器从他袖中飞射,但他终究没有动手,而是说:“世叔昨天发了很大的火。”
季卷眨眨眼。
无情又道:“你有计划,有阴谋,我可以放任不管,因为我们是朋友。――但你不应该拿官家的安危做赌注!”
季卷又眨了眨眼。
她忽然凑近一点,笑:“这是诸葛神侯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无情闭眼道:“世叔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官家纵有千种不是,但你可曾想过,昨日若稍有差池,朝堂剧震,万民齐喑,对大宋岂会是好事?”
季卷古怪地看他,忽而问:“你不觉得换一位官家,废花石纲,贬蔡京,重新清一遍朝堂,反倒对大宋还是件好事?”
无情脸色数变,蓦地厉喝:“慎言!你还要命不要?”
季卷反而笑了。因为只有被说中心事的人,才会这么色厉内荏地讲话。
于是她不仅是笑,简直高兴得要唱起歌跳起舞来。在她已默默做好与这些朋友刀剑相向的准备后,意识到她的朋友并不与她想象一般迂腐,而或许她可以寻到一种办法使他们不必彻底为敌,这已是足够令她感到快乐的事情。
她笑着保证:“放心吧,我没有要换官家的意图。反而,我要更加用力地维护官家,保护官家不受任何影响,好让他能信重我,能放权给我,能够使我放开手去做那件事。”
无情注视着她,忽揉了揉眉头,道:“你的每一个字,我都会回报给世叔。他会怎样考虑,怎样决定,我绝不会替你说情。”
“真的吗,我不信。”季卷笑道:“你怎么可能这么无情?”
因无情而得名无情的青年无言注视她。她笑了片刻,又一收表情,淡淡道:“神侯会容忍我的。他连蔡京之流都能容忍,何以不能容我一介忠臣?”
无情冷声道:“这句我也会报给世叔。”
季卷哈哈大笑:“他会知道这是我特意说给他的话!”
无情拂袖而去。在他拂袖去两日后,诸葛神侯在朝中运作的结果已逐渐显露。
诸葛神侯并没有因猜出她的小动作而放弃替她收尾。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季卷才会觉得一丝心虚,因为她的确是对君子欺之以方。在她们养伤期间,因官家被刺杀一事而造成的诸多后果一件件自万岁山传达向下,直到画舫。
第54章 免死铁券
在重归自己有禁军层层护卫的皇宫之中,休养了几日后,赵佶终于又恢复了自己修道之人的超然物外。京城已戒严数日,对傅宗书府的查抄也找出越来越多他大逆不道的证据。他在京中能作威作福多年,仰仗的实则是官家信任,一旦官家收回信任,那么许多本就暧昧难言的举措,都可被朝中政敌们栽做他早有反骨的证明。傅少宰已彻底倒台,但却依旧未能发现傅宗书本人的踪迹,如此人心惶惶,赵佶终于采纳了诸葛神侯的建议,解除了京中的管制,令城中百姓又能重新出门谋生。
向天下传檄通缉傅宗书一事自不用说,在此之外,他又接连对当日涉事之人逐一赏罚。
蔡京揽下失察之责,自请去职,赵佶只做降奉,并未削官。蔡京自觉惭愧,称病暂不上朝。
米公公与梁师成官升三级并赠以京中府邸,并给剑履上殿的殊荣。有了梁师成的功劳在前,王黼已是十拿九稳,随时要顶上傅宗书空出的位置。
