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能得遇季卷,第一个向他承诺五年内必要出兵,而他的队伍将会成为所有战事的先锋――他已是感激涕零,愿一死报之;而季卷竟不让他死。
他们只见过那一面,秉烛长谈过彼此胸襟抱负,等她离开后陆续跟着青田帮商队送来的是银钱、火器、战甲,还有用钱都买不来的军队教习。这些帮持绝非对待帐前驱策的死士,不仅期待他们能打出去,也还希望他们能活着回来。
向孔看向戚少商,没有商量余地地道:“乾宁军负责监督,令战俘修缮城墙,建立瓮城,凭劳动得食。”
勾青峰被戚少商止住了一会,仍是不甘心,低声道:“小心这些契丹人生出内乱,反咬我们一口。”
对投降的契丹民兵,季卷自然也有打算。她在路上耽搁了几日,要等毁诺城的辎重运抵,等待间竟等来青田帮“离”字部数百队伍,带着足量火器,由霍青桐领兵而至。她既惊且喜,意外道:“怎么来得这么快?”
霍青桐笑道:“你爹又在忙着从江南运什么石头入京,我把人分在船队里,早早在京畿等着,一收到你消息,就立即沿水路北上。”她征战无数,自然知道先计后战的道理,此时支援之迅速,远超季卷预料。她问道:“信中语焉不详,你急着要人,是吃了败仗,还是又突发奇想,有了新战略?”
至今想起她引诱杨莲亭一事还很难压住嘴角的季卷闻言大笑,得意洋洋,向霍青桐说起此事始末。等霍青桐听到东方不败两人已北上刺杀辽国皇帝,纵是素来心有定计也不禁吃惊道:“你确信他们能做到?”
为省时间,这些交谈都发生在赶路之中,如今已近盐场,季卷抬眼望望自加高的墙垛上冒头的乾宁军,笑道:“无论他们能不能,有他们吸引注意,对我们都是绝妙的机会。”
霍青桐看她片刻,对季卷的野心已有揣度,追问:“打下何处的机会?”
季卷挑眉道:“打下燕京的机会!”
青田帮、乾宁军、连云寨,合计总共三千兵力,即使有先进火器,想要一举攻占有萧太后长居的析津府,并能不被立即赶下台去,难道是件容易的事?
季卷觉得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三千兵力只是暂时,且不论青田帮北上援军,息红泪与赫连小将军也会在沧州内征辟有志之士,因此只要能占据燕京,来日守城,绝非难事。我拟派三百人潜入燕京,等他遇刺消息传至,无论生死,趁军心动摇,便悍起占据开阳门,纳大军入城。”
在众人齐聚的会议上,霍青桐侃侃而谈。戚少商听罢拱手问:“要如何使三百人潜入燕京城中?”
“当然是借盐场运盐之机。”季卷掀帘而入,坐到霍青桐身边,笑道。
作为离燕京最近的盐场,三会海口一带每月都要将新制的海盐押运至燕京城内,交付盐铁司。这些驻守的民兵闲时劳作,等运盐日近,便要结队押送海盐。若只是想打下此处河道交汇处,季卷自然不可能履行这职责,但如果目指燕京城,运盐的机会,岂不是正好利于她送人入城埋伏?
她刚结束了与那些辽国降卒的谈判。并不能算谈判,生死在她一手,那些民兵本只能唯唯诺诺,用深重的契丹口音应承,但当她拿出青田帮的上好精盐――
民兵多从周边百姓中募集,也只是些要吃饭、要养家、要糊口的普通人。与他们谈家国大义,谈辽宋之别,实在是远到天边的事情,他们并不如贵族般在乎到底在谁手下谋生。
但他们管理盐场已久,了解,且在乎如此成色的精盐可以卖上什么价钱。盐场这一批的海盐因前些日的战斗毁了,而现在,这个远道而来的女人说,除去补足盐场应收,剩下的那些,白花花的,不带苦味的精盐,可以全部分给他们,要怎么处置,任他们自己。
季卷循循善诱道:“你们受俘多日,不曾受过苛待,这便是我们的信誉所在。等以后在我手下办事,这类精盐,岂不是源源不竭?”