这是些朝堂上的变动,对于江湖人,赵佶另有一套奖惩。
息红泪因护驾有功,免去劫狱之过,另赏金银数箱。对与她同行的两位佚名同伴,也怀着招安心思,许以高官厚禄,希望两人能以真面目与赵佶见面。季卷当然不打算去领这功劳,暗记一笔,未来或许会用上这个承诺。
而苏梦枕最早察觉傅宗书阴谋,放弃与六分半堂对敌,挟刀奔赴金水河岸,力救他性命,赵佶对他此前在京搅动风云的些许意见早已灰飞烟灭,宣他入宫畅谈几回,最终赐下的奖励,几乎惊破京中所有势力的眼球:
他赐了苏梦枕一面免死铁券。
这样东西的分量极重,因为赵佶登基以来,总共只给过太后,蔡京,诸葛神侯这三人免死铁券。这东西最表层的含义自然是无论苏梦枕或他想保的人犯下了怎样滔天大过,赵佶都可看在过往功劳上饶他一命,但若要考虑到苏梦枕实则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这样东西便在江湖中有了另一层含义:赵佶已认可,或说默许金风细雨楼在京城中攫取更大的权利。
六分半堂多位堂主出动,舍生忘死,因而被搜出的些与傅宗书的私下往来,被官家既往不咎。除此之外,赵佶另送一副“以理服人,以智胜人”亲笔牌匾。在雷损与狄飞惊看来,这也是对六分半堂的一种暗示,即官家并未完全倒向金风细雨楼,依旧允许雷损与其争一争这龙头的宝座。
大致处理完那一日惊变导致的无数麻烦,赵佶甚至还没忘记被他记在心上的季家父女。蔡京称病,收集花石纲的殊荣便尽数让度给季冷,让他领了节度使之职,便算从江湖草莽往朝堂的大大转变。至于传闻中仍待在毁诺城的季卷,他也没忘她献宝之功,前后传唤季冷几次,问询他该如何封赏。
期间甚至传出过传闻,赵佶听说季卷苦恋他新晋的武林心腹苏梦枕,大喜正待赐婚,旨意都已拟好,又不知从何听说苏梦枕早与雷损独女许过婚约。赵佶自诩风雅,便不愿做乱点鸳鸯谱的不解风情之人,这道赐婚旨意才算作罢,只是寻常地赏赐了些珍宝,由季冷代为领受。
此事一出,在江湖中热闹程度反倒一时压过了每年都会上演的皇帝遇刺之事,江湖人实在好奇,这桩上达天听的桃色绯闻最终到底该如何收场。
在整个大宋因朝中震荡而在细微处发生无数改变期间,季卷默默立在画舫窗边,养伤的同时,细思那藏得无影无踪的傅宗书到底去了哪里。
在她思索出结果以前,纳兰初见已渐渐恢复了精力,拖着迟滞的步伐走上来找季卷,向她询问一件事情。
这位曾风度翩翩的浪客文人如今容貌丑陋,缺了的脚趾令他站立不住,瞎了的眼睛令他走路都会撞上墙壁,但当他勉强站起时,依旧是铁骨铮铮的。他问季卷:是否能联系上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
“当然可以。”季卷说。
纳兰初见扯着被烫坏的脸皮,竭力微笑:“苏楼主在营救我时出力甚多。听说他长年受数种病痛折磨,我对自己的医术还算自信,季女侠可否代我引荐,让我能还他这份恩情。”
季卷的确有渠道可以联系上苏梦枕。他给了她金风细雨楼联系的暗语,因此当纳兰初见提出要求后的当晚,画舫前已立了位裹在黑兜帽黑披风下,而双眼也如幽幽磷火般燃烧着的身影。
“怎么裹得这么严实?”季卷玩笑道:“终于知道保暖的重要性了?”