能活命,能挣钱,能带回家够吃一年的盐。而他们唯一要做的事只有:接纳三百个沉默寡言的江湖人,穿上他们的衣服,伪装成他们那些未死的同袍,一起运送这季收成,沿无定河而上,驶往燕京。
木船飘飘荡荡。论及造船技艺,辽国不如宋朝远矣,即使在内陆河上,也让季卷时刻担心倾覆。戚少商倒不担心小船倾覆,靠在船舱里,低声道:“你受的伤还没好全,本来不必跟连云寨来的。”
“其实我是个生性很爱偷懒的人。”季卷笑了一下,手掌收回袖笼,抚摸起了霍青桐给她带来的新的霹雳弹。霹雳弹里装的不再是温晚的毒,但依旧好用:“以前休息日,我能在床上躺一天,能不动弹,绝不多动。现在怎么办呢?能者多劳嘛。”
她叹一口气,眼望着燕京城越来越近,繁华鲜活,却全无半点她记忆中这座城市应有的样子,忽而问:“你觉得辽南京里的高手会是什么水平?”
第78章 破门
燕京宫城。四军太师萧干自元和殿步出,见天际霭霭,直垂原野,心中不期生出几分不安。
萧干自幼以骁勇善战闻名,及至统军,辽国内高手纷至沓来,他博采百家所长,潜心打磨,如今已亦是一流高手境界。像他这般武林高手,心血来潮,灵感暗示,必有缘由。
他闭目回顾自己近期行径,企图找到这不安的源头。此正是风雨飘摇之际,北有女真对上京虎视眈眈,内有怨军叛乱频频,但他几年间破蕃平乱,从未失手,纵有烽烟四起,总应不在析津府内,应不到他身上。
真要说近来令他忧心的,倒确有一事。大宋少宰傅宗书与他眉来眼去已久,如今决意入辽,他特意请示天祚帝,拨出精兵往辽宋边境迎接,至今却未收到消息。莫非变故生在此处?可以他对宋廷了解,那些吟诗作画的文人不可能做出如此铁血决断。宋廷比宋人更害怕与他们发生冲突。
莫非又是那些据守边关的江湖人?
萧干生出些对那些打不死赶不走的江湖人的厌烦。他又看一眼天色,招来属下,叱问往边关遣去的斥候何时才能送回情报,见属下战战兢兢,又觉得无趣,一甩袖子,怒道:“退下吧!”
属下如蒙大赦,正要躬身退走,又被他一言留住。这位高眉深目,样貌上保留了草原奚部特征的中年人半阖着目,又问:“析津府内有无异动?”
“最近有传闻怨军有支残兵在析津府附近游荡,城中富商不太安定,敢进城的商队少了,即使进城,也带着些江湖人护卫。城里现在到处乱跑的江湖人越来越多,城中秩序不太好管。”属下一板一眼答。
萧干从鼻腔中哼出轻蔑之音。他不屑道:“江湖人,没有建制,没有统领,也就到处逞血勇,能做什么大事?”
他说到此处,眉心微跳,忽有古怪预感上涌,令他滞了一滞,细思自己说法有何疏漏之处。
不应当有。不可能有。江湖人是最桀骜最不定性的群体,逞匹夫之勇一流,但对统领四军的他而言,只是癣疥之疾。真能威胁到他的,岂会是――
通天门外忽有钟鼓大作,打乱他思索。一支惶急骑兵不等通关已闯入析津府内,沿奉先坊一路奔,一路惶急大喝:“上崩于中京――上崩,崩于中京!”
萧干大惊色变,知自己今日预感竟是应在此处!他一甩袖,此时已无暇想什么江湖人,而是惊喝道:“将这支队伍拿下!城中禁军速往各城门处升桥落门,管束言论,绝不可使城内生乱!”
他一回头,见下属皆是张口结舌,不敢置信般情态,恼怒拂袖道:“岂能允许一群身份不明者在城中妖言惑众!速去将他们拿下了!”
天祚帝在北,秦晋国王在西,析津府之中留守重臣,以萧干军权为甚,他急将城内近万宿卫军以副官分作几支,拨百人控制那支报信骑兵,拨一千人往时和坊、铜马坊、仙露坊控制城中百姓,各城门处守卫五百,调其余精兵围于宫城,要在谣言四起以前稳住城中契丹权贵,自己与亲兵拥立于宣和门前,心中计量,若天祚帝崩为实,朝中必乱,而萧太后在他掌控之下,来日拥护谁为新帝,皆由他二人定夺。前进一步的机会由乱中生,他必须抓住时机!
因此他携百多亲卫堵住宣和门,将全部注意放在宫城之内,万要宫城不可生变。正在他沾沾自喜,觉得情势已被他控制,该带兵谒见萧太后,商讨如何应变,却听不被他放在心上的坊市中发生内乱,许多城中居民拖家带口,包袱款款,竟神色惊慌,欲要冲关!
发生了何事?
被他派往坊市去的宿卫军匆匆回报:坊内百姓流言四起,竟说是女真人杀了皇帝,正直奔析津府,见萧干封城锁门,是要与城池共死生,便纷纷要趁城门未闭以前逃出析津府!
萧干冷然道:“何人传谣?将谣者尽数抓了,当街斩首!”
副官狼狈道:“下官已做出应对,可……可那些传谣的,尽是些武艺高强的江湖人,非建制小队,根本留他们不住!”
在萧干诧异间,以季卷与戚少商为首的江湖人正四处流窜,仗着武功攀岩走壁,往每个水井,每条街巷,每处人家奔走,互相呼喝,惊慌询问:“你们可听说了?天祚皇帝死了!”
“是被谁杀死的?莫非是女真人要打下来了?”
“皇帝身边有几十万军队都会死!女真要是打下来我们该怎么活?”
“逃跑?是不是现在就该往南方跑?”
“可是要关城门了!”
“这些军队要留我们跟他们殉葬?”
“快跑――”“快跑!”“快冲出去,往别的地方跑!”
一个江湖人是癣疥,如果是上百个江湖人呢?上百个滑溜如泥鳅的江湖人,大肆在城中散布天祚皇帝死讯,叫民议哄哄,叫群情不稳,叫萧干在抓捕这些江湖人的同时,不得不又分出两千兵力,把这些被煽动的愚民们抓回来,以铁血镇压城中可能的内讧!
乱、乱、乱!城内乱,宫城更乱,萧太后闻讯已昏厥过去,陪都众臣亟需他安抚定计,萧干一面听到城中按压不住的流言乱象,一面还要佯装镇定与各路契丹、汉臣会面,正是分身乏术,却又见开阳门火光冲天,喧哗、喊杀之声震天,他霍然而起,见自己亲卫浑身浴血,冲入宫城中向他急报:“报!城中江湖人齐聚开阳门,杀尽城门守卫,强行开了门,要迎城外大军入城!”
萧干只觉脑中一阵晕眩。他怒问:“不是已叫你们守住城门?何来的大军?怨军?藩军?女真军?”
亲卫口中发苦道:“回报太师,是……是宋军!我们已竭力抵挡,可根本挡他们不住!”
宋军?普天之下,焉有可堪一战的宋人成军?萧干不信,此时却不是深究这支军队来历的时候。他再急调两千兵力围堵开阳门,要他们务必冲散那群江湖人,在大军入城以前重新闭紧城门!
压在宫城的兵力越发少,而开阳门边燃起狼烟,已入宫城权贵眼,他尽力在哭叫声里澄清绝无女真压境,带着些狼狈。
失败总是狼狈。
他已经意识到,如果今日种种之乱都为最终大军压城而铺垫,他已错失了一个又一个先机,成为比拼草蛇灰线的失败者。但他还有翻盘的机会。机会就在正面对垒。
如果那城外的真是宋人――宋人狡诈,他可以心服。但辽人善战远胜宋人,只要他能正面击溃敌军,阴谋诡计就毫无作用!