苏梦枕瞪她一眼,冷冷道:“希望你知道紧急联络的讯息不是用来跟我讲笑话。”
季卷大笑,一边笑一边思考,对于苏梦枕来说,听笑话和看病,究竟哪个更令他感到不快。
当苏梦枕跟在她身后,走进画舫听纳兰初见用一套华美的文辞表达自己的谢意以及替他看病的诉求时,季卷终于得出了结论。
――看苏梦枕脸色的发黑程度,似乎他要更讨厌听她讲笑话一点。
苏梦枕的神情虽然并不十分凌冽,依然拒绝道:“已有御医树大夫替我诊治。”
纳兰初见听到树大夫的名字后,恍然道:“原来是他。我倒与他切磋过医术,不过他的风格要更正统,开的多是古籍旧方。而我混迹江湖时间更久,掌握的稀奇偏方要比他多的多。苏楼主的病既然久经调养未见大好,倒不如试一试阴狠偏方,说不定反有疗效。”
苏梦枕沉默。他和绝大多数久病缠身的人一样,多少有些讳疾忌医的心理,因此对于看病这事并不热衷。前几年苏遮幕还在世的时候,多是被他压着拜访天下名医,如今他已可自作主张,除了树大夫外,便再不面见其他医生。
他瞥季卷一眼。在这种时候,季卷的脸上是绝无城府的,明晃晃写着,她怀疑他又在闹些什么情绪,以至于不愿意伸手给纳兰初见。
于是他缓慢地,依然极不情愿地将袖子捻高一寸,把手腕递到纳兰初见的指下。
纳兰初见只随意把了把他的脉脸色就变得沉凝起来。他一边把握脉象,一边问:“苏楼主是否尚在襁褓中时就已受了武林高手以冰寒内力震断心脉的攻击?”
“是。”
“而这些年来你又因各种原因受过七次致命的伤。”
“不止七次。”
“的确不止七次。但有些伤势似乎被人以精妙内力化解过。如今仍滞留在你体内彼此纠缠的总共是七种致命的功法。是他们彼此制约,互相死斗,才使楼主留下了一线生机。”
“我这人很会把握一线生机,这也是我至今仍活着的原因。”
纳兰初见点一点头,低头在纸上迅速写了几张方子,道:“以苏楼主的病况,我已大概能猜出树大夫为你所开的药方有哪些。我的这几副药与树大夫的药方绝无冲克,且用料更险,对于陈年旧伤或有一定作用。不过我开的都是猛药,苏楼主服药期间或许会心浮气躁,神思烦闷,均是正常药效,停药几日便可恢复正常。”
苏梦珍而重之地接过药方。他并不那么在意自己的病,但不代表他会不在意纳兰初见的好意。
因此他将药方掖入袖中,正色道:“多谢,纳兰先生。往后纳兰先生若有所求,金风细雨楼必厚报之。”
纳兰初见颓然一笑:“我这副残躯又还能有什么所求呢?只望楼主他日见到京中那些难活的穷苦人,能赠他们一顿不至饿死的饭就够了。”
苏梦枕平静道:“我自会去做,金风细雨楼也会为纳兰先生始终敞开大门。”
纳兰初见盯着他片刻,忽道:“我知道苏楼主的意思。你是在挽留我,希望我能留在京城,并加入金风细雨楼。”
“你错了,”苏梦枕道,“我根本不在乎你要去哪,要加入哪个组织。就算你今天大彻大悟,打算去投奔雷损,我的承诺也依旧作数。”
他一字一句道:“只因我看得上你这个人。”
纳兰初见惊异瞧他,终于又起身拱手,郑重道:“某过去总觉世风不古,国是日非,方自污声名,不愿同流。有苏楼主这般仁义之人坐镇,金风细雨楼想必不会成为那类欺男霸女的所在。还请苏楼主同意接纳我加入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脸上也出现一点笑意。他扶起纳兰初见,道:“承蒙不弃,金风细雨楼也绝不会叫你失望!”
纳兰初见已经快要蒙昧的眼睛里又出现新的光彩,向苏梦枕一拱手,随即扶着墙壁,缓慢走了出去。他走得跌跌撞撞,但脊背却挺直。
季卷目送他离开,心中感慨万千,收回视线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苏梦枕已更早收回眼神,一双黑且深的眼专注落在她身上。
季卷故作不满道:“怎么感觉你才是整件事里最大收益者?不仅拿了张免死令牌,还招揽了这么位有气节的义士入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