宣阳门外已成临时军帐,各坊市、各城门处信号兵来往奔波,将城中乱、城门乱、宫城乱不住汇集至此,他再四处填补,时时提点。他已察觉出这伙宋人兵力绝对远逊于他,才至于在处处先机时与他拉扯至今,那么只要拖得越久,等宋人死伤累加,他便能等到胜机。
只要析津府内讯息保持联通,他的消息能传达下去……
想到此处,他微微一怔,继而听亲卫纷纷拔剑,直指街道高墙之上飘飘而立的身形。
这一瞬萧干居然拍掌大叫道:“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有他坐镇,将城内万名宿卫军挪移,随时以局部人数镇压危机,若宋人想要扩大战果,必然会选择直捣黄龙,截断他这道主脉!
那么,这个有胆气至此,敢孤身来挑他百人精锐者谁?
第79章 接管燕京
季卷。
自然是季卷。城中戚少商正领连云寨英豪,与不断调来的宿卫军争夺城门控制权,他们相处日久,配合默契,季卷放他们守门并无不放心,便有底气抽身做独自斩首之事,确保城外军队能顺利入城。
戚少商皱眉问:“萧干在辽国已是排的上号的高手,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不亚于他的亲卫,你一人一剑,应付得过来吗?”
“我并不需要杀光他们。只要使他们无暇传讯,等军队入城,危难可解。”季卷一抹长剑,笑道:“况且,焉知我应付不来?”
因此,在宣阳门外,亲卫拔剑,喧哗叫嚷震天声中,她运足内力,只平静问了一个问题:
“萧干?”
萧干于亲卫中反问:“你是何人?有何打算?”
季卷笑而不答。她压低眉眼,视线从那些正待要沿四条主街往城中各处传讯的令兵身上掠过,左手握鞘,将长剑自鞘中抽出。
萧干瞳孔紧缩,果断以契丹语喝到:“出手!”
但季卷的身形比语言更快!
她自高墙一跃而下,剑光直落,半空又借墙壁重上高处,再度直落。契丹亲卫中眼力稍差的只能见一道白虹如鸟雀在阵外翻飞几次,瞬息已围着中军绕了一圈,才堪堪落地。亲卫尚未反应过来,萧干已觉不妙,粗声道:“收紧阵势,保护传令兵!”
这命令再次慢了一步。正急急要往四处传令的几人已喉间喷血扑倒在地,白虹隐匿,季卷挽出血色剑花,脸颊上已沾了血迹,带笑冷冷瞥他一眼,揉身再度杀入人群,剑光含而未绽,首先以臂肘、剑鞘急攻,不求杀伤,将围至身边的契丹武士撞开,霎时冲散阵型。
自她内功小成,还未淋漓尽致地出过手,此时两相对垒,是注定非此即彼的生死争端,她也不再留手,将阵势冲乱、使萧干自人群中暴露后,便立即一剑化万点,剑意同时轻取围在身边的四五人性命,同时沿着击出的缝隙直奔萧干!
萧干立即拔出双锏,两只锏中铸有倒刺,要死死咬住季卷的剑脊,叫她一时拔不出武器,喋血于围上来的亲卫剑下。季卷果然伸剑,果然被双锏咬住,他正狂喜间,见她抬眉瞧他一眼,黑而亮的眸中全无错愕,下一瞬她竟松手弃剑,回身一掌轰出,将靠近她的两名亲卫震开数丈,才又施施然握住剑柄,身形如舞蹈般飞速转圈,带着长剑从双锏制约下抽出。
萧干立即后撤,试图吸引她注意,同时令亲卫围堵住她去路,季卷却全然不受引诱,又一轻笑,踩着涌到近前的武士肩膀高高跃起,从紧凑包围中轻易脱身。她武功高出契丹武士不止一点,若不能合围,仅单打独斗无人是她对手,只能放任她重归安全的方位,再次挺剑冲上。
萧干察觉出这个人的棘手。她目的明确,并不一定非要取他性命,只要牵制住他们注意,让城中消息传不到他这、他也无暇顾及城外战事,宿卫军本就各有后台,没有他居中指挥,只会越发成盘散沙。他被耗在这里,余光见开阳门狼烟更盛,百姓哭闹更响,背后宫城内百官奔走更急